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冯简不耐烦的催促声中,华锋也只好硬着头皮移过去。

他轻声问道:“今今小姐…你想吃些什么?”

宛今倏地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却是直直看着冯简:“…为什么?”

冯简招手让司机去把车开过来,没什么好气道:“什么为什么?”

宛今抽抽噎噎道:“今天下午…你为什么要那么说我?”

冯简皱眉,他根本不记得下午数落过宛今什么。但做事做不好,还不让教训,并没这个道理。这几日,冯简的脾气已经越发急促,根本不想睬眼前的小姑娘。

此刻,他只简洁道:“你先从地上爬起来行不行?”

宛今被他职责,啜泣声只越发大起来。一时间,只觉天上人间都是满腹的委屈,满腔的怨言,无人能言说。

华锋默默地退到冯简身后。

正在此时,突然有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从旁边一辆车底爬出来,突然扑向宛今。

事发突然,冯简和华锋距离稍远,不及营救。宛今更是猝不及防,瞬时被脏兮兮的一双黑手箍住,随后满鼻的异味。

她欲呼救,对方却厉声道道:“不准叫!”

冯简就要疾步上前,流浪汉却已经从腰间掏出一个血红针管,作势要往宛今脖子扎。

“别过来!”他阴森地喝道,“除非你想让她和我感染上一个病!艾滋可不好治吧?”

宛今吓得大叫冯简的名字,冯简背后瞬时也出了身冷汗,他不动声色地挡住华锋,悄悄示意他报警。

抢劫者脸部黝黑,身型极瘦,唯独两眼发着饿狼一般的异样光芒,显然是名毒品上瘾者。

“把手机和钱包都扔到地上,都给我举起双手来!冯简你,还有你身后的人!敢报警,我就用针扎这小姑娘!”流浪汉的针尖紧紧贴着宛今肌肤,见宛今又要被吓哭,才阴沉地何止住她,再抬眼看着冯简道,“小冯,我知道你惯常带有两个钱包,都给我扔到地上!”

冯简一怔:“你认识我?”

对方桀桀地笑道:“当然,当然!我在这里没日没夜地蹲了几天,还不是为了看老朋友冯总你?冯总你过早脱离琳琅街,却忘了自己的根!如今身家金贵,怎么就不知对童年老朋友好些?报恩一些?施舍一些!“

冯简沉声道:“你是谁?”

“我是以前隔壁巷子的疤头三!你曾经深夜里送过我老婆回家,如今怎么不记得我?”对方突然冷下声音道,“快点把你俩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地上,快!”

——这台词真白烂。冯简反而镇定下来。他眯眼看着眼前曾经的皮条客,如今无可救药的瘾君子。

呵,其实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故人”。

不,其实琳琅街都是这种人,冯简以前接触过的人都是如此。

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利用你,吸干你的血。

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在严密的办公停车场,怎么能让他溜进来。

疤头三的连声威胁中,冯简向华锋使了个眼色,两人依言掏出自己的钱包和值钱物品放在地上,

冯简沉默片刻:“很好。你现在要什么,我都已经给你。先把那小丫头放了。”

疤头三冷笑:“就凭我们这种老相识,你给我开张100万的支票,一次偿清,也让你疤头叔以后能不用经常打扰你。”

冯简面不改色地答应:“可以。”

疤头三因为他的爽快而眯起眼睛,随后却拧着宛今的胳膊,逼迫她回头看着自己,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她。

“这就是你的妻子?”他狞笑,涂抹星子几欲溅到宛今脸上。宛今又骇又怕,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呼吸,眼泪顿流。

“呵,长得如此一般?气质也不好!上流社会的第一美女原来如此?也不过如此!想当初在琳琅街,可是不少漂亮盘顺的雏子是想抢着嫁给你!你倒是绝情,连看都不看。”

冯简不想跟他闲扯,上前一步:“先放人。”

“别过来!”疤头三紧张道,然而眼光一转,突然看到冯简手背处有什么微微闪亮。

他疑心道:“你是不是还戴着戒指?我说了,值钱的东西都扔过来!赶紧把手上的戒指撸下来扔地上!”

冯简不由沉默片刻:“那是我的婚戒,没有钻,并不值多少钱。”

对方却冷声催促:“快些!”

冯简皱眉,慢慢地从手中取下戒指。疤头三因为全部的注意力和警惕都集中到冯简身上,针尖距离宛今略远。冯简抬眼望着,心里飞快计算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多少,低头扯下戒指,扔到对方脚边。

疤头三低身要去拾那小小光环,突然间,冯简一把就拉过宛今的手腕:“走!”

