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泷哼一声,再把手镯戴到宛云另一支手上:“我可没有歧视冯简,我只是不喜欢穷人。”

宛云忍不住再笑:“李家如今也不会很富。”

何泷坚持:“但我们从未当过穷人。”

——诸如此类的话,比如门当户对,财富分配,生活高低,向来自诩贵妇作风的何泷就算心里计较得再紧。但她自矜身份,在女儿面前也很少公然吐露这些。

一般何泷在说这种话后,宛云会知道她后面真正想跟着得是什么。

果不其然,何泷淡淡说:“冯简再不好,也会比那个人好。”

何泷冷笑:“若不是那个人,云云你十年前也不会…”顿了顿,以肯定语句说,“如果没有他,以云云你的头脑,李家的企业板上钉钉全都是你的,宛灵算什么!”

宛云看着自己的戒指。

冯简看向她时压抑下的略微讽刺,对她生活作风所表现地强烈不赞同,想改变她但又懒得计较的表情——不同的人,相似的表情。和冯简在一起,很容易让宛云回忆起十年前她曾经爱过的那个少年。

不,应该是十一年前。

初次见面,他对自己笑着说:“我没有太多钱,但我会给你世界上最大的快乐。”

如果现在听了这话,宛云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给出更精彩的回复,至少不会是十年前,少女微微皱眉:“你脑子进水了?“

后来他带她翻墙到游乐场入座高耸的摩天轮之上。当摩天轮滑行到最高点时,那个人笑着对她说,他之所以喜欢这里,是因为这是他能靠近云的最近距离。

——无聊的初恋情愿,老土的亲近手法,酸腐的表白,最最真挚的内心感动。

老实说,宛云记得自己当时和他在一起,她唯一的遗憾就真的只是那个人什么都拥有,为什么没有太多钱。

再后来,宛云庆幸又从那个人身上懂得,原来钱真的可以买来一切的开始与结束。

何泷连连叫了她几次,宛云才回过神来。

何泷怀疑地盯着女儿,七分玩笑三分认真:“云云,你不会还喜欢十年前那个穷光蛋吧?”

宛云沉默片刻:“总有一天,我会全部都忘记他。”

何泷听后面如冷霜:“忘记他?云云,你当初可是为了那个混蛋放弃李氏经营权,差点从族谱除名!你全身而出从李家企业而出去要嫁他,结果呢?他最后居然还——”

宛云托着腮:“其实当初要是硬嫁,我也是能嫁成他的——”

何泷厉声说:“硬嫁?你敢!”她撇着嘴角,根本不想提起害宛云落得那么惨的穷光蛋和势利鬼。何泷探身握住女儿的手,嘱咐道:“对了,以前的这些事情,千万别主动向冯简坦白,男人么,表面说不在乎,内心却都能纠结到死。”补充句,“尤其是冯简那种斤斤计较地类型。”

宛云想起冯简的个性,笑说:“他应该都不会主动问。”

何泷不以为然,连连嘱咐她:“大概能听到些风声。但如果他问了,你便说:往事不可再提。”直到宛云回屋,她还追着宛云的身后说:“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你要对他说,往事不可再提,不可再提!“

冯简暂时是没抽出时间来和宛云去详细讨论他们的相处之道,或者再闲到去打听宛云各种往事。

他很忙,公司里的公事有许多,总是需要加班加点地处理。而至于私事,冯简必须要让自己去适应手上新多的那枚刺眼戒指,以及生活里骤然多出来的账单。

前者经常被他丢在床头柜里、轿车的卡槽边,盥洗间的肥皂架子上;后者则通常稳定地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桌面,而一旦他拆开信封,里面的内容通常能影响冯简至少十分钟的心情。

今天的账单显示了宛云去了家居馆。

冯简盯着那张纸上一连串的数字,希望宛云至少买了足够两人用到死的床单和被褥,不然这个价钱的确难以解释一切。

忍无可忍,冯简拿起电话准备给宛云打过去。

秘书敲门进来:“总裁,您准备好…”

