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宛云伸手接过来文件。

冯简惯常不耐烦的脸和眼睛在照片上却显得出人意料的英俊,带着一股奇异的刚强质感。宛云低头盯着照片,她不确定在回答自己问题的时候,男人的表情是否有些失落划过抑或依旧是无动于衷。

“你表情挺呆的,”宛云用手指戳了下照片上冯简的脸,还算比较满意,“但人这一辈子么,总要呆一次。”

冯简问:“…这是什么?”

宛云抬起头,补充一个笑容:“我们的结婚文件。”

3.2

十几秒钟之内,冯简只是面皮微僵,瞳孔收缩。

他镇定地问:“什么?”

“我们刚才已经结婚了,拍完照片了。嗯,法律上讲,已经被证明互相是各自的合法配偶。”宛云再思索道,“我之前从没做过妻子,对这方面没有经验,只能竭尽全力做好。”

冯简看了宛云十几秒,劈手从她手里拿过结婚证。

——自己的照片平生第一次和另一个女人并排摆着。宛云明明离他的距离没那么近,但照片上又好像把两人的距离严重缩小,有些依偎地感觉。

冯简直勾勾地盯着照片,一分钟之久。

他觉得不仅仅是整个宇宙都被缩小,而且整个宇宙都安静了下来。

宛云淡淡地解释:“我刚才在冯先生扔下的同意书上签字了。”

冯简霍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宛云依旧云淡风轻的脸:“开什么玩笑??!!”

宛云依旧是很平淡的模样:“我从来不开玩笑。”

冯简倒抽了口冷气:“你签…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你是没听明白还是没听懂?”

宛云温和道:“冯先生说的很清楚也很明白。”

冯简低头再看着结婚文件上的名字,堪称刺瞎双眼,他直接拒绝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从未想娶你!”

宛云微微皱眉:“为什么?”在冯简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她解释道,“冯先生之前的话,我理解的意思,是无论你娶我或者娶宛今,对你并没什么本质区别——既然冯先生现在没心爱之人,娶妻只是想和李家人沾边,那为什么不能考虑娶我呢?”

冯简简直张口结舌,他把之前冷抽出去的空气再吐出去,捏着结婚证明,转头问工作人员:“怎么办离婚?”

“如果冯先生想和我离婚,根据之前签署的婚前协议,你目前的一半家产都会是我的,而你剩下的另一半家产,也将作为我的精神补偿费。”宛云十分镇定地提醒,“冯先生如此恃才傲慢,从昨日到现在先讥嘲我家人,又气走我妹妹,现在才结婚就又想和我离婚——即使我不在乎这事,但我相信李家的长辈应该会很乐意支持我打离婚的这场官司。”

这大概是冯简听过宛云说的最长一番话。他过于震惊后反而冷静下来,眯着眼睛盯着宛云不说话。

之前隔着一堆事,冯简从未全神细看这女人。

尖尖下巴,极漂亮的眼睛,柔软的长发。依旧是招牌的淡然表情,全无所谓的,永远旁观的——然后这位全无所谓,永远旁观的大小姐就那么把自己嫁给了他。

宛云慢慢道:“结婚后,我会对你好的。”

冯简还在脑中高速思索自己怎么被眼前的蛇蝎美女陷害落入阴谋诡计,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发了个象声词。

宛云继续道:“关于其他的事情,嗯,你以后可以随便利用我。我都没有意见。”

冯简又干巴巴地说:“啊?”

宛云已经用一种“懂了吗?”的表情看着他。

冯简不甚懂。

手中足有千斤(千金也可以)重的结婚证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前一秒还能摆脱李家,后一秒就结了婚,冯简完全没法冷静。

他阴冷道:“李宛云,如果你因为家里企业所以想设计嫁给我,我早对你讲过——你、嫁、不、嫁、我;我冯简该做的事情都不会因为你有丝毫的改变!你要是自大到想影响我,别白费心机!”

宛云点头:“你刚才提过的公私分明,我是很赞成的。”

冯简沉默片刻。“所以发什么疯要和我结婚?不是为了钱,为什么要嫁我?想替家人出气?因为我最初选的是宛今,你想在我这里证明自己的魅力?就像你没脑子的家人,认为所有男人都该爱你如命?”他脸色铁青,“多个妻子我能有什么不乐意的?但整件事,我是男人没有任何吃亏的地方,而你就把自己的一生随便搭进去?”

宛云摇头说:“我没有随便选人。”

冯简彻底被激怒:“没有?”他冷笑道,“李大小姐不会想说你因为十年前的事感到歉疚,于是如今要对我以身相报吧?那你可太瞧得起我,也太瞧得起你自己!”

