海营长上下打量着对方,结结巴巴的说道:“哟!团座换、换衣裳啦?”

其实海营长满不必如此惊讶,因为顾云章此刻的穿着十分普通,无非是短袖白衬衫配上了黑色的长裤皮鞋,几乎就是男校学生暑期的制服;不过像他这种衣服架子似的身材,兵痞的打扮尚能入目,男校制服就更能显露出他那美好的天然本质了。

海营长搭讪着问道:“那个……团座剪头发了?”

顾云章又抬手捂住了眼睛:“嗯。”

这头发是在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中剪的。白俄先见他不会讲英文,有些鄙视,对他不理不睬;待结账时收到十块钱小费,登时又热情起来,主动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这是现在欧洲最流行的发型,先生很英俊。”

顾云章不晓得什么是流行,也没从镜子中看出自己英俊。白俄说英俊,那就英俊吧!

事实上,这个短短的流行头发配上那一身男校制服,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居然流露出了些许青春气息,乍一看几乎像个大学男生——当然,他也不懂得什么叫做青春。

海营长看看满地堆着的五彩纸袋子和大纸盒,又看看垂头捂眼的顾云章,小心翼翼的继续问道:“团座不舒服?”

顾云章这回没抬头,轻声咕哝道:“眼睛疼。”

他这双眼睛从清晨到半夜一直在骨碌碌的四处乱转,恨不能眨都不眨,的确也该疼了。

海营长见他情绪仿佛是不大好,就没敢多饶舌:“那团座你早点歇着吧,明天上午祝参谋派车过来,送咱们上山。”

顾云章一点头,又向他挥了挥手。

海营长立刻掩门退下了。

第23章 西山谈话

祝其琛在这日清晨乘车前来,将顾云章同海营长送去了西山。

汽车一路开到了山脚下,三人改乘轿子上了半山。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山中草木葱笼,层层绿色之中又四处开放了烂漫野花,情景十分的美好。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之后,轿子停在了赵家别墅院前的平台上。门房里的听差认识祝其琛,当即跑进楼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引着一位青年迎了出来。这时祝其琛向顾云章靠近一步,低声说道:“顾团长,来的这位是副官处的金处长,赵将军眼前的大红人。以后你有话在赵将军那里说不通,去求这位金处长,也是一样的。”

顾云章听了这话,就特地放出目光打量了来人,只见这金处长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生的体态风流、面如桃花,将一身军装穿的十分潇洒倜傥。一时对方走近了,顾云章看清了他的眉目详情,就愈发暗暗惊叹,觉得这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真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

祝其琛虽然年长,但对待这位金处长,堪称是毕恭毕敬:“金处长,好久不见啊,您近来可好?”

金处长一手插进裤兜里,态度傲然,说出话来却又仿佛是在撒娇:“好个屁!成天住在山里,无聊死了!”随即他扭过头去,目光在顾云章身上顿了顿,最后停在了海营长身上。

“你是顾云章团长?”他盯着海营长问道。

海营长吓了一跳——他怕这话会犯了顾云章的忌讳!

“不是不是。”他立刻摇头否认,然后一指顾云章:“这位才是我们团长。”

金处长转向顾云章,倒是笑了笑:“你是顾云章?看不出来嘛!我瞧你倒像个学生。”

顾云章在刺目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他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不大喜欢金处长对自己用调侃的语气说话。

所以他半客气不客气的淡淡反问了一声:“是么?”

金处长立刻就觉察到了他的敌意,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这几人随着金处长穿过院子,走入楼内。进楼前一名副官走过来拦住了顾云章和海营长:“两位,请先将手枪交出来,由在下替您保管片刻。”

顾云章答道:“我们没带枪。”

副官见他和后面海营长都是一身单衣夏装,腰间利利落落的,的确不像是藏枪的样子,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上前一步,按照惯例将两人从头到脚拍摸了一遍。

顾云章没说什么,心中可是有些不快。

海营长此行的身份,其实和马弁跟班差不多,没有资格随行去见赵将军,故而就和祝其琛一起留在楼下会客室内等待。金处长则引着顾云章到了二楼书房,去见赵将军。

赵振声将军,因为字正臣,所以常被人尊称为赵正老,或是正翁。其实他今年不过四十多岁,并不算老,可就有个倚老卖老的恶趣味。

自从过了四十整寿,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以老人家自居了,同时也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要得到更多人的尊重。不过他这个“老”,是只能自称的,旁人若说他老,他登时就能把鼻子气歪。总而言之,他想自己老一点,德高望重;然而又怕别人说他老朽,要夺他手中的兵权。因为情形是这样的繁复,所以旁人如若揣测不明,一时言语不慎,违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就很有挨枪子儿的危险。

