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好。”宛云也点头。

昨晚的误会给两人平添了又一分尴尬,但原本他们就并无交情。冯简不多加寒暄,直接步入正题:“我昨晚给宛今打电话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接。所以我来到这里,宛今在吗?”

宛云略微皱眉,却道:“你是怎么打听到她住这里?”

冯简一愣:“什么?”

宛云解释:“这里的确曾经是李宅,但上个月这所别墅就已经准备出售,妈妈和宛今宛灵早就搬回公寓。暂时就留下我一人收拾旧物。”

冯简回过神来:“宛今现在已经不住这?那你方便透露下她现在住的地址?”

宛云苦笑,她刚从何泷那里知道宛今昨晚去了英国。

“今今现在不在家,”她言简意赅,“我把另一个电话留给你,你打去找她。”

冯简依言在手机里输入号码,立时察觉:“这好像不是国内的号?”

“是酒店的号码,”她心算了下航班,“你过三个小时后再打。”

冯简盯着那一连串的数字,想到宛今昨晚清纯天真的脸,此刻再知她已经跑去国外——可惜冯简的年龄、阅历都已经不足矣他去欣赏和体谅一个少女的心情,只觉得这种作风非常莫名:“怎么去了英国?昨晚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释清楚?”

宛云沉默片刻,轻描淡写:“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脸皮那么厚,”又说:“需不需要我把她的酒店地址也抄下来给你,也许你想…”

冯简简洁道:“我会打电话给她。”

拒绝意思很明确。冯简不可能放下自己手头工作,为了个明明可以电话解决的小误会亲自去英国,找到酒店追她回来。又不是偶像剧。

不错,冯简怜惜宛今,对昨晚的乌龙非常抱歉,也想依着承诺“对她好”——但如果宛今想要更多关注,恕他欠奉。

宛云看了对方一眼,沉吟不语。

昨晚宛今跑出大堂,冯简要是想追,早就能立刻追上解释误会。但被盘问联姻是否出了问题的媒体和银行的高层一围住,他也就没有坚持。比起未婚妻不足挂齿的误会,冯简显然觉得向银行和李家声明“即使娶了宛今并不代表他乐意做李家只会赚钱的冤大头”这事更为重要。

宛云推开大惊小怪的何泷,追出去向宛今说清楚乌龙。

宛今性格再温和,年龄小,但她到底也是大家小姐,只希望未婚夫亲自再向自己说清楚以显重视,随后任性地挂了冯简打来的电话。

2.2

冯简在大厅拨宛今几次电话不通,又见宛云已经追出去解释明白,索性放弃,打算第二天早上见宛今时再道歉。在他看来,这只是个不大不小的误会而已,并没有质疑公司现金流出现问题的银行高管来得更重要。

夜越深,宛今站在别墅外面苦等。

她少有的任性,只希望给个回应能让自己下台。可惜夜越深,未婚夫迟迟不出现,到最后连关心电话都无,反而是宛云陪着她。

宛今又气又恨,对姐姐越疑,对未婚夫越气。她不常做主角,懵懵懂懂答应了为家族出力而联姻,订婚仪式又出了这茬风波。到底是未满双十的少女,对即将而来的婚约产生抵抗,又惧怕第二天媒体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索性拜托虹影偷偷订了深夜机票,逃一般离城。

──事情发展到如此,不能说冯简薄情寡义,但肯定不是个重情和关心别人想法的男人。而从各个细节显示,冯简选择这个联姻完全出于商业利益考虑,并不如宛今在乎这婚姻。

之前说的“恋旧恩”,大概只是安慰宛今的借口。

这男人。宛云思筹,大概从来只会做任何他认为该做或想做的事情,内心恩怨分明,但也不会涌泉相报,真是非常典型…商人的性格。

冯简见宛云盯着他,不知她正在心中苛刻评价自己,也皱眉打量回去。

晨光微熹,照在对方眼下,她细腻似透地肌肤上如被人描绘出的黑眼圈无法被忽视,冯简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面对的是误会里的另一主角。宛云昨晚堪称遭遇了无妄之灾,可能姐妹间还因为自己起了龌语。

冯简沉默片刻,道:“昨晚…”

宛云淡淡截断冯简:“昨晚的事,我再出头解释只有越说越乱。只能你自己解决。今今年龄还小,性格单纯,烦请冯先生以后也要多让着她些。”

冯简其实想就昨晚的乌龙客气地对宛云解释几句,再顺便勾销十年前的旧账──比如,他并没有特别在乎手上的伤疤;比如,他昨晚说的话也有不妥之处;比如,他有些抱歉把宛云牵扯进来…

