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是从不喊疼的,所以沈傲城以为自己这是下手重了,把他掐伤。回手扭开床前台灯,他就见顾云章光溜溜的缩在被窝里,一手捂住右侧胸口。

“疼了?”沈傲城伸手去摸他身上:“掐的是哪里?我也没用力气啊。”

顾云章脸上的表情是半笑半恼,先是不言语,后来趁沈傲城不备,突然伸手隔着睡衣狠揪了对方的乳头:“你掐到我这儿了!”

他力气大,下手重,沈傲城先是疼的向后一躲,随即反应过来,以为是顾云章淘气,就恨的扑上去将其按住,专挑胸前那两点袭击,三下五除二的痛掐了一顿。顾云章仰卧在床上,似乎也想反抗,可就像那怕痒的人被人捉住胳肢一般,单能乱喊乱叫,四肢却是使不上力气,两条腿只会在床上乱踢乱蹬:“二叔,别闹了……”他扯着嗓子讨饶:“放了我吧,真的,别闹了!”

沈傲城出了气,又看他脸上现出恐慌神情,便停手躺下,将棉被拉上来为两人盖好:“这个本事也敢来挑衅撩闲?现在给我乖乖的闭眼睛睡觉!”

顾云章背对着沈傲城侧卧了,自己悄悄的用手抚摸了胸前——他身上没有痒痒肉,就是乳头敏感怕碰。方才被沈傲城这么收拾了一通,那两个小东西都硬的石子一样,红通通热烫烫的挺立着。

沈傲城心满意足的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时才醒了过来。扭头看到蜷在一旁的顾云章,他很安心的闭上眼睛,又眯了一会儿。

这一回再醒,就是真的醒了。沈傲城起身倚靠床头坐好,一边望着顾云章背上的长疤,一边生出满心的悲悯:“苦孩子啊。”

顾云章醒来之后,就懒洋洋的洗漱穿衣,随后享用了一顿丰盛早饭。

吃饱喝足后,他又要到楼下客室内去听戏;沈傲城把他叫住了:“那种不正经的玩意儿,你偶尔听着作为消遣,是可以的;但当成正事从早到晚的听,那就不对了。”

顾云章很尊敬他,吊儿郎当的倚着门框问他:“那我该怎么办呢,二叔?”

沈傲城走过去扯着他的短褂前襟,把人从餐厅一直牵到书房:“你手下管着这么多把头矿工,可是一本帐都看不明白,以后全靠着别人怎么得了?我让你学着记账算账,你从来不听,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就会写自己的名字,连张报纸都读不懂,这不就像睁眼瞎子一样了吗?”

顾云章一听这话,心中就窃喜,暗想:“睁眼瞎子已经见阎王爷去了!”

顾云章坐在书桌前,右手执笔,面对着一叠雪白稿纸,以及两张红模子。

沈傲城让他描着模子学习写字,顾云章很听话,逆着笔顺从最后一笔开始反着画出去;沈傲城见状,只好拿出当年对待小杰的耐心,一手握住顾云章的手,直接操纵着他下笔。

如此学习了八九个字,顾云章困得前俯后仰,末了把头拱进立于一旁的沈傲城怀里,低声喃喃道:“二叔,咱们上楼睡一会儿去吧。”

沈傲城苦心教导了顾云章几天,结果发现此人烂泥扶不上墙,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这绝不是说他头脑蠢笨,顾云章其实精明的出奇,无论多么长篇大论的账目,只要对他念上两边,他准保能够牢牢记在心里。可尽管他精明如斯,却是一见书本就头晕目眩。饶是沈傲城和蔼可亲、苦口婆心,依旧不能将他留在书房内用功。后来沈傲城也死心了,随他荒废光阴去听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戏。

好日子长久的过下去,甜美似梦。新招来的工人们将大斜井内的几千具尸体搬运出来,矿区继续开了工。

顾云章的生活平淡而安逸,外界的大战乱与他全没有关系。时光如水般流逝,在一九四五年的夏天姗姗到来之时,这位年轻的顾大把头已经积累下惊人的财富,同时在矿区内成为了阎王一样的存在。

