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完口头之快的馆长想起面对的是谁,尴尬地搓手。

“哎哎哎,我也就这么一说。冯简呐,他,咳,他其实有点死心眼。所以,若是冯简最初认定什么人,必定到死都不变。你放心,小云云,他不会抛弃你——”

宛云沉默片刻,随后淡淡道:“冯简最初认定的人,好像是今今。”

之后忘记馆长又闲扯什么,反正他很快地把这话题略过不谈,连应聘这事都掠过不提。

宛云则顺着这半路而来的思绪推下去,如果宛今定要“抢回冯简”,会如何?从冯简的角度,娶宛今比娶宛云自然要更省事,但离婚绝对是件天大麻烦事。

宛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冯简眼中已得的清净,抑或永久的麻烦。只是突然回忆起冯简知道他和自己结婚,男人瞬间的皱眉,以及满脸惊吓厌恶的神色。

印象很深刻。

宛云生活的环境,以及曾经的经历,那些隐瞒、谎言、虚与委蛇从没有停止过。如今,终于有人和她同样讨厌这点,唯一遗憾的,似乎只是她自己也在他那份嗤之以鼻的虚伪名单里。

和馆长下楼传真的时候,看到大厅有意想不到的两人在攀谈。

冯简斜靠在沙发上。他手中握着份简历,正若有所思打量眼前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德里,里雅安.呃,呃,德.克莱恩。”

“外文名字?”

呃,不对,应该是e,klyein。”对方思筹,“应该这么拼写。”

“那以后,我叫你阿德里——”

“阿,阿德里雅安.德,德.克莱恩。”

“还是叫你Adrien——”

对方结结巴巴地说出来,再真诚而富有感情地说,“其实叫什么名字,都随便冯先生啦。像馆长样,亲切地叫我小克也可以。”

“那我还是叫你阿德里——”

“呃,阿德里,里,雅安.德.克,克莱恩。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太长…”

馆长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们奔过去。

洋人看到他们,蓝眼珠子闪闪发亮,布满金色汗毛的胳膊搂住馆长:“胡!好消息!冯先生收下我了!以后,我要向你证明我的工作能力!”

馆长被搂得眼珠子凸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洋人想继续行贴面礼时,馆长一脚踹开他,质问冯简:“你怎么真雇他?”

冯简不以为意:“你男朋友说半年不要分毫工资,权当实习锻炼。我便答应,正好当还你赠票的人情。”

馆长瞪他半晌,突然道:“你为何来回问小克的名字?”

冯简随意道:“难得碰到个名字这么长,却连自己名字也说不清楚的人,我就让他把能说的都说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宛云缓慢走到近处,不靠近,也不搭话。

馆长转头,不由生气:“李宛云,我忍受你多年,为何如今还要忍受你的丈夫?”

力道刚好的推她过去。

宛云重心失衡,向前倾倒,冯简顺手把她扶稳,皱眉看了馆长一眼。

“你怎么来了?”宛云轻声道。

冯简道:“你母亲在餐馆订好座位,嘱咐我接你一起,今晚不需回家吃饭。”

宛云沉默片刻,随后道:“等我片刻,我再取个东西。”

冯简点点头:“你方便吗?我正好有话同你讲,找个安静地方。”

馆长看着这两人自顾自地离去,转头对洋人皱眉说:“每次在这两人面前,我便觉得自己累赘。”

小克摇晃他的手:“人家感情融洽,正似我们一般颐养天年。”

馆长呵呵冷笑,忧伤道:“你除了这张脸和床上技术好以外,到底还有甚优点?”

对方自信道:“…一颗爱你的心!”

馆长极不耐烦道:“我最不需要别人爱我。”

已经走远的宛云好像听到这话,不由转过头来朝馆长笑笑。她那笑容不同平时的淡漠冷寂,极其的美丽清澈。

身后两人不由都愣住,呆呆地看着她。

“真应该带相机。”职业习惯使然,洋人双手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个方框,遗憾道,“应该照下来,李小姐真美。”

馆长没搭腔。

过了片刻,他突然道:“你说,冯简收你进公司,真的是买我人情?几面之缘而已,我能有这么大人情?”