宛云勾起嘴角:”我之所以选冯先生,是因为冯先生要求很低。“

冯简皱眉:”什么?“

“冯先生,似乎不介意任何人当你妻子,你并不介意娶任何人当你妻子。而至于我——”顿了顿,宛云再没有表情地继续,“我想,我也能嫁给任何人。”

依旧不甚懂的冯简忍了许久,再深吸一口气:“你能不能好好说人话?你关我什么事?”强压着气,方慢慢说,“明人不说枉语,这样吧,李小姐你现在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单独说,只要我能做到,我就想方设法地帮忙,这婚姻要是有人逼你…”

宛云说:“我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逼我。”

冯简冷笑:“巧了,我也同样。”

宛云却摇头:“冯先生这点做不到。”

冯简张嘴,反驳不得,许久都没感到如此胸闷,只好再冷笑:“你真以为签了这结婚书,我就对这事没办法?”

宛云看着他。

冯简的确没有办法。他混迹商场多年,已经习惯思考事情发生的最坏情况并不忌惮面对。但此刻在脑子里高速运转,却发现此刻没有找到任何对策,能解决眼前情况。

他退后一步。

宛云略微好奇:“冯先生,除了十年前的一次,我们还见过面吗?”

冯简沉默片刻:“没有,从来没有!”

那就奇怪了。宛云想自己和别人相处,至多是冷淡骄横,然而:“冯先生是我见过人里,唯一一个特别怕我的人。”

能不怕么?面对李家最美也是最大的疯子,冯简仍然处在一种震惊的半麻木状态之中。问题是眼前的女人,即使在干这种骇人听闻地逼婚举动时,仍然面色平静,俏生生地站在对面,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无还击之力的柔软。

冯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宛云等了片刻,估计对方已经接受悲催现状,她安慰道:“和我结婚没那么可怕。我现在去找妈妈,你自己再冷静一下,待会再过来找我吧。”

3.3

冯简回去后,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产品滞销,投资失败,股东撤资,债主上门。自己一无所有,再度过上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冯简从睡梦中醒来,出了整整一背的冷汗。

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呆。

床头柜上摆着两个戒盒,按照惯例,订婚戒由女方家庭所出,那是李家给冯简的老式戒指,男士0.2克拉,女士1.5克拉——如果不出意外,他现在应该给宛今戴上;如果出了意外,冯简应该退回钻戒。

但现在的情况是…

冯简下意识地回头,皱眉往床的那侧看去。

当然没有人。

宛云昨晚回家就发了烧,何泷和李家人在门外大惊小怪地把她接走——那个女人执意和他签结婚书,莫非是当时脑子烧坏作的祟?

冯简一直觉得李宛云脑子很有问题。

十年前,侍者冯简从医院出来,徒步五站路往回走。马路上干燥炎热,他还没有吃饭,心不在焉地把工装甩到背上。

富家大小姐的家人还算不错,事后还能想着给自己笔钱去看烫伤。手臂处刚刚抹了药,凉飕飕的,仍然不太好受——但会所的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若是别的客人还好,李家是锦绣的大户。即使李家不追究,经理肯定要给那外表厉害的夫人一个交代,估计结完这四个月的工资就让自己走人。

其实自己不一定非要以身代替的。冯简看得清楚,那大小姐是故意打翻他手中的托盘,生生自找麻烦。但那位尊贵的寿星大小姐一定没想过发生这种情况,不管他冲上去冲不上去帮她,这事必然是旁边的侍者有错。

有些人的存在是为了让另一些人生活的更好。或者说,有些人的存在是另一些人做无聊事情时所必须要的贡品。

冯简对阶级观一直嗤之以鼻,但这不妨碍他认为温室里的花就应该待在温室里。既然社会规则如此,与其烫伤娇滴滴的大小姐,还不如自己代替。

于是挡在那位小姐前。一手揽住她时,对方纤细的腰线握在掌中手感很好,双目交接,她的眼睛不似想象中娇蛮大小姐般地虚张声势,反而是有些反应不及地抱歉。

他有些意外。但除了退后一步,再垂下眼睛,冯简没有多想。

风花雪月?一见钟情?那只是有钱人的意淫。

当时涌到脑中冒的想法,只是——受她所累这工作算是没了;今晚的晚饭大概还能在这里解决,但明天怎么办?马上就要开学了,欠下的大学学费仍然差一大半,以后是继续到夜市摆摊赚点零花还是去花费积蓄听课…

公主大人已经被拉走,周围的人明明没看清楚当时的状况,议论都在指责自己。

冯简冷笑,手臂上的疼痛被忽略,低头先拾起被打翻的锅盆。

“你没事吧?”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好奇地说,“我有手绢,你要不要擦一擦?”