但此刻宛云摆出过于平和的长姊表情,显然不想再和他有瓜葛。

冯简顿了顿,宛云美则美矣,可惜自己没有那么闲,还去费心哄她对自己有好印象。沉默片刻,冯简深觉和眼前人再无话可说,索性转身上车。

宛云却又想起来什么,走过来又叩下他的车窗:“冯先生?”目光透过玻璃,看着冯简的手腕处,再轻轻道,“非常对不起,关于十年前烫伤你的事情。”

冯简皱眉再望她一眼。

宛云此刻打扮得如寻常花农,像模像样地佩戴袖套和帽子,只露一着张雪白精致的脸在外面,单手拿着剪刀有些滑稽,和昨晚盛装名媛判若两人。

没变的依旧是她泰然自若到轻慢的态度。

宛云道歉的语气和昨晚请求他移开沙发时别无二致──非常礼貌、非常客气、非常生疏,绝无居高临下之态──骨子里却怠慢之极,根本不在意道歉的后续和被道歉人的心情。

别人乐意原谅她,不原谅她,是否记得她,不记得她,是否喜欢她,不喜欢她;诸如此类,对宛云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更或者她自负是姿容出众,世间人都会忍不住纵容她。

宛云道完歉后便不再多言,只指点:“冯先生从这里倒车后继续按原路返回吧,前方那家在修游泳池…”

没说完,不由一怔。

冯简不耐烦地升起车窗,把她没说完的话全部隔绝到窗外。他直接开车离去,居然连话都不肯听她多讲一句。

——这已经是这人第三次忽视自己,还真是记仇。

宛云为人极少有尴尬,此刻静静地站着看他的车远去,颇有无奈。又站了会,随后继续走回灌木中修剪花木。

半山拐角处,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地开车,打着方向盘。

和十年前一样,冯简实在很不喜欢这家的大小姐,李宛云。

李家成员在会议厅愁得却是另外一件事。

昨晚的风波一见报,之前放出和冯简联姻消息而稍有涨势的家族股票迅速跌落,且这跌落还在持续。

二叔坐在桌前,阴阳怪气:“不过是小误会而已,冯简不都解释清楚?还害得云云无辜被打了一巴掌!宛今自己一个人跑去伦敦,还让虹影订得票!弄得圈里人尽皆知,留下我们一家子替她收拾这残局!当自己是小姑娘?”

三姑姑更加刻薄:“若不是她姓李,那冯简肯娶她?肯看她一眼?呵,利益婚姻而已,此刻她倒摆起儿女情长,还以为冯简对她是真爱?这么心性不稳定,怎么能当个好妻子?”

除了宛灵微微蹙起眉,在场没人同情宛今的遭遇,且都对宛今充满怨言。

豪门家族是一艘大船,人人都是乘客,享受惯船舱上的舒适生活,外面的海水咸涩、低等、冰冷,更需独自游泳拼搏——自小从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姐们和少爷们绝不想尝试。

“方才我接到电话,马来西亚的子公司让赶紧派个主事的过去,说那边赵董突然辞职,公司上下一团糟!媒体马上就知道这事,不知又会怎么胡写!”何泷转头对宛灵说,“事发很急,灵灵你飞去看一看?”

宛灵为难:“我目前的权限难以代表…何况明日不得不去去香港参加审计。”

“我的肩周炎也不能坐长途飞机。”何泷蹙眉。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李家别的不行,吃喝玩乐却是楚翘,最后养得一群游手好闲地中老年纨绔。其中也就何泷能拿点主意。但何泷到底是后嫁进的夫人,说话力度不大。众人只在需要出苦力时想着她。

何泷心里鄙夷,故意问:“怎么办?现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二叔沉默片刻:“让宛今赶紧订票回来!不管怎样,赶紧先和冯简订婚!冯简大概还能独善其身,我家却指望他。”欣慰地点头,“若是他正式和宛今结婚,这事可以派冯简出头。”

2.3

何泷不禁再扬眉。

还嫌冯简昨晚说的话不够难听直白?

她讥嘲想幸亏宛今跑走。就那没主见又娇气的性子,夹在那样的丈夫和这般的家庭里,怕是落得更惨。

宛灵同样欲言又止。

二叔见都不说话,有些急躁:“怎么?”