洋人不解地看他。

馆长沉静地说:“我觉得,冯简他是…爱上我了。”

顺着蜿蜒走廊,冯简陪着宛云来到艺术馆高层。在攀沿过程中,他一直慢吞吞跟着宛云,并不想并肩而行。

宛云收拾桌上杂物,突然听对方开口:“你这几日也熬夜?”

她看过去,桌旁边的咖啡机一直亮灯,咖啡渣没来及扔。

冯简不耐烦地说:“你居然不敢回家?李宛云,现在你才是半山别墅的女主人,不要这么懦弱,任人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宛云第一次听别人如此形容自己,不由笑道:“别墅的男主人自己都逃走,我哪里敢独自做重大决定。”

冯简冷哼:“我根本不在乎。但如果我做主轰人,定然会把你妈你妹妹你保姆你的狗统统撵走,到时你又阴阳怪气。”

宛云再笑道:“过于无情。到时别墅里只剩下你我两人,更相看成厌。”

冯简方才话出口,其实并没多想。此刻宛云这般随口玩笑,他倒突然沉默,脸色表情都看不出想什么。

宛云在他的沉默里抬起头,发现冯简也正望着她。

“宛今为什么突然回来?”他淡淡说,“她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天终于来了。

宛云微微苦笑,并不是惧怕承认,她还不至于软弱到逃避过去,只是不想破坏两人已经如履薄冰的关系。况且,该从哪里讲起——

冯简皱眉,继续冷道:“她抓到你和周愈的什么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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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云不由地抬起眼睛,说实话那一秒内心十分震惊,双手微微颤抖又握住,但面无表情——脸上还没反应过来。

冯简正紧紧盯着她,等几秒后,移开视线,暗骂声:“果然。”

并非得意洋洋或知情不报的口吻,男人的语气还算平静,倒像石头落在深井里,沉闷一声,咚得坠下去,不知深浅。

他也就这么平淡对她问了一句,随后一直皱眉,并没有继续追问下文。

宛云这种性格,居然都开始被他弄得心神不宁。

她摆了摆手,打破沉默:“别乱猜。没有什么,早就断干净。”犹豫片刻,她再补充一句,“十年以前,就没有任何联系。”

收拾好东西,两人并肩离去、共同上车、坐在餐厅桌前看菜谱。

宛云渐渐镇静下来。

冯简怎么发现的?可能是之前自己的什么举动露了马脚?抑或是宛灵那边露了口风——反正都是一些蛛丝马迹之类的东西。

最后没能瞒过冯简的眼睛,他居然准确猜出前缘和周愈。

宛云放下刀叉:“你不想问我什么?”她坦白说,“如果你好奇,可以向我问任何问题。至少前三个问题,我都会毫无保留的回答。”

冯简便在对面冷笑三声,似乎嘲笑她此刻的负隅抵抗和虚伪依旧。他想了会,便先问:“既然当初翻墙都想见面的人是周愈,为什么最后会分手?”

沉默片刻,宛云淡淡道:“看过那本着名的武侠小说?其中有个情节,有个男人,他没有关注盛装打扮的女人,激怒对方,她便让他家破人亡?”

很不幸的,自己也碰到这种人。

天生容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似乎都带着股盲目自大,不允许别人轻易忽略。

宛云甚至忘记之前是否曾见过周愈,她总是尝试回忆,然而无果。周家自矜地位,本来参加社交活动就稀少。而宛云由于家室和容颜,自小身边就围绕太多尝试讨好的面孔。少女眼高于顶,遗忘林林总总,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并不知道自己被当成无形猎物。

衣着低调的周氏父子站在宴会角落,惯来的优良家风,并不习惯引任何人注目,只有几名知情的当权人士走来和他们小声攀谈,事毕后随之离去。

与之相反的场中,李氏众人正如鱼得水的跟众人说话。华衣亮服,俊男美女,走到哪里都已经是惹眼。而在其中,宛云更是翘楚。她当时初绽头角,又样样拔萃,无论任何场合都追捧异常。