此刻赵将军,赵正老,正翁,端坐在他那张阔大的书桌之后,对着站在门口的顾云章微微一点头,仿佛是觉得自己身份尊贵,担心顾云章承受不起似的轻声招呼了一句:“这位就是顾团长了?好,进来,坐。”

顾云章早就听说赵振声派头大,没想到这么大,见了自己竟连屁股都不抬,心中就不快加上不快,几乎有些生气。不过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赵将军也并没觉出异样来。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靠墙的长沙发前坐下,开口便道:“赵将军,听祝参谋说,你要拉我们一起抗日?”

赵将军没想到他居然既不行礼也不问候,劈头就直进了正题,讶异之下不由得暗暗愤慨,颇想让人把这小子撵出去。不过赵将军是做大事的人,随即就考虑到现在抗日为重,顾云章这股子匪徒能打能杀,放到战场上也是支劲旅;如果自己不去争取,保不准这帮人会让日本人拐带跑了,成为更大的祸害。

思及至此,赵将军稍稍收敛了气派,脸上也调出笑容,做和蔼亲民状:“是啊,如今国难当头,日本人在华北隔三差五就要举行军事演习,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而我辈军人——”

赵将军刚要发出一篇激昂言辞,哪晓得顾云章忽然说道:“我知道日本人不好,该打。你准备让我上哪里打?给多少军饷?枪支弹药粮食呢?我以后要是再招兵,你们负不负责给养?”

赵将军的激昂言辞在这些突如其来的现实问题面前,立刻胎死腹中了。

“呃……”他目前来也不及愤慨,飞快的开动脑筋进行作答:“我打算让你们离开察哈尔,先在河北一带顶着,至于军饷呢,那倒不成问题,先给你五十万!枪支这个我管不了,但是可以给你们补充个六七十万的子弹,至于粮食,你们有钱,自己买去么!以后招兵——只要你在我赵某人手下,干的是抗日保国的好事,那我就一定负责到底。好不好?”

“我手下那些小兵都是本地人,不容易往外带。祝参谋说可以让这些人坐地升官一级……”

赵振声立刻会意:“是的,由团变为师,你的委任状立刻就能发下去。”

“军饷子弹什么时候能到?”

赵振声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翻脸:“顾团长,你这样追问,可是信不过本将军吗?”

顾云章面无表情的答道:“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谈不上什么信得过信不过。我手下的兵都是土匪出身,很不听话,我不把一切打听万全了,不敢把人往外带。一旦这帮人出来了没有着落,我可弹压不住。”

赵振声当年也是拉柳子出身的,听了这话,倒是生出同感:“我很体谅顾团长这一点顾虑,你可以放心,我既然把话说出来了,就绝不会食言,你尽管让你的兵往这儿来吧!子弹随时都有,至于军饷……过两天我正要召开会议,还有几位师长马上过来,到时给你们一起发支票!”

顾云章低下头,抬手揉了揉眼睛:“那好。”

然后两个人就没话说了。

赵将军静默片刻,其间不住的拿眼睛偷瞄顾云章。顾云章低头揉揉眼睛,抬头眨巴眨巴眼睛,低头又揉揉眼睛,抬头继续眨巴眨巴眼睛;浓密睫毛忽闪忽闪的,神情十分平静。

赵将军忽然就不愤慨了:“顾团长,你今年多大了?”

顾云章摇头答道:“不知道,从小没爹娘,没人给记着年岁。”说到这里他认真的想了想:“大概是二十二?也可能是二十三,或者是二十一……就算是二十二岁吧!”

赵将军十分慈祥的笑了:“可怜,我看你和小金差不多大。小金还是个孩子性情,你却是已经久经沙场了!”说完他伸手一拍桌角电铃,又道:“你不要在北京饭店住下去了,远,不便于我们见面谈话。军委会在西山的办事处离这里不远,环境很好,你可以搬到那里去住。一会儿让小金带你去看一看。”

话音落下,房门被人推开了,金处长探了上半身进来:“将军,您找我?”