幸而矿区是个半封闭的环境,而且许多矿工到此处都是有来无回,所以所以他没能像先前那样,恶名远扬。

第65章 走为上策

一九四五年,八月。

顾云章直到十七日这天,才从公司总办那里得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

这对他并没有什么触动,日本战败,至多意味着他失去了这个当把头生财的机会。他这样镇定,下面的小把头们也就不便胡乱惊惶。

赵兴武有条不紊的派人把账房内清空,将有用的账簿子搬去顾宅,无用的陈年老账就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然后趁着工人们还无知无觉,他像个老狐狸一样脚底抹油,溜回市里的住宅中去了。

翌日清晨,工人们还照常排队前去上工,忽听有人在铁丝电网外面呼喊了日本战败的消息,登时就都一起愣住了。片刻后有那老工人走去打听了情况,又回想这些日子的活计的确是清闲,把头们也从上到下的不再露面,就心知这喜讯是确实的了!

特殊工人中本就存有一部分士兵,这时这些人就成了骨干,把狂喜的工人们组织起来捣毁电网抢夺武器,组成大队冲出矿区,涌向市内。

工人大队攻开了市内的日军武器库,取得枪支弹药后立刻占领了本溪湖市内的所有厂矿企业。这时先前那些居家观望的大小矿主把头们就傻了眼,一个个心惊胆战的武装起来,生怕工人们会打入家门。

沈傲城没见过大战乱,如今见到这番情景,就十分慌神。而顾云章搬出家中存有的长短枪支,却是满不在乎:“二叔,你别怕,有我呢!”

经过这几年的安逸岁月,顾云章闲的无聊,养出了一点烟瘾。沈傲城见他叼着烟卷站在客厅内,一脚踩了矮凳,动作熟练的把弹匣往手枪里上,那神情不但不惶恐,倒仿佛是有些兴奋,就走上前去劝道:“你舞刀弄枪的干什么?现在这个时候,你还要和工人对着干吗?”

顾云章把枪掖进腰里,而后俯身捡起一杆步枪,哗啦哗啦的拉动枪栓,口中不服气的轻声咕哝道:“我怕那帮挖煤的?笑话!”

沈傲城知道他野,所以此刻也就不再废话,自去吩咐家中听差关闭大门,不敢再去惹是生非。

在这天下午,赵兴武乘坐汽车跑过来了,告诉顾云章道:“大哥,总办大楼让工人给占了。现在日本人都像那过街耗子一样,半个屁都不敢放;工人还要成立保安大队呢!”

顾云章端坐在家中,听了这话就抬眼看了他,面无表情:“然后呢?”

赵兴武是经过枪林弹雨的人,并未因此而失措,只是单纯的想要来讨个主意:“那要是保安大队打到咱家门口了,那咱该怎么办呢?”

顾云章哼了一声,也不激动,平平淡淡的答道:“那就打回去。”

赵兴武试探着在他面前坐下了:“大哥,那咱可能打不过他们啊。说句老实话,平时那帮子工人真是苦透了,心里不恨咱们才怪。现今好容易翻了身,他们能饶了咱?”

顾云章冷笑一声:“命苦怨他爹娘去,还找补到我身上来了?一帮工人能厉害到哪里去?不过就占个人多势众罢了。你要害怕,就自己走吧。”

赵兴武讪讪的摇头:“大哥……我不走,这回肯定不走了。再走我就不是人了。”

顾云章双手拢住上衣前襟,懒洋洋的向后靠去:“把你老婆孩子找地方安顿了,然后你就搬到我这里来吧!”

赵兴武把他老婆以及一对儿女乔装打扮成乡民模样,而后装上马车,连夜送出城外庄子里去了。按照计划,赵太太在那里缓过一口气后,就会随着庄上的师爷去邻县上火车,一路奔去秦皇岛——赵家在那儿有房子。

赵兴武暂且没了后顾之忧,便迁来顾宅避难。几日之后,街上渐渐平静,工人大队忙着保护工矿,却是并没有去找这些把头们雪恨。

沈傲城松了一口气。这天他顶着烈日,亲自出门走了一趟,许久之后方寸大乱的回来了,见到顾云章后劈头就问:“云章,你说这本溪湖让谁给接管去了?”

顾云章想当然的反问道:“难道不是中央政府么?”

沈傲城满头满脸的冒汗,一脑袋花白短发都被打湿了:“共产党,八路军!”