宛灵抬起眼:“家里还打算让今今继续嫁给冯简?现在宛今出国的消息已经走漏,报社报道的话都很难听…”

三姑整理着手套处的貂毛:“这是小事,我们待会就向媒体发出通稿,解释昨晚都是误会…”

“没人关心昨晚是不是误会。”宛灵冷静地截断。

联姻本是扩大利益团体,讲究共荣共退,对当事者的基本要求是夫妻情感无须真挚但必须稳定——甚至只需维持表面的稳定。

李家当初对冯简出乎意料地选宛今作为妻子人选比较满意。

年轻一辈里,宛云早就放弃经营权;宛灵野心大,心思深;宛今年纪轻,耳根软,想必以后会向着娘家,易于掌控。谁知昨晚闹了那么一出,宛今立马显示出“年纪轻”和的优势——居然撂担子自己跑走。

原本对李家和冯简联姻有期望的股东和银行,此刻都在观望风声。且目前放出的口风,都是不信任和怀疑这联姻

“现下已经流言满城飞,即使宛今和冯简立刻结婚,那些财团在确信婚姻稳固前,只会袖手旁观——但咱家目前已经经不起等待。”宛灵简洁道,“宛今还是太小,本就不适应婚姻,我们不要逼她。”

“你说得倒轻松,我们不逼她,就会有人逼咱家?资金还好说,如今不借机把冯简拉下水,谁来管公司这些事?”二叔顿了顿,突然内心雪亮,他换下焦躁表情,只假笑道:“灵灵,你不会又要游说我们把全部经营权和股权转到你家手下吧?”

何泷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二女儿。

李家人颇向慈禧太后学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李家人比慈禧太后更过分,他们显然也不太信任自家人。

宛灵精明,十几岁就参与企业经营,若让她掌权,企业也许能起死回生。但比起企业,李家更清楚地是对待宛灵不能像对何泷般用时器重,不用时冷落。如再随意调拨公款,处事干脆如宛灵恐怕直接把他们打出家门。

因此才一直打着联姻的主意,他们要找第二个何泷,比起自家人,他们宁愿大权外放,谁确保自己的舒适生活才是关键。

宛灵恐怕昨日也是故意放妹妹走的。只要妹妹和冯简联姻不成,宛灵能借机向家族讨要更大的权力。

三姑转头对何泷柔声道:“您看我李家的女儿,在您手下一个两个的倒真有出息!”

宛灵微笑地接下话来:“我有没有出息还不知道,但我自信不会比冯简做得更差。”又看着何泷,“即使做错了,也有妈妈帮我。”

口气隐隐有逼权和拉拢继母的姿态。

何泷只笑而不语,才不搅浑水。

二叔气结。这可了得,何泷和三个女儿那户已经占了企业最大股票,若再让宛灵独大,家里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早知如此,当初他也就生个孩子来争争,好过被宛灵威胁。

但如今怎么办?似宛灵所说,宛今这场婚姻现在确实鸡肋。

坐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大伯,终于放下把玩的雪茄:“我倒是还赞成联姻。”

宛灵回过头对大伯露出微笑:“伯伯,我不是已经解释过宛今的情况并不适合…”

“宛今是不大适合这联姻了。”大伯慢悠悠地问道,“但昨日的主角可不是只有宛今一人。”

他话毕,宛灵还没反应过来,何泷却微微色变。

“宛今和冯简的联姻的确已经走入僵局——那我们索性换人,让宛云嫁过去如何?反正,昨晚风波本就因她和冯简之间的旧事而起,我们不妨顺水推舟。这样外人都以为冯简对宛云一往情深,如今我们把宛云嫁过去,外人不会起疑这婚姻不稳固,而冯简也能立刻入主李家,”他抬起下巴,微微笑道,“这样一来,两全其美。”

果然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功差一篑,宛灵的脸已经不好看。

何泷冷笑,面如寒霜,她一字一顿道:“让宛云嫁?想都别想。”

李家以一种客气地过分语调,请冯简尽快到李氏企业的办公楼来一趟。

走出自己办公室前,冯简略微思索三秒昨夜自己是否过分。也许他不应该在没娶到宛今前,就先和李家划清立场——但不如此,也没其他办法。

冯简早在旁边冷眼瞅着,李家人虽然外皮华贵,内心都是不求己上进,只求别人为其卖命的吸血鬼。他父母双亡,唯一的叔叔也早死了十来年,没那么多心思去供养野生父母。

至于要娶的小姑娘…

冯简复杂地回忆对方清纯的眼眸,虽然和宛今相处不多,他似乎不大能指望妻子彻底站在自己这边,和娘家决裂。

但宛今又显然比她满脸精明相的姐姐和另一个…怪女人,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也许自己应该到英国去追宛今回来?

冯简按了按太阳穴,还没结婚就开始花钱,真是…婚姻真是人生坟墓。

走进李家办公室,冯简先看了眼四周,明知故问:“宛今没在?”