父亲似笑非笑地举着水晶杯,评论道:“可知道圈中李家?倒也不全是绣花枕头,大概因为长得都太好,全身便有种莫名其妙之傲气,颇不识抬举。我之前想为你和那个小姑娘引荐,猜她母亲怎么拦我?咦道‘我家云云暂不需要靠男人过活’,随后连看也不看,直接拒绝。”

周愈的身量还没父亲高,听他这般说,便也同样沉默朝宛云看过去。

仿佛感应到他的凝视,宛云也朝这个角落方向淡淡扫过。

目光对视时,周愈感觉到内心什么隐隐一动。美吗?是真的美。年纪还小,容颜未长开,但已经像羽毛尖端的水露,美艳欲滴,闪闪发亮。

周愈对自己的容态举止都抱有信心,此刻他咳嗽声,就想走上前。

然后时间下一秒,宛云便平淡无奇地移开视线。

你甚至不能说她的神态高傲。毕竟,没有人会对一张门票、一台自动售卖机、或者一架钢琴,去展露骄傲。宛云当时的目光,无动于衷如此。

周愈只得停下前进脚步,尴尬异常。

父亲已经被儿子的举动逗笑:“怎么,你喜欢她?”慢悠悠道,“如果确定喜欢,倒可以订了这门婚事。”

随后只一味地笑,轻微的,惹人恼怒。

周愈当时正好面临二代接替一代权力的非常时期,事事躬亲,凡事必算,内心需要长辈认同。此刻被父亲笑得几乎心头火起,随后他淡淡从宛云身上收回目光,说:“她,也没什么大不了。”

父辈再审视他,略微玩味的表情,似乎欣赏儿子不动感情的脸,又似乎在怀疑他的能力。

周愈笑说:“爸和我打个赌。如果我成功。就把我的启动资金,再加8000万。”

随后,便是一切荒谬策划的开始,可笑透顶而耗费良多。

发生在上流圈少男少女的游戏,感情因素淡去,权和钱的作用更加鲜明单纯,加上少许尊严调料,活色生鲜。唯一有区别的,是宛云最后一秒才知周愈身份。

他是天生的演员,又好策划,把各种角色扮演好简直轻而易举。那些轻而浮华的多情泡沫,因为掺杂少数不可掌控,因此更不能抗拒。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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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简睁着眼睛沉默地听,表情像他人生头一次来到动物园。

世界上存在如此多的动物,只需整日圈养在笼,养肥养壮,还不允许被食用,令人难以理解。

同理可鉴。

无论周愈的以情易钱,抑或宛云的自我放逐,从人性的方面尚可体谅。但当冯简的奋斗无关维持生计,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他实在难以认同这些人的生活态度。

——所谓庙小王八多,加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周愈居然是这么无聊的男人,实在不可深交,冯简冷笑两声。

宛云居然也这么无聊,他的冷笑再消失。

眼前的女人,冰凉黑发垂在肩头,惊人的漂亮,也惊人的可悲。美丽容颜,本可以在十年内换取更多的,却因为感情停止不前。

接着,冯简再怜悯地盯着宛云面前分毫未动的黑松露。

宛云顿了顿:“…你饿了?”

冯简只好盯回自己的盘子:“我还在吃,你继续说。”

宛云便扬眉看着冯简,过了会道:“你若是我,当时会如何?”

冯简毫不犹豫:“不分手,借机嫁给周愈。”

宛云不由笑:“嫁他后呢?吃他的,喝他的,花他的钱,权当报复?”她把自己的餐盘换给他,“我不缺钱,也不想这么报复他。”

冯简哑然。

沉默片刻,他皱眉刚要开口,宛云突然笑道,带点讽刺:“真不会说话,你应劝我不要报复,我应努力生活,努力工作,不要因为一段感情而多年消沉,放弃良多。你还应说,我所有的是虚幻,只有靠自己才是真实,我应依靠自己丰富的生活赢过周愈。你还应说,我是靠百分百运气,才能把如今的生活过得逍遥。”她淡淡道,“你应该这么劝我。”

冯简干巴巴道:“也没有。”

宛云望着他。

冯简先低头吃眼前碟子里的食物,过了会说:“没有人能只凭借一张脸,一次的幸运,一次的灵光一现,一次家族庇护,就能过上你现在的生活。生活没那么简单,不然我早成为亿万富翁。也许你所有的努力,只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顿了顿,讽刺地继续,“当然,我目前完全看不明你努力的领域,也完全看不到你所成功的领域。”