顾云章对于共产党这种存在,一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所以现在听了也是懵然:“共产党……听说他们是劫富济贫的?”

沈傲城见他毫无知识,就急得一边擦汗一边说道:“现在谁是富?谁是贫?你还傻坐着看我发呆?快给我起来准备逃命吧!”

顾云章果然听话的站了起来,但还是止不住的发出愚蠢问题:“八路怎么了?矿上挖煤的特殊工人里面不是有不少八路吗?也没见得他们有什么厉害地方!再说我惹过八路?我没惹过啊!”

沈傲城听到这里,就照着他那后脖颈狠拍了一巴掌。

顾云章挨了这一巴掌,却是恍然大悟,那情绪也没个过渡,直接就起身奔去书房,从嵌入墙内的保险柜中取出一沓地契以及些许金玉珠宝,快速装进了一只衬有钢条的结实皮箱中。

顾云章很奸猾,他走时并不声张,只带上了沈傲城和赵兴武,悄无声息的就想从后门开溜,哪知他一只脚刚跨到门外,就听后面听差遥遥的呼唤,说是家里来客人了。

顾云章毫不惊慌,只让沈傲城和赵兴武原地等着,自己只身走回前院待客。及至见了客人,却发现那是个陌生面孔,自己是不识得的。

“你是谁?”他迟疑着问道。

那人浑身上下一身粗布短衣,瞧着像个小康之家的农人,脖子上还搭着条白毛巾。对着顾云章一弯腰,他态度拘谨的低声说道:“顾爷,我是从奉天过来的,我们团座姓海,原来是您的老部下。”

顾云章明白了,不动声色的继续问道:“什么事?”

那人答道:“我们团座已经撤出奉天了,知道您现在情况也危险,所以派我来请您过去。”

“过去干什么?”

那人把腰又弯下去了些许:“我们那儿人多,能照应保护您。”

顾云章短暂的思索了一瞬,忽然问道:“海长山是不是跑山里去了?”

那人点头答应了一个“是”。

顾云章真是不想再见到海长山,可是心知本溪湖已被工人大队所占据,而自己往日在矿区内外大摇大摆的出入,一张脸早被人看了万遍,如今想要平安逃离,也的确是有些难度。

但如果离开市区进了山,那就不一样了。

顾云章思前想后的,末了点头应道:“行,我跟你走。现在走?”

那人摇头道:“我还得去找一位赵爷,我们团座让我把他也得带上。”

顾云章一摆手:“那不用找了,赵兴武就在我这儿。要走马上走,听说苏联军队这两天就要进城了!”

顾云章领着沈傲城和赵兴武,先是一起换成了乡民装束,又将那个皮箱用破布棉花做成大包袱抱住,随即跟那使者溜出后门,徒步走了能有两里路,最后就上了一辆大马车。

马车一路前行,沿途遇到关卡盘问,那人坦坦然然的回答了,只说是自家几位兄弟叔伯上城来,一五一十讲的头头是道,没有一丝破绽。如此走了小半天,两边景色渐渐荒凉,果然是离开市区了。

第66章 东山再起

海团长说是上了山,其实并非钻入深山老林,而是进了城市四周较为偏僻的山村中。

顾云章等人经过了两日一夜的颠簸,千辛万苦的抵达了目的地。海长山出来迎接了,双方见面,各自犯着心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赵兴武见状,只得在其中做了个和事老,不住与两人交流,先是讲述路上危险,然后又询问海团状况——原来这海团基本还是当年投日时的原班人马,日本人一直对其不甚放心,所以进行了种种压制,不让其发展壮大,几年下来依旧是个团,海长山也就仍然还是个团长。这个情形说起来有弊有利,弊端当然是力量有限,利处则是上下齐心,易于管理。

因进村时就已是傍晚时分,所以这些人也没有多做盘桓,吃过晚饭后就要去各自安歇。海长山不认识沈傲城,影影绰绰的听顾云章和赵兴武都称他为“二叔”,愈发迷惑,又不好问,此刻也便含糊说道:“这位二叔……一路上也累了吧?你稍等片刻,我这就让人给你腾房子睡觉。”

顾云章听了这话,冷淡说道:“不用,我们睡一间房。”

沈傲城早让顾云章磨的没了意见,如今听了这话,也十分自然,没有多想。海长山没拦着,待这两人进屋之后才把赵兴武单独叫过来,拽进自己房内盘问道:“那个老不老少不少的是谁啊?”