看到冯简黑成化石的脸,他生生地把剩下的话咽下去。

冯简只好放下拨了一半的电话,想起来今天要开宏森自动和李氏企业的联合发布会,宣布两家企业的合作事宜,以及——公布他和李家大小姐的婚事。

走入发言厅的时候,冯简一眼就看见了宛云也来旁听。

她坐在角落里,安静聆听坐在她旁边的某个男人眉飞色舞地讲什么。没有任何动作,穿着也并不妖艳,只无端地就吸引人的目光。

冯简目光所能看到的仅仅只是摆在宛云脚下一堆五颜六色地购物袋。他皱眉,原本的脸色更黑黝几分。

在冯简内心稳定而冗长的鄙夷着这个女人时,新闻发布会终于开始。

没什么特别新鲜的地方。惯例地介绍公司现状和展望前景后,惯例地双方签署合同后,惯例地让人拍照握手后,发布会也到了惯例的记者提问时间。

明明是财经企业媒体主导,但仍然有不和谐地八卦之声。

冯简听到宛灵用平稳的声音在他身边回答:“…没错,家姐已经嫁给宏森自动总裁冯简冯先生。”她干巴巴地答,”公事上我们是同僚,而私事上,冯先生已经是我姐夫。“

尽管之前已经有风声走路,但真真假假地,台下各人倒抽一口冷气。

冯简面对台下闪烁地照相机,表面一贯地平静,内心很不耐烦。他一直用余光瞥着表,希望他们能问出点更有意义的问题,或者赶紧结束这新闻发布会放他回去工作。

他的希望总是破灭。

“下一个问题,我想问冯总裁——”

记者举起话筒伸到一直沉默地当事者面前。

“听说冯先生十年前就认识李宛云小姐?而原本冯先生的结婚对象是其妹宛今小姐?”

原本略有嘈杂和低语声的大厅立刻安静下来,只听见西服的摩擦声以及摄像机器的运作声。

记者借机问:“冯先生娶宛今时,曾严厉警告李家不要过于贪婪,并要妻子和李家决裂——这个消息是否属实?“

冯简表情还好,旁边李家人立时尴尬起来。

宛灵沉下脸,替冯简回答:“无稽之谈。”

“为了现在能和李大小姐顺利成婚,冯总裁又亲自违背之前的诺言,心甘情愿地又签署了李家对您很苛刻地婚前协议,请问这件事情属实吗?”

冯简皱眉:“我不会回答你假设地问题。”

“那您有签署婚前协议吗?”

冯简再冷漠说:“我不回答任何私人问题。”

场面被冯先生弄得有些尴尬。

那记者强笑坐下,内心在骂冯简。

何泷头一次觉得冯简的说话风格不那么讨厌,但和媒体交恶也不是她的作风,咳嗽一声,就要亲自出面——但另一名记者站起来把下一个问题抛出来,将何泷的话堵在当场。

“冯先生有自己的企业,如今又接手李氏,两家并进,您是怎么保证自己公私分明?毕竟一个是自己创立的企业,另一个是爱妻的家族企业,您有特别偏向吗?经过可靠消息,我知道宛云小姐的陪嫁十分丰富,在此之前,她没有这些收入来源,这是否证明这些都是冯先生送给未来妻子的陪嫁?那这些财产的来源是什么?您又怎么打算和自己的股东解释?”

冯简从不知“陪嫁”此事,刚想皱眉否认,瞬间却看到旁边何泷用她保养得体的手抓紧了合同。

…所以这对该死的母女又背着自己做什么了?冯简终于感到大厅里有些闷热。

尽管很想按照他的作风张嘴反驳,但手上的婚戒提醒冯简该闭嘴。他现在已经结婚了,和台上愚蠢的李家人是利益共同体,一言一行代表两个企业。

一小段沉默后,冯简回答道:“换别的问题。”

4.2下

冯简作为合格的商业新秀,曾经出席过几次发布会。冯大总裁说话次数不多,但毫无疑问给记者们留下深刻印象。

现下,记者们都对他的回避非常感兴趣。

眼前的记者扶了扶眼镜,以周围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您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怎么也‘见人只说三分话’?”

冯简得忍着才没把尖锐地讽刺之话漏出:“换个问题。”

这一位记者倒面不改色。他比上一位更有职业道德,但显然也更难应付。

“冯总裁之前声称,您和李氏的联姻是出自双方情感和利益的最大考虑。但据婚姻注册处的工作人员透露,你和李小姐曾在登记那天发生过强烈争执。当时有一方是本不打算签结婚文件,另一方却强行逼迫——“

爆料过于独家,连何泷都暂时忘记自己的事情,微微地侧过脸来瞪他。“怎么回事?”她用只有冯简一个人听见的声音嘶嘶地问,“你还逼云云?”