宛云想了想:“我努力到了成功嫁给你。”

冯简深深地皱眉。

宛云微笑。

多年前的感觉依旧沉重,从高处坠下的感受不足为外人道。至于初恋,感动和受辱同样清晰,更掺杂生命威胁。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也许自己会成功接管企业,成功接管富裕人生,成功从名媛成为贵妇——像圈子里大部分的女性,过上安乐生活。

但宛云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她最初只是想浅淡解释,然而不知不觉地把故事讲到一半。剩下的一半故事在冯简的态度前,似乎也无足轻重。

他思考着措辞:“倒不至于形容为愚蠢,只是很浪费时间和金钱的行为而已。”

宛云笑道:“就是说我愚蠢。”

冯简沉默片刻:“即使你和周愈复合,我这三年也不会和你离婚。我不喜欢绿帽子,你也不要挑战我。”

宛云摇头,平平淡淡:“他不足矣让我回头。”

冯简看着她,其实倒有些佩服。

敢做敢当,败不怨恨,多年后用如此平稳的口气谈起往事。不恶毒,不背后伤人,还真是李家最接触的疯子。宛云,的确有比耀人美丽和出众家世更出众的自在性格,再或者——如果宛云只是寻常家人的女子,甚至像她妹妹那样,只是平凡的贵家小姐——他是考虑主动追求她的。

顺着这茬,冯简再想到自己年幼而十足十怨妇嘴脸的小姨子:“宛今已经回城,我这个月便让秘书停止往她账户打钱。”

宛云眯起眼睛。

冯简再思筹:“她若是不上学,天天在家,就帮忙溜溜狗吧。”

第二碟盘子的食物已经被吃完,他对宛云说:“你没怎么吃,不然在餐厅再要点什么,不然回家让珍妈煮。”冯简劝她,“我听你妈说,今晚家中炖了乳鸽。”

宛云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你问完了?”

冯简打心眼不想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加风花雪月的事。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宛云不会离婚,周愈是否以权谋私还没想好。而今天已经被耗时良多,他抬手看表:“对你实在没兴趣。不过,我还有两次问你实话的机会,暂时保留。等我有兴趣再问。”

家中有客,的确截然不同。

平日安静散漫的别墅,在夜晚依旧生机勃勃。灯光大亮,宛今和何泷赌气般地坐在客厅,一人弄狗,一人修剪指甲。电视在眼前放得喧哗声,然而只有珍妈目不转睛地盯着。

冯简和宛云两人进门,动作轻微,皮沙发上两人双双抬头。

何泷先假笑:“小冯回来了?真罕见,我以为在我家见你不易,然而借住你家,居然也难得见你一面。”突然想起宛今就坐在旁边,不好太打击冯简,只得生硬地顿住口气,“…白日工作想必繁忙,家里还有高汤,珍妈快为姑爷端一碗。”

冯简今晚在餐厅吃到喉咙,便把碗递给宛云,自己顺手拿起报纸。

宛今随后没有抬头,依旧来回摸着狗雪白的背脊,抚弄卷毛。何泷则先看看宛云,再蹙眉盯着冯简,先放松般地喘口气,再沉痛和惋惜地吸口气。

一时客厅里很静。

宛云不知为何,在汤的扑扑蒸气中有些安然和温暖。她想,自己依旧是最幸运的人。

即使错觉。

然而,深更半夜却被冻醒。

睁开眼,被子不知何时毫无踪影。冯简在何女士的眼皮子监视下,和她同宿。男人的保暖设施看上去健全,然而似乎同样没睡好的模样。

冯简见她转醒,冷眼看她坐起,在宽大床中寻找被子。过了会,他突然开口:“李宛云,若你和周愈已经毫无瓜葛,那宛今到底为何突然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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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云睡眼朦胧:“这算我必须回答实话的第二个问题?”

冯简顿了顿,再怀疑道:“当初周愈投资我公司,莫非也因为你?”

“即使我不知道他有多蠢,但你总自知你的公司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