赵兴武这一路担惊受怕,几次受到士兵检查,现在累的七死八活,脑筋都转不动了:“谁啊?”

海长山也是疲劳,嘴都笨了:“就是那个背面看挺老,正面看不怎么老……”他急了,自己在脑袋上胡噜了一把:“花白头发的那个!”

赵兴武打了个撕心裂肺的大哈欠:“哦,那是二叔嘛!”

“谁二叔?大哥他二叔?大哥还有亲戚?”

赵兴武向后一仰瘫在炕上:“胖小儿他二叔,就是死在山里的那个胖小儿,他二叔!”

海长山十分惊讶:“嘿哟!这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胖小儿的二叔跟大哥混了?”

赵兴武朦胧着睡眼不住点头:“二叔原来是做汽车买卖的,后来过去给大哥管账,这也有四五年了。大哥可恭敬二叔了,你看他那个脾气性子,现在就服二叔管。”

海长山一头雾水的坐上炕去,把鞋脱了:“他俩这么好吗?我看都睡一个屋去了。记着大哥好像就和胖小儿一屋睡过,这算是第二位吧?”说着他伸腿踢了赵兴武一脚,压低声音笑道:“哎,大哥跟这二叔之间不能有什么吧?”

赵兴武翻了个身背对了他:“胡想什么呢?二叔都多大岁数了?给大哥当爹都够了,能有什么?”

海长山不再说话。而赵兴武躺了片刻后却又坐了起来:“你这脚太臭了,我不能跟你在一个屋呆着,你赶紧给我另找地方,我要睡觉!”

海长山半躺半坐的,这时就伸腿一脚蹬向赵兴武的肩膀:“老子没老婆伺候么!要不你给老子洗洗脚?”

赵兴武被他踢的一晃,也没还手,半闭着眼睛下炕穿上鞋,苦着脸自己出门找地方去了。

此时正值初秋时节,天气和暖,赵兴武随便找屋子对付了一宿。而在顾云章这边,他和沈傲城并肩躺在炕上,身体上下的被褥都是不干不净的——要放前些年,这就算是舒服床铺了,可是经过了这些年的优裕生活,纵是沈傲城不说什么,顾云章自己都觉着有点躺不住。

后来他侧身搂抱住了沈傲城,颇为愧疚的低声说道:“二叔,你忍一忍,咱们不能在这儿久留。”

沈傲城干净惯了,此刻虽是和衣躺下,但心里也嫌的很,简直不敢乱动。听了顾云章的话,他知道这小子是体恤自己,就握住了他一只手,安抚似的攥了一下:“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有一点……日本战败了,那日本银行会不会受到冲击呢?”

顾云章这时才想起来——沈傲城的所有资产——也就是所谓的“棺材本儿”,全部存进了日本银行里!

顾云章把身体紧贴向沈傲城,很怜惜的抚摸着他的胸口腹部:“这事儿你不用想,丢了也没什么的,我会给你挣回来,我给你养老。”

旁人都说顾云章阴险恶毒,但如今在沈傲城的心中,只感觉他一片赤诚。苦笑着叹了口气,他强作轻松的答道:“云章,你还小,不知道做父亲的心情。我年纪大了,活一天算一天,钱只要够用就行;可是天理那样高不成低不就,我多少总要给他留点资产,以后好用来成家立业。”

这些年来,沈天理除了要钱之外,从未主动给沈傲城写过一封信问候;所以顾云章听了这话,心中一股恶气鼓上来,当即像八爪鱼一样缠住了沈傲城:“你想着他干什么?我说过我给你养老,你还想他干什么?!”

沈傲城见他忽然变脸,自己也懒得再去敷衍,就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顾云章气愤愤的躺了半夜,可因他不忍心去纠缠沈傲城分争此事,所以无可奈何,凌晨之时也就沉沉睡去了。

翌日清晨,海长山找上门来,先向二叔问了好,然后就和顾云章谈起了正事。

海长山说:“大哥,现在苏联军队已经开进奉天了,我们算是跑得快的,没被缴械。现在听说老毛子在城里祸害的厉害,根本没人能管,政府军队在南边,一时半会儿的又开不过来,你说咱怎办?是现在投八路,还是等着去投国民政府?”