赵将军方才从不愤慨转为慈祥,此刻见了金处长,立刻又从慈祥转为眉花眼笑:“来,刚才还说到你。”

金处长一直走到赵将军身旁,扶住对方的肩膀轻轻摇晃了,同时含笑问道:“那您老人家都说我什么坏话了?”

赵将军素好男风,此刻他抬手拍了拍金处长的屁股,又看了看顾云章,那感觉就像是普通男人怀中搂着个美女,眼里又装着个美女一般,得意极了。

“云章啊,你不要走!”赵将军暂时抛弃了派头,居然亲自站了起来:“留下来吃顿午饭,然后让小金送你去办事处!哈哈哈哈哈!”

顾云章也随着站了起来——他刚刚已经看穿赵将军的本质,正是不自在,如今又受到这样热情的挽留,真是从眼睛到头脑一起痛了起来。

第24章 官升一级

顾云章留恋北平城内的繁华,万分不愿搬到西山上来住;但他不是个任性的人,既然和赵将军已经谈到这种程度了,那以后也将是个上下级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下级——所以也就不好太拂逆对方的意思。

况且又不是长住。

顾云章、赵将军、金处长,一起在餐厅中吃了顿午饭。赵将军在和蔼的时候,那是真和蔼,一点架子也没有了,简直有如慈父。他坐在顾云章身旁,微笑着探头问道:“云章,我这里的中国饭菜,味道马马虎虎,不算好;不过西餐部的厨子手艺还行,你爱吃哪国菜?厨房全能做!”

顾云章咽下口中的饭菜,然后抬起头,很严肃的告诉他:“这已经很好了。”

他严肃的刀枪不入,搞得赵将军有种老虎吃天、无处下爪的感觉:“好,那好,多吃点。”然后转向金处长道:“世陵,和云章相比,你就太娇气了。”

世陵乃是金处长的大名。听了这话,金处长眼波流转,很俏皮的瞪了赵将军一眼。

赵将军守着两名漂亮青年,高兴的心都满了,虽也下意识的夹了两口菜送进嘴里,却是食不甘味,光顾着享受这种精神上的愉悦。

下午时分,金处长果然出马做向导,引着顾云章和海营长去了那办事处去。

办事处虽然有个办事的名称,其实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可办,不过是因为赵将军常驻西山,所以才特地建造了这么一幢别墅,专供往来的大人物居住。顾云章进楼一瞧,见内中陈设奢华,而且打扫的十分洁净,同北京饭店那种小房间相比,别有一种清贵明朗的好气象。

金处长同他一直没话好说,这时就问道:“顾团长,这不错吧?”

顾云章站在窗前,向外望那曲折而下的山路:“好。”

金处长知道他惜字如金,所以也懒得挑理:“那就让祝参谋陪你们下山回城,把行李拿过来吧!你这个时候来的正巧,西山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总比城里凉快的多。”

顾云章呼吸着金处长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好。”

金处长一甩袖子回了头,出门去找祝参谋——他是伺候不了这个半哑巴了!

这个上午,海营长快被祝其琛缠死了。

这不是战场,不是他逞威风的地方,可他到了忍无可忍之时,也不得不沉下脸问道:“祝参谋,你总摸我干什么?”

祝其琛笑嘻嘻的:“你还怕摸?”

海营长横了他一眼:“你摸得我不舒服了!”

祝其琛依旧笑嘻嘻:“那怎么摸,你才舒服呢?”

海营长把祝其琛放在自己腿上的胖手抓起来:“摸你自己去!”

祝其琛调戏海营长上了瘾,海营长越急,他越觉着可爱。后来顾云章要出门看房子时,海营长起身几步就冲出了客厅,很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当晚,顾云章和海营长住进了办事处。

赵将军回想顾云章那个模样,感到十分动人,有心夜里找个借口再去同他聊上几句。思前想后的,他打算去办事处的院子里赏月。

他老人家出门,那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金处长一边为他穿戴,一边略含妒意的问道:“将军,您老人家对顾团长好像是很青睐啊?”

赵将军沉吟着实话实说:“顾云章这个人么,在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合我眼缘的。”

金处长含笑问道:“他那种哑巴似的人,也有说话的时候吗?”

赵将军回想起上午两人的谈话,不禁皱起眉头,继续实话实说:“他没什么水平,说起话来毫无礼数,简直像个畜生!”