冯简面无表情,他内心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曾经猪一样的路人,如今分别变成他的丈母娘和妻子——何泷难道还不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而到底是谁,每次害他在大庭广众下变成一个必须承担自己没做过事情的蠢货?

“您和李大小姐的婚姻,是否是在双方自愿原则,尤其是女方自愿的情况下结成?”

冯简恶毒地想,如果爆料,为什么不索性爆得彻底些。他很想看看如果别人知道真相后的嘴脸。

在场的媒体虽大多是财经记者,都见过宛云的照片。在宛云完全不输明星样貌的美丽下,任何人都找不出她有任何向冯简逼婚的理由,于是怀疑和鄙夷地目光就落到某人脸上。

冯简又是一片沉默。

“再换一个问题。”他说,阴沉的脸在外人看来是格外的恼羞成怒。

“李大小姐签完结婚文件后就大病一场。而这几天,您新购入了李府的旧豪宅,还入手了一昂贵项链。这表明您的投资方向和兴趣发生转移,还只是——您为了讨李小姐欢心而作出补偿——”

“换问题。”冯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调。

那记者脸终于挂不住了,强笑道:“我还没有问完——”

冯简冷冷说:“问个正常问题。”

“什么才算正常的问题?如果冯先生不想回答…”

“换问题。”冯简厉声截断他,“如果我能回答,就会回答。”

戴着墨镜的宛云坐在台下微微挑眉。

还真是非常简单干脆的处事态度啊,直接打断,全盘否定。很势利也很强硬,然而也是当不能说实话就不屑撒谎的男人。

几次被冯简用“换问题”打发后,不能完整问问题的记者有再好的心理素质也终于色变:“您总得我回答一个问题,不然——“

“鹅掌。”

“什么?”

冯简的耐心同样快被耗尽,要是他的内心有表面的一半平静,冯简的嘴就不会因为厌恶而扭曲。“那条项链叫鹅掌。”他厉声说,“你刚才不是问它的名字?我回答了。”

第二名记者坐下时显然充满了怨恨和愤怒,但已经有第三名和第四名的记者纷纷站起来准备提问。而在情况发展到更糟前,见识到新姑爷犀利作风的李家人迅速结束了这场新闻发布会。

台下嗡嗡嗡地声音仍然响起,何泷正思虑怎么对宛灵怀疑地目光作出合理的解释,宛云正眯着眼睛端详之前提问为难冯简的那几位记者。而冯简的眼睛如果能喷射毒汁,他正在看那两个根本不在看自己的女人。

4.3

又是非常不愉快的一天。

在让人印象深刻的新闻发布会后,冯简推掉江森自动的例会,把自己和何泷关在会议室。

谁也不知道他们讨论了什么,而等冯简和何泷走出来,两人的面色虽然都异常难看,但至少达成一定程度的和解。

随后和李家其他人讨论的东西依旧非冯简所喜。

经过无数打击、抗打击、讲道理、假装不懂、绕圈子,一言中的——真正有关经营和治理方面的话题在讨论时间中占得比例可怜。

不同发布会上的憋屈,有了何泷的隐隐支持,冯简获得了全面胜利。但李家显然也没全面吃亏就是。

等终于回到办公室时,外面的天已经擦黑。

冯简没开灯直接走进来,第一个动作是先撸下戒指,随后抛到桌面。小小金属圈在打着溜的旋转,最后触到什么才停下来。

其实何泷的眼光极好,挑得男士戒指简洁低调,尺寸合适。可惜冯简每次戴着那破戒指,只觉得那金属在紧紧箍着自己。

冯简揉着自己的手指,刚从豺狼虎豹群中脱身,到独自一人时才吐出口浊气,随后感到腹中空空。

饥饿是习惯的。早些年独自拼搏时不至于吃不上饭,但忙着忙着就会忘记饭点。这也很像孤独,刚开始是不得已的只想凑合,时间久了便成了麻木。到如今荷包也不是没钱,但一个人

坐在高级餐厅里用餐怎么想怎么傻。

早知如此,还不如娶个寻常家的女子,擅长做饭,会做家务,笑时温柔,不添麻烦,安静写意——只可惜拥有此类特质的良家女子每次都要先和自己谈场恋爱,真是麻烦。

冯简十分厌倦地皱眉。

在把自己婚姻都当成前进道路上的筹码时,他从不觉得会错过什么。年少打工,冯简曾听女工描述陷入爱情中的感觉,用的词语是“只需看他一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顷刻间便被改变”。