与此同时,他迅速地推开疤头三,右手利落劈向男人的手腕打落针头。

瘾君子力道一般都不大,没几下就被击中,华锋也迅速前来帮忙。疤头三只觉得自己脑壳都粉碎。情急之下,他突然勾住冯简的手臂,用力咬下去。

冯简猛地挣脱,捂住鲜血横流的手臂,倒退几步,满脸煞白。

73 11.7

午夜的医院似乎格外寒冷,带着消毒水的冰冷气味。//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头顶的光,再映着人影。

冯简已经自觉地戴上口罩,他刚刚抽完血样,此刻坐在椅子上用棉花捂着胳膊,心不在焉地看手机邮件。

护士小姐对着他说什么:“靠唾液和血液感染率很低,何况,72小时内服用Truvada可以保证接近100%的保护——”

反正,目前是两个好消息。

A,如果他真得了什么,每周花7000美元可以保证无恙。

B,如果那个混蛋根本没有艾滋,他也要每周花7000美元去防护。

有钱就这点好,冯简冷笑。

据说正常人一辈子的医学投资,都是花费在临死前三个月的治疗费上。而在关于他各种死亡的精彩臆想中,艾滋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旁边一直传来哭声,像谁死了五年般。

冯简斜眼望去。

宛今隔着他极远,此刻正坐在五米开外的椅子上抽噎。她的手和脸已经被洗了多次,略微泛红,依旧要求护士为她继续消毒。而察觉到冯简的目光,她全身哆嗦着,偏偏不敢抬头直视。

冯简暗里皱眉,随后平声静气道:“…宛今,不然你先回去?”华锋已经去报警并追查那人下落,而他本人实在很困。等检验结果要至少三个小时,他实在不想与好哭鬼同处,“你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司机把你接回去。”

宛今咬唇握着自己的手机,在冯简的催促声中,才确定他不是讽刺。

显然,对方那种坦然的神态给了她一点信心。今晚的事故太过刺激,宛今此刻只想回家,在熟悉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手机键盘第一个快捷键是何泷,第二个是宛云。//

宛今犹豫片刻,给宛云打了电话,强力镇定:“姐姐,你…你的司机…用完了以后…可不可以…让,让他来…过来,来接我。”

那方的宛云显然察觉到她的异状,冯简听到宛今停顿片刻,再嗫嚅道:”不,我没出什么事情…是,我在圣玛丽医院…不,我真的没有什么,嗯嗯,是冯简——“

话还没说完,手腕就被远处突然砸来的纸球击中。宛今一松力气,那手机就滑落地面。

冯简沉下脸,大步地朝她走来。

宛今不由下意识地向后蜷缩,靠在墙上,生怕冯简接近自己。幸好对方只是捡起手机,再坐回原处。

冯简玩着她手机,面无表情道:“给你姐姐打电话做甚么?”

宛今不知哪里又做错了,眼泪汪汪憋得脸由白转为更白,十分可怜。

冯简十分平和地说:“跟你说最后一遍,别他妈哭了。”稍稍一顿,又道,“你再吵我一声,我就亲手把你扔出去。”

“可是,可是…姐姐会担心。”极小声地说了句,“我都没有告诉她——”

冯简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宛今噎住,居然把眼泪生生憋回去。

冯简自己又坐了一会,深呼一口气,随后给司机打了车内电话。

但都是占线。

冯简犹豫片刻,不,可以说是犹豫很久,随后终于拨打宛云的手机。

他第一次主动拨她的号码,居然是发生如此状况。冯简想,这一定是被诅咒的关系。

不过…应该距离结束不远。

呼,终于。

连音接通的瞬间,冯简有些紧张,甚至比今晚面对那个针管更甚,非常奇怪。

“喂?”

宛云的声音依旧像平素一样。动听的冷清。

“我是冯简。”他说。冯简沉默片刻,再咳嗽一声道,“对了,刚才宛今给你打电话——”

宛云截断他:“你现在在哪里?”

冯简干巴巴:“噢,我在走廊。”

原以为对方会继续追问,至少会礼貌的应一声。然而电话那端却突然安静。

冯简疑惑地对着电话道:“喂?喂?”

高跟鞋敲打着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熟悉的香气,轻盈的脚步声,有人奔到他面前停下。微微的喘息声。

“姐姐!”

宛今的精神已经高度紧张,又在冯简的面前一直拼命压抑,此刻见到姐姐,下意识地扑上去。

“姐姐!姐姐!姐姐!”

终于敢失声痛哭。

“我好怕!”

宛云顺手搂住抽抽噎噎地宛今,却苍白着脸色直直看着冯简。她的长发披散,外套没有穿,没拿电话的手里依旧握着机票。

冯简不由自主地同样站起来,吃惊望着宛云。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回溯,记忆涌上。他仿佛又看到曾经深夜里身着华服的狼狈少女——冯简以为此生都不会看到宛云再为任何事情丧失风度。不,这应该不是优雅低调的李宛云。

她不是该在…

冯简看着眼前的女人。

他口干舌燥,心跳异常。手机依旧紧紧贴在耳边,机器因为运作而在掌心发烫,似乎提醒此刻的时间。

“你怎么来了?“他不肯相信。

宛云的神情一瞬间也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冯简盯着她,又过了会说:“不是今天晚上的飞机?”