李家人一愣,显然没料到冯简不知道宛今去了英国。随后,他们才想到冯简的确不应该知道。

二叔尴尬地笑,连忙朝何泷使眼色。

“冯先生还问宛今?噢,我还想为这事埋怨冯先生——昨日听闻您要她和我们这些家人了断关系,我家小女儿异常伤心,因此趁着订婚前独自飞去伦敦遣散心情。”

冯简皱眉道:“怎么发生这等误会?我现在就给宛今打个电话解释清楚。”

何泷语塞,话赶话之下,她不敢让冯简给宛今打电话。万一宛今气头上一口拒绝这婚事,李家更顺便把宛云推给冯简。

她脸色非常不好,想这臭小子简直是虚伪到卑鄙!

二叔咳嗽一声,和颜悦色:“昨晚的事情,我们刚想解释——唉,宛今明知昨晚是误会,居然还为难冯先生和自己的姐姐。如今又自己出国散心——我家实在对她宠坏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管得住她,更不知道在她身上继续我们期待的那种婚姻关系是否恰当,宛今年龄到底还是太小…”

冯简沉默片刻:“解除婚姻?”

二叔不似何泷和冯简有过接触,不太适应那种个性和说话风格,他被打断话后沉默片刻才道:“我的意思是,宛今不是联姻的恰当人选…”

冯简知晓他们没放弃这婚姻,内心其实也重重松口气。

李家虽然落败些,但以冯简的身份娶他家女儿,仍属高攀。虽然嘴上说的硬,但冯简只敢警告李家人在结婚后别把自己当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钱包,内心早做好了婚前任李家人从自己身上敲一大笔礼金竹杠的准备。

这话先不提。如今宛今不在,李家的口气显然想把另一个女儿塞给自己?

那会是谁?

冯简抬头,如有所悟地看了眼宛灵。在场李家唯一的女儿。

接触到他的视线,对方随即垂眸。

很好。冯简淡淡地想,宛今不行,宛灵也可以接受。她并不如长姊有惊人的美貌,但长相仍堪称清丽,性格么…冯简回忆着自己和精明能干女人共事的经历,思筹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如果宛灵当他的妻子,他应该也能适应得很好。再至于宛今,他以后会补偿。反正冯简面对那小姑娘,总有在摧残幼女的错觉。比起人生利益,儿女情长总归是小事,当下还是应该尽快和李家女儿结婚,谁知道以后又出了什么变故。

冯简到底是商场人物,此刻完全接受现实,不再做任何意气之争。

他颔首说:“我没什么意见,自然愿意娶——”

这时门敲一敲,随后开了。

宛云走进来,有些惊奇地看着李家人和中间站着的冯简,微微一笑。

何泷猛地站起来:“宛云,你怎么来了?”

宛云皱眉:“姑姑不是说,妈找我过来,有事商议?”

何泷一怔,随后气得手都发抖。

她回头死死盯着目光游移地小姑子,目光冷硬道:“你把云云叫过来干什么?她早放弃了经营权,你们这些腌臜事如今想着倒来找她!”

三姑低声说:“宛今能嫁,宛云就不成?哪那么多偏心。她不也是李家人?”

至于冯简,从宛云一走进来就当场呆住,并非惊艳,内心涌上的不好预感让他捏了一把冷汗。然而又不太能相信这预感真的会实现。

不至于吧…李家企业情况到底有多差??

二叔亲切地招呼道:“云云来了,”又假笑道,“你是见过冯先生的,我正好想问你,你认为冯先生这人怎么样?”

这么突兀地问话,实在太直白。

宛云没立刻回答,先静静扫了屋内里人一眼。

黑白分明的秋水眸子,除了面色铁青阴沉地何泷和自我安慰地冯简两人以外,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避开她的目光。

2.4

何泷已经抛开她在乎地贵妇风度,拼命向宛云示意:“宛云,你有什么说什么?”

她冷笑,谁真敢逼宛云婚!

宛云淡淡说:“冯先生年轻有为,罕见得是明断决识、又很识时务,是我非常佩服的人物。”

除了之前的那两人,屋里人都露出如释重负地表情。

二叔乐滋滋道:“我家是最公正的家庭,如果云云不乐意,我绝不勉强——所以我问句,这等人物,云云觉得是否为良婿?”

宛云笑道:“自然。因此我相信妹妹和冯先生会白首到老。”

何泷哈地笑了声,有点得意。

二叔咽了口气:“噢,宛灵和冯先生这婚约,恐怕是要取消。”

宛云听后面无表情,片刻后却看着冯简道:“哦,冯先生又向我家提了什么新的财务条件?不妨说来也让我听听。”

冯简抽动嘴算是冷笑,不屑回答。

二叔很尴尬,吞吐道:“和冯先生无关,是宛灵不适合这场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