对方只是个小女孩,但冯简蹲着收拾,她又坐在椅子上,所以递来手绢的姿势居高临下。

冯简的手腕仍然只是发热,根据经验,烫伤一般需要过会才能感觉到疼痛。在疼痛被迟缓的瞬间,冯简因为陌生人的善意而感动,但又感到内心传来一股极端地凉意,仿佛那热汤泼在自己心上。

因为客人的无聊而把过失到归咎侍者的事情,不会是第一次,想必也不是第一次。

如果想继续干下去,就必须学会不以为然。但只是因为没有钱,没有身份,只是因为他是侍者,所以只能强行忍受不公平的事情,软弱地接受别人的好意,乖乖地把命运交给那些“更高级”地人主宰?

自己这一辈子就如此?冯简并不介意做侍者,也不会无聊说养活自己的这个职业多么低级。但如果这个职业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为什么还要持续这工作?

小女孩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前的男人回过神来,只是朝她飞快地点点头,随后收好餐具再退下,只临走前,深深地看了眼富丽堂皇的大厅。

冯简走回会馆时已经深更半夜。他做了个决定,心情愉快,决定主动去找经理说明。

在路过植被太好而路灯幽暗的花园,有人正靠在墙边吸烟。

少女身着娇俏地红裙,烟头微凉,指尖也随着火光仿佛在发亮,脸却看不清。走过时,冯简才看清楚她其实没有靠着墙,而是靠着…垃圾桶。

姿态却非常好看。

冯简斜眼看到她手里把玩的zippo打火机,心想可能是迷路的客人。

就当临走行一善好了。他停下脚步,颇有职业素质:“需要帮忙吗?

对方仿佛为他的停留感到惊奇,随后便把烟头熄灭在垃圾桶上方,站直身体:“不好意思。”夜晚里异常动听的女声,如同风铃轻摇,她客气地说,“你能把鞋脱给我吗?”

冯简沉默。

对方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解释:“我想爬墙出去,但高跟鞋实在不方便,半途丢了一只鞋,还摔了下来。我可以光脚爬,但腿已经被割伤,实在很疼——所以想借双鞋继续爬。”

冯简顺着她的示意,低头看女孩优美的小腿上果然有新鲜的伤口,以及——光着脚站在草地上,趾尖如玉。

爬墙…摔下来…还要继续爬…这真的是客人么?

女孩轻轻说:“如果很麻烦就算了。”

冯简回过神来,皱眉:“…为什么不走门?”

女孩简洁说:“不能走门。”

冯简在黑暗中又盯了她片刻,估计得不到更多解释,他也并不特别好奇。如果是小偷也认了,他马上就不再是会馆的员工,别指望自己有更多善心和职业素质。

冯简开始脱鞋,脱袜子,顺便把治疗烫伤的药膏递给她:“拿着吧,抹伤口的话应该都管用。”

女孩沉默而飞快地穿上鞋袜,动作自然而然,连药膏也一并接过来。男人的鞋明显过大,空荡荡的,更衬得她小腿纤长。

她取下耳朵上的两个钻石耳钉给他:“当做报酬。”

冯简拒绝:“我马上回宿,还有多余的鞋。这双你穿出去吧,不用还。”

女孩似乎很着急要走,见他不收也没有坚持。她从自己的晚礼服包里掏出笔,在一张面巾纸上写下串数字:“我的电话。我叫李宛云。今晚多谢你。”

没有再多余的话,抬手把昂贵的包扔出院子外,接着踩在旁边凸出的石头上,屈膝跳起,双手抓着旁边的树木借力,攀了一米多高,随后纵身一跃坐到墙头。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清风明月,一片寂静,远处虫鸣不绝,周围是花草树木的香气。借着微弱的光亮,冯简仰着头,终于看清高处她的容颜。

下午的肇事者,今夜的寿星公,走出便惊艳全场的女孩,害自己被开除的祸害静静地坐在墙头,微微喘息。

少女身后是整片黑夜,全银河的星光暗淡闪烁,光芒全都落在她眼睛里。

宛云着野玫瑰红的晚礼服,着他差点要开胶的皮鞋,以街角孩子都难以做到的娴熟程度,轻松地翻到墙面,在夜色中逃走了。

冯简依旧维持着仰望星空的呆滞姿态,良久后如梦方醒。只有脚下的凉意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他摇摇头,随手把纸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冯简对“妖精”和“神经病”的理解,始终停留在那晚。