顾云章不动声色的问道:“要投也是你投,我一个矿上把头,现在地也没了钱也没了,我投谁去?谁要我有什么用?”

海长山现在见他还是有点发怯,站在一个相当的距离外含羞带愧的低头笑了:“不是,大哥,原来投日本,我那是为了活命,绝不是对你有意见。现在日本倒了,我还是跟你混,你还是我大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云章当即反问道:“那你图个什么?”

海长山知道这位大哥生性多疑,很有一点格物致知的精神,所以不再扯谎,实话实说道:“大哥,现在跑出来的队伍不只是我这一支,不少人都这附近晃荡着。要是这么散逛下去,迟早都得让人给剿了,要说凑在一起呢,还能算个力量。不过我没面子,号召不起来,你有面子,你一出头,肯定能把人引过来。打仗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对待小队伍是往死里打,没什么商量;对待大队伍是往死里拉拢,什么条件都好讲。”

说到这里,他见顾云章垂着脑袋,若有所思的一言不发,就更进一步的说道:“大哥,虽说咱们当年打过日本,可现在你看,我给满洲国带过兵,你给日本人当过把头,真让人抓住了,都能算是汉奸,说毙就给毙了。咱们先前打了那么多年仗都活下来了,如今要是死在这上面,可是太不值当了!你说呢?”

顾云章把个脑袋低到胸前,依旧是默然无语。

海长山见了他这个形象,知道他也是心乱,故而不再逼问,自己悄没声息的退出去了。

等海长山离开了,顾云章抬起头,翻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沈傲城一直坐在角落里旁听,这时候就走过来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云章。”

顾云章回头看向他,忽然一笑:“二叔。”

沈傲城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的眼睛:“你……不会真要带兵去吧?”

顾云章站起来,在房内来回踱了几圈,口中笑道:“怎么不真?海长山说得有理,我这样的算是汉奸呢!我不带兵,难道坐在这里等死吗?”然后他停下脚步,抬眼对着沈傲城微笑:“二叔,你放心,我没事。”

沈傲城作为一介商人,虽不是很有远见卓识,可在直觉上也感到这不是个正经法子:“云章,我看这条路不妥当。咱们还是去秦皇岛,把能到手的钱赶紧敛起来,找个地方躲一躲风头才是正经。打仗这种事情,无非是给人家当枪使唤,你看那带兵的人有几个是善终的?”

顾云章走到沈傲城面前,举动温柔的拉起他两只手:“二叔,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有个老头子给我看相,说我是‘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他笑吟吟的凝视着沈傲城,把话停在了这里。

沈傲城提起一口气,半晌没能落下去。

两天后,顾云章果然拉起了“南满民众自卫军”的旗号,大肆招揽了满洲国的残兵败将同附近地区的大小土匪,一时间竟也集合了上万的乌合之众。

这帮人走投无路,知道顾云章能打,当年又抗过日,所以现在就希图着能跟他拼出一条活路;而顾云章则是以这帮人为筹码,做起了东山再起的美梦!

第67章 上将军长

顾云章的队伍一拉起来,虽然只是支鱼龙混杂的杂牌军,但影响立刻就传播出去了。

苏联军队在中国关外祸害了一气后,盆满钵溢的撤了回去。如今国共双方在关外打了个乱七八糟,胜负局势完全不明朗,顾云章投到哪边都是个香饽饽——甚至在他按兵不动之时,两边力量就各自派人前来同他联络,许下种种美妙诺言来引他归顺。顾云章先看国民政府只给自己一个少将旅长,便不满意,有心去做一个“八路的司令”,哪知后来八路一方为了表示对顾云章的欢迎,除了热情邀请他加入中共队伍之外,还安慰他说“只要肯过来,你当初降日的历史可以一笔勾销”。

平心而论,中共这是好意,但顾云章心里有病,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暗地里他和沈傲城对此事嘀嘀咕咕:“不勾销又能怎么样?我活着就是为了去抗日的?满洲国三千万人当顺民,没见谁骂过他们;我几乎把命抗进深山老林了,现在可好,我成了降日的。”

沈傲城坐在房内半暖的土炕上,听了这话就苦笑起来,吞吞吐吐的说道:“你和百姓不一样嘛,你那时候是师长,师长投降……可不就是降日么?”