“宛今说你在医院…”宛云道,“你是检查出什么…”

“可能有艾滋…”

宛云便扬起眉:“哈,这次你不能说我传染你的了!”

冯简动动嘴角,他显然想上前一步,却在宛今害怕的哭声中自觉退后。

又是短暂的沉默,两人凝望对方的眼睛。

冯简吸一口气,但没有效果。胸口那股几日来的烦躁依旧,在这个女人面前永不得疏解。他向来不擅解释,此刻,更罕见地觉得没有任何力量。

他移开目光,轻声道:“为什么来?我们的关系不是已经结束?”

宛云奇道:“说什么?”

冯简焦躁道:“那天晚上,我们不是已经…我还以为…”

宛云蹙眉:“只是一场吵架而已,任何夫妻的相处都会有啊。”

冯简显然不明白。他露出很意外的表情,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想确认是否玩笑。

宛云是真的想笑。

她想打趣他对人际关系的毫无信心,想轻讽他此刻拼命掩饰的表情——然而当自己奔到医院,一眼看到那个男人独自坐在塑料椅子上低头,周围没有任何人——内心骤然涌上的那种心情,绝对不是想嘲笑。

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强烈感觉。

是这个男人带给她的。

宛云柔声道:“我一直都是很有契约精神的人。”

冯简垂下眼睛:“了解了。你陪我坐一会吧。”

74 11.8

馆长满身异味,扶墙摇摇晃走进来。

“十五分钟从机场开车过来是什么感觉。冯简你有生之年可以尝试一番。”馆长假笑道,“哦,不对,你好像快死了?但为什么你还站在这里?”

冯简冷着脸,想从对方手里拽回自己的领带。

馆长正在用冯简的领带擦他呕吐过后的嘴,而得知实情,馆长并没有像想象中弹开,继续用冯简的西服抹光头的汗。

“不要总以为我都没文化!”他轻蔑道,“上次是宛云,这次是你。妖言惑众之徒,我可是知道这病的传播途径——只要不和你上床,我就不会传染。”

冯简向馆长确定这辈子他都不会有传染之虞。

宛云低声安慰宛今,仔细询问事情经过。

馆长叫了一份外卖来到医院。冯简坐在他旁边,两人喝冰镇可乐,切热气腾腾的pizza吃。

走过的护士和医生纷纷瞪他们。

馆长含含糊糊地问冯简:“…你的戒指不是还在手上?”

冯简眼皮都没抬:“摘了我不会再戴回去?”

“哦…”

男士戒指上其实也镶嵌钻石的好么,价格很贵的好么。

冯简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填东西。

之前他曾几次去卫生间用冷水冲脸,水声潺潺,冯简独自撑着台面,望着窗户外的城市长久发呆。那滋味不太好受,即使现在能付得起昂贵药费,他的结局也不会比最初好到多少。想到这里,心里肯定有什麽,非常堵。

但现在…

冯简大力地往自己的pizza挤蛋黄酱。

任何法律都承认婚姻关系,感谢钻戒,感谢孟德斯鸠。

最高领袖在深更半夜里被惊动,裹着皮草赶到医院。

在场的人应该都能理解宛今为何不敢给何泷打电话,卸妆后的何泷比她真实年龄显得要更年轻。她像是从冰柜(或者说坟墓)而不是从床上爬起来。

何泷朝宛云点头,再轻轻牵起宛今的手。哭泣戛然而止,何泷微笑地把浑身发抖的小姑娘拽上车。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秒,豪车再驶离。

冯简沉默片刻,对她们的背影说:“我很好,多谢关心。”

华锋在天亮之前带来一个好消息。

“三个月以前,卫生署为流浪人口免费抽查艾滋,疤头三当时为了换干净的针头接受检查,档案显示他没有感染迹象…”

疤头三被警方拘留,冯简却撤销投诉。

根据各种经验,流氓为了保命,什么都肯说。瘾君子更是谎话专家,万一在警局血口喷人,额外生事并不是好习惯。

华锋自然不满:“这么放过他?”

冯简冷冷道:“这事我不便插手而已。你安排个人,拿现钱去琳琅街订干货。先交足额订金,然后让他把剩下的货送到疤头家。到时疤头肯定付不出余款,又肯定舍不得之前送来的毒品——剩下引起的争端,就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所以并不缺少狠绝,也并不是全然不懂人心世故,以前不肯用心而已。

世人生命比任何财产都要宝贵,伤人者罪大恶极。想到刀疤,也许应该唾弃他,仇视他。但冯简作为受害者,居然也觉得还好,想彻底解决麻烦的想法甚过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