——简直太棒了,冯简现在也同样体会到那种人生被瞬时改变的感觉。

黑暗中想到宛云的脸,冯简的脸很难不扭曲。他低低咒骂一声,就要把自己扔到老板椅里,接触到得却是柔软——

趴在桌上睡觉的宛云被巨大的响声惊动。她睡眼朦胧地顺手打开桌灯,眼前却无人。

冯简不察屋内有人,颇为吃惊,连番退后时被宛云带来的那些购物袋绊倒,随后失去平衡在黑暗中摔倒。当看到宛云无辜美艳的脸在灯下亮起,冯简不知道杀妻是不是犯法,但这个念头从下午开始便格外诱人。

宛云眼睛适应了光线也看清来人,如果男人不是坐在地上,那他的样子堪称阴沉。

她忍住笑。“我吓到你了?”伸出手来要拉冯简起来,“还好吗?”

冯简自己站起来,拼命压着气道:“你怎么来我办公——”

后知后觉想起新闻发布会结束,他曾经厉声让宛云在办公室里等自己。然而和何泷谈完话又想着去应付李家长辈,自己居然把这茬忘记。

——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宛云已经干等自己数个小时。

冯简立马闭嘴。

表面上,他只是再朝宛云厌恶地挑眉,随后不动声色地越过她,自顾自坐回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收拾桌面文件。

…但其实冯简内心略怕。

也可能是歉意,但可能真是说不出来的更多东西,下意识里,冯简总想尽量先离这个女人远些。

面对忽视,宛云也没动怒。她温和对冯简道:“现在才回来?”

冯简绷着脸点头,不确定这女人目前准备生气还是已经生气,便尽量用平常的口吻道:“抱歉,让你久等。”

宛云淡淡说:“我有些饿了。”

冯简驱车带宛云去餐厅。

他客气地说:“你有什么喜好?”

真的只是客气地问问,宛云随后给他报得几个餐厅大名如雷贯耳而且距离十分之遥远。见冯简一时无语,蹙眉看她。宛云便笑着让他自己拿主意。

冯简从唇边对她露出假笑,然后直接把宛云拉到街边熟悉的茶餐厅。

味道尚可、整洁尚可、清洁尚可,价格尚可。

都是尚可尚可尚可尚可,绝非顶级场所。

冯简实在饿得紧了,只想吃完饭然后赶紧把李大小姐送回去。

进门时,冯简的脸由于下午之事依旧阴沉,还勉强像个疲倦平凡来吃夜宵的下班族,并不引人注目。但茶餐厅里面的人目光越过冯简,都去瞥了眼跟在他身后的某人,而那一瞥完后再以遗憾的目光又仔细地看了眼冯简。

冯简依旧十分不习惯这种注视,再次觉得隐隐胃疼。

肇事者捻着手里油腻腻的菜单,笑道:“我好久都没来这种地方吃饭。”

冯简掂量了下她话里的讽刺意味,又感觉讽刺太轻没掂量出来。随后也就懒得理会,自己要了碗素炒牛河和凉菜。

宛云只点碗醪糟蛋。

冯简面无表情,心想果真是大小姐,大概吃不惯这些食物,也不再相劝。

宛云把两人的餐具都用热水烫了一遍,多少解释道:“马上婚礼,我总要保持身材。”

冯简忍不住讥嘲:“身为你这样的美女,想必日常对自己的要求总是很高。”

“身为美女,其实条件很低,嗯,第一要皮肤光洁;第二要身材匀称;第三要五官尚可;第四点最重要,那就是要自我感觉全世界的男人都必须宠着自己——”

冷笑话没说完,宛云自己倒先抿嘴微笑,非常清纯好看的表情。随后把冯简的餐具推向他。动作也自然而然。

冯简过了会才凉凉说:“你还挺看得开。”

宛云平和地说:“以后还会一直这样看得开。”又笑道,“我今日干等了你那么久,所以你也别再因为之前的事情生我气。”

冯简从鼻腔里冷冷哼了才忍住没反驳。

她今日白等了他几个小时,但他还得娶她一辈子!这帐怎么算?

等餐的剩余时刻,两人相对沉默。

茶餐厅中央的电视正吱吱啦啦地播放新闻,好巧不巧地就播放到冯简下午的新闻发布会。

想忽视是不可能的,茶餐厅里用餐的客人并不很多,还都在安静吃饭,电视就是唯一的声源。

于是,冯简不得不再回顾那个记者向自己提问的整个过程。

“换问题。”“换问题。”“换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