赵将军终于穿戴完毕了,迈步出门想要去找畜生欣赏空中那一弯惨白残月,哪晓得还未出院子,就听天上一声炸雷,随即狂风骤起,却是来了一场雷阵雨。

顾云章躺在二楼卧室内柔软的大床上,温暖而舒适的侧过脸去,凝视着窗外的电闪雷鸣。

先前他只晓得活着,吃饱穿暖就是好日子;可自从到了北平后,他才晓得好日子里也分级别的。他这些年所谓的幸福生活,其实还不如赵家别墅里听差过的体面。

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明白。他现在并不缺钱,至少是不穷困,可总是活的像个野兽。因为白家堡是处穷乡僻壤吗?也不对,葛啸东这些年一直也在山沟县城里带队伍,顾云章觉着他并没有由此就失了那副高傲矜贵的腔调。

葛啸东经过见过,永远知道什么是好的,在泥涂里也要活成绅士,虽然他在本质上并非绅士,而是武夫——好勇斗狠,亡命之徒。

顾云章是个感情极度贫乏的人,只有在想起葛啸东时会动容。他恨葛啸东,嫉妒葛啸东,可就是打不败、杀不死葛啸东。

他把被子向上拉了拉,觉着身体整个的陷入床中,仿佛躺进了水里一般。暂且放下葛啸东,他那脑子里莫名其妙的蹦出了个沈天生。

随即他的耳边就响起了一声连一声的“哥哥”,吵得他心里发烦;想到沈天生那口口声声的“我喜欢你”,他就更是烦,恨不能把沈天生抓过来咬一顿。

“胖小子!”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背对着窗口闭上了眼睛:“真讨厌!”

西山本就凉快,夜里下了一场雷阵雨之后,翌日清晨的空气就更是清爽。顾云章早早起了床,悄无声息的在楼内四处走动,心想我以后要是不打仗了,就在这里盖所好房子,周围再围个小花园,一个人好好享几天清福。

这时候海营长也起来了,走出卧室后,他发现楼内除了顾云章之外就是几个不大露面的听差,所以心里有点发虚,感觉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太近了。

顾云章正站在楼门口向外打望,忽然一眼瞄见了他,就出言唤道:“海长山。”

海营长立刻走了上来,陪笑应道:“团座,早上好啊。”

顾云章背对着他一点头:“好。”

海营长又问:“团座,咱们今天是不是就闲下来了?”

顾云章身处在一个雨后天明的清新世界中,心情很愉快陶醉,几乎不想理会海营长:“你回白家堡,和赵兴武一起把队伍带出来。”

海营长谈到正事,思维立刻就缜密了:“那要是有人恋着不肯走怎么办?都是从白水山上打下来的,万一下面有人勾结连环,那队伍可是容易散摊子。”

顾云章扭过头来,半看不看的瞟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轻声道:“传我的话下去,就说出了察哈尔地界之后,全体升官一级;有胆敢煽动他人反抗命令者,就地正法。海长山,你的嘴总比赵兴武利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海营长立刻点头:“是,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就把这个利害关系给他们摆清楚——走的人升官发财,不走的人拉出去吃枪子儿。”

顾云章又转向了前方:“告诉赵兴武,让他临走时把我院儿里那个傻小子也带上。”然后他挥了挥手:“打电话叫祝其琛送你去火车站,快去快回。”

海营长一个激灵:“那不用,我认识路,自己去就成。祝参谋这人像个老兔子似的,我可受不了他。”

顾云章听了这话,因为想起赵将军,所以倒是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这办事处里也有汽车可以用,你去吃饭,然后马上走!”

海营长此次北平之行,就这样逃命似的结束了。下午时分祝其琛来看望海营长,得知他已回察哈尔后,当场就大大的嗟叹了一番,末了怏怏离去。

赵将军很愿意把金处长和顾云章摆在一起,陪着自己吃吃饭,喝喝茶,聊聊天。

然后他总是抓不到顾云章的影子。

顾云章,无论是何等路线,走一次便能记个清清楚楚。如今他无所事事,每天吃过早饭后便悠然出门,也不乘轿子,自己就溜达着下了山。山脚处有一家西山饭店,门外露台上安置着许多茶座,常有摩登人物和洋人男女光顾;他见那里热闹,便也走去坐一坐。茶房送来菜单时,他十分镇定的上下浏览了一遍,不但没有找到熟面孔,而且发现上面还写了许多弯弯曲曲的洋文;环顾四周后他看到邻桌两位女士在喝茶吃点心,如遇大赦,立刻示意茶房依样给自己端上一份。