顾云章站在地上歪着脑袋瞪他,脸上没甚表情,可是白皙的额头上隐隐暴起了青筋:“我只是想活着……凭什么别人都活着,偏我就得死?”

沈傲城见他神情不对,就挪到炕边伸手拉扯他过来:“行了行了,这个事儿就先不要想了。那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想往哪边儿去?”

顾云章一甩手,气愤愤的把脸扭开:“不知道!”

沈傲城手上用力,一把将他拽到了炕前:“你这东西又翻脸了?”

顾云章半晌不言,片刻后他忽然弯下腰去,近距离的凝视了沈傲城的双眼,语气和目光都坚硬锐利如刀:“你怎么帮着外人说我?”

沈傲城见他那态度是平静中酝酿着风暴,仿佛是要发疯的模样,就抬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也知道他现在心乱如麻。

顾云章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极少向外界发火,只在沈傲城面前略为明显的喜怒无常。沈傲城对此先是惊恐,时间一长,也习惯麻木了。顾云章生气就生气去,不理他,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顾云章在沈傲城身边愤然无语站了许久,后来到了午饭时分,勤务兵进来支上炕桌,将几大碗肉菜摆好,又送来了一锅米饭。顾云章给沈傲城盛了一碗饭,沈傲城端起碗,笑着问他:“小子,不跟我赌气了?”

顾云章低头轻声道:“我跟你赌什么气。”

沈傲城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咽下后说道:“要我说啊,咱俩还是弄点钱赶紧脱身最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不过你不听我的话,我说了也白说。”

顾云章一听这话,触动心事,猛然抬起头:“你想走?”

沈傲城知道他的意思,此刻就安抚似的笑道:“的确是想走,不过你放心,我不走,我陪着你,好吧?”

顾云章短暂的笑了一声,那神情仿佛是很欣喜,口吻幼稚而霸道的咕哝道:“敢走!”

顾云章在山村中度过了一九四五年的秋天。这期间他炙手可热,国共都把他当成宝贝一样来抢夺。后来在入冬之后,他终于决定接受了国民政府的委任状——国军十五集团军东北先遣军上将军长!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南满一带顿时舆论大哗。中共辽宁省委还要派人去做顾云章的思想工作,然而顾云章在选定道路后,对中共方面的来人说了一番很不中听的话:“国民党是中央政府,你们都得归他们管,何况我了?再说我已经接受了委任状。”

来人听到这话,知道顾云章这是死心塌地了,也便不再徒劳,告辞而走。

既然阵线已然分明,那也就没有什么可再客气的了。此刻国民政府的军队要是赶得过来,也犯不上委任顾云章这种人做上将;而顾云章倒也没有白占这个好名头,果真拉开队伍和东北民主联军打了两仗——没打赢,扭头就跑了。

顾云章过了几年舒服日子,受了糖衣炮弹的毒,人变得有些懒惰疲沓,对于战争的热情也很有限。领着一大队乌合之众,他从辽宁向南开跑,本准备跑回察哈尔去,没想到上下齐心跑得太快,在方向未明的情况下没收住脚,一路干到河北去了。

东北先遣军不在东北呆着,居然像群马蜂一样轰然逃到了关外,这显然是大大出乎了国民政府的意料。这时政府派来的省党部书记从南边迎上来了——该书记本欲北上出关,对顾军进行监督指导,如今一看情形,也不必出关了,倒是省了许多路途。

顾云章孤家寡人惯了,没想到还有监督指导这一出。面对着这位骤然出现的省级大员,他拿着把手枪在脑袋上蹭来蹭去:“你是谁啊?”

大员大概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生的矮而端庄,谈笑间气派俨然。将顾云章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他朗声笑道:“将军啊,你好你好。我呢,姓顾,顾常棣。”

顾云章这时忽然想起了沈傲城往日所教给他的礼貌,当即把枪插进腰间,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的握住了顾常棣一只手,劈头便道:“真巧,我也姓顾。”

随即他将手松开,又退回了原位。

顾常棣被他把手攥的很痛,这时就微微皱起眉尖,依旧温和的笑道:“哈哈,我和将军你是本家嘛!”

顾云章倚着旁边桌子半靠半坐了,脸上又换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你来我这儿,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