在更长时间里,那个女孩从高墙中轻轻跳下去的身影,仍然是和他头脑里“梦想”、“美好”、“自由”摆在一起的美好词汇。

——仅此而已。

这真的不表明他想她、需要娶她,值得娶她。

冯简扶着头,宛云昨天问他怕她什么。

比起宛云习惯从容做各种惊人之举,冯简想自己印象更深刻的是她的小腿——在碰到自己前,女生应该不止从墙上面摔下来过一次。鲜红血渍在柔白小腿映衬下触目惊心,她却满不在乎,不喊疼,连擦都懒得擦伤口,依旧淡淡地说话行事。

最后他看不过去,把自己的药递给她。她也就接过来,没问他的名字。

十年过后,两人再重逢。

宛云自然不记得他,笑容一如十八岁时的浅淡。她不再当主角,但人人都会只看她。

她对他说伤疤不重要。冯简实在难以理解,就像他不理解李家房子都要出售,她还在大清早亲自修剪里面的花木。

喜欢做无用功,不怕疼,不喜欢道歉,不喜欢道谢,不喜欢关心他人的女孩,却又不仅仅是大小姐的任性脾气,捉摸不定的女人,性格就像烟雾般隐藏着。要不然就是很任性,要不然就是心机过深,要不然——当然最可能的情况就是她是疯子。

冯简自认缺乏男人的占有欲——即使有,也只是对金钱方面。他的野心很大,但在某方面,他也只想过安静的生活,不想在家里放个会爬墙的妻子。

所以…

冯简皱眉盯着订婚戒指,回忆过去,似乎只能证明现在面对的一切,真的,真的,真的不是一个玩笑。

诚然他不介意娶任何人,但冯简实在很觉得如果时间能倒回十年,他绝对不会古道热肠地冲上去挡那热汤,并且他决定一定要在那天夜晚绕道——坚决地离那个女疯子远些。

3.4

宛云高烧持续了几日。

她在床上静养,门被推开,何泷气冲冲地走进来。

“臭小子!”何泷冷着脸,“刚从马来西亚回来还没把李家的位置坐稳,就直接约见资深离婚律师!亏了我和张律师是好友,哼,听说冯简居然咨询了一下午怎么解除婚姻!他想干什么?”

宛云抬头,好奇道:“解除了?”

何泷冷笑:“笑话!强行解除婚约要耗时间或金钱——你看冯简对哪个大方?再说能娶到你,他乐还来不及,才不会做这么赔本的买卖。”猜测道,“估计还是因为婚前协议签得太狠,他要早作打算!但也不动脑子想想,他是你丈夫,我以后能不帮他么?”

宛云点头,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

冯简适应这件事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好。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冯简随后只是沉默地跟上了她。高烧时听说男人还来看过自己,但宛云当时难受,也没睁眼看他。

现在想来其实有点后怕的,自己是行了一路险棋。

宛云微微笑了。冯简当时听说她签了结婚协议后的脸,简直三千万都买不回来。扭曲着,厌恶着。她无法想象自己遇到相同的场景会怎样,但想必心情不会愉快。稍有性子的男人被逼结婚,只怕都会憋口恶气。

那男人看似不耐烦,然而骨子里极其能忍耐。

或者说,冯简是个凡事都喜欢自己承受的男人,对变化之事擅于接受。

拖他下水,真是抱歉。

“妈。”宛云打断还在数落冯简不是的何泷,再静静重申,“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太为难冯简。”

何泷眯着眼睛:“果然嫁出去的女儿。”

宛云坚持:“妈妈。”

何泷这才道:“放心。世界上只有你不肯要别人,谁都不可能先不要你。”顿了顿,又说,“宛今来了电话。”

何泷不打算把具体内容告诉宛云。

当时宛今在电话里抽抽噎噎,用了些在何泷听来非常恶毒的话诅咒大姐和原本是她夫婿的冯简。何泷手头公事一堆,还要忙着宛云的后续婚事,百般安慰仍然无效。

“以后就让宛今在英国读书,先别回来了。平添尴尬。”何泷冷酷道,“做事拎不清,这时候才后悔!哪有后悔药!”

宛云刚要说话,佣人进来通告姑爷来看望小姐。

这是两人自领完婚姻证明的第一次见面。

宛云朝他一笑。冯简却只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宛云便迅速移开视线,控制住想握住那女人的肩膀抽她的冲动。

何泷觉得冯简在为自己做过之前的事情羞涩,她很不以为然地哼了声。但也借机离开,给了两人独处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