这一日下午,阳光明媚,却又有凉风习习。他按照惯例在露台角落处独占一副桌椅,慢条斯理的吃着一盘冰淇淋,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便不由得抬头向外望去,只见一溜四辆黑色汽车络绎开入山下停车场中。第一辆车首先停下,一名副官打扮的男子从副驾驶座处下了车,随即回身打开后排车门,请出一位长袍马褂的圆脸汉子来。

顾云章不明所以,以为这只不过是哪位军官来游山;不想身后一名茶房伸脖子看了几眼后,就回身对着另一人笑道:“不相干,是张师长来了,大概是要上山去拜访赵将军的。”

话音未落,那副官又从第二辆汽车中请出个一身戎装的高个子。那高个子同张师长说说笑笑的走出停车场,然后坐上早已备好的轿子,直接往山上去了。

顾云章略觉好奇,回头问那茶房:“张师长是谁?”

茶房笑答道:“这位先生,张师长大号叫做张小山,您听这个名字,可能是不觉着耳熟;我要说那位娶了四五十个姨太太的张军爷,您一定就知道了!”

顾云章点点头,刚要再问,哪知身旁忽然冲来一人,隔着露台栏杆气喘吁吁说道:“可、可找到您了!”

顾云章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却是个办事处的听差。

那听差喘的说不出整话来,还挣扎着向他抱拳拱手:“赵将军刚、刚才派人给您送、送委了,恭、恭喜啊,顾、顾师长!”

顾云章眨巴眨巴眼睛,脸上没表情,心里挺高兴,暗想赵振声果不食言,真把自己往上拔了一级。

那听差咽了口唾沫,满头满脸的汗:“赵、赵将军找您回去呢,晚上大、大请客,外县的几位师长都、都要到了!”

顾云章立刻站起来会了账,然后随那听差雇了两顶轿子,赶往赵家别墅。

第25章 赵家晚宴

顾云章在赵家别墅的大门前下了轿子。

迈步走入院内,他就发现这别墅中的情形颇为异常,不时有戎装整齐的军官进进出出,一个个都昂首挺胸快步行走,平白就增添了几分紧张热烈的气氛。

因为无人阻拦他,所以他登堂入室,自行就摸进会客室去了。会客室是间明亮房屋,靠墙摆了一排长沙发,访客们等待赵将军接见时,通常是在此消磨时间。此刻他见室内无人,便找了个舒服位子坐下了,又伸手从茶几上的糖盘子里挑了块水果硬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咂摸着嘴里的甜味,他向后仰靠过去,没什么心事,专心致志的吃糖。正是一派安然之际,房门忽然开了。

他立刻坐直了身体扭头望去,只见一位西装男子走了进来。来者似乎也没料到屋内有人,先在门口停顿了一下,随即很惊诧的向他微笑着一点头:“你好。”

顾云章也想回一句“你好”,哪知道一张嘴,硬糖掉出来了。

那人脸上的笑意立刻毫不掩饰的扩大加深了。在离顾云章半米远的地方坐下来,他抬手扯松了领结,很和悦的说道:“你这先生真有趣。”

顾云章咽了口唾沫,无话可说。

那人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把折扇,“唰”的一声打开来用力扇了两下,而后放下折扇,干脆把领结解了下来。回头看顾云章穿着短袖衬衫,他仿佛是很羡慕,起身把西装上衣也脱掉了。

“都说西山凉快,我可是没觉出来。”他像对待熟识朋友一样,很自然的向顾云章说道:“还是我老了,受不得暑天了?”

顾云章抬头端详了他的脸,发现他是个圆脸大眼睛的长相——至少年轻时应该是的,现在不年轻了,又未发福,所以面孔的轮廓显出来,就不那么圆了;眼睛的形状倒还是好的,尤其是眼珠子黑白分明,让他一个中年男人居然有了点灵气。

顾云章问他:“你多大了?”

那人欠身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汗,并不介意顾云章问的无礼:“年近不惑啦!”

顾云章没听明白:“多大?”

那人抄起折扇,一边扇风一边转向顾云章:“孔夫子的话嘛,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而立久矣,眼看就要不惑了!哈哈,其实还是糊涂得很。”

顾云章伸手从糖盘子里又挑了一块糖:“那你还不算老。”说完他又瞟了对方一眼:“你贵姓啊?”

“沈。”那人向顾云章伸出手去:“沈傲城。你先生呢?”

顾云章握住沈傲城的手,发现他满手都是汗:“顾云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