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完,冯简重新坐在李家那奇长无比的桌子前,面无表情的吃年夜饭。这次用餐气氛冷清,李氏人不再针锋相对,反而客气之极,虚情假意。何泷不理冯简,视若他如无人,却偏偏和宛灵亲亲热热的不正常,一口一个灵灵。然而两人每对其中一人对他人说话,另一个便警惕的抬头聆听。

好戏不能总演,人人都累。大家庭中,活跃气场的神器一般是儿童和麻将。可惜李氏儿孙尚无,老宅中的麻将桌被老鼠啃坏了一个椅腿,于是用餐后的剩余守岁时间,其余人都在低头摆弄自己的电子产品,避免彼此的交谈。

两人除外。

冯简因为多年来做人甚成功,工作之外,没什么知心朋友可交流人生小常识。他的私人手机像大年夜的钟表一般冷清,只提供报时功能。但这时候忙工作不道德,冯简百无聊赖把手放在膝盖,略瞟宛云的手机。

对方的手机不时因为贺词或相约短信和邮件震动,但她漫不经心的只翻着填字游戏。

注意到冯简目光,宛云弯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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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云的直接反应,是先带上门走出去。

避开喧哗,来到客厅一隅安静角落,而周愈依旧在电话那端等待,非常有耐心。

天知道宛云多憎恶这种多余耐心,浪费时间。

“云云,”他说,“我之前与你开玩笑,若你家真有困难,我即让律师回来,撤销应召女郎的控诉。”

周愈居然直接承认他插手这件事,宛云不由愣住。然而她也没有生气,她慢慢的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头。

他还在继续:“…那天后,我在等你给我电话。”

“为了什么事情你要找我?”。

周愈坦白道:“我一直想得到你。”

简直像二流电影里出现两遍的台词。

宛云肯定的回答:“没有半点可能。”

“为什么?因为你结婚了?我能毁了你家,也能让冯简自愿离开你,相不相信?”周愈说,“这是事实,不管那个人在我面前开各种粗俗玩笑,他也不过是个最底层的商人,事事估价而后行。”

“别侮辱冯简。”

“云云,我认识很多女人,你也认识很多男人,结婚对我们这种人从不是难事,然而只有我们才是真正一对。我为你付出良多,你也为我付出良多。即使曾经恶劣玩笑,但我也付出过真心,不然谎言怎么瞒过你的眼睛。如果我是曾经扮演的穷小子,对你又有什么用?我们总得生活,而且我们从来都比常人生活的更好。”

老街上隐隐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片刻不停。宛云感到非常烦躁。她将手机略微移开耳,才道:“我的确比常人生活的更好,直到你每次出现。”

“如果冯简真心喜欢你,我倒甘拜下风,从此不再骚扰贵伉俪。然而他不过是受人钱财,并不见得有真情实意。云云你为什么委屈自己?如果你兴之所至,只想嫁人,为什么不再考虑我?如果为钱,十年前我就有钱,十年后我有更多。如果你是为家族,那我就把你家毁了,让他们重新依附你。但为什么你要那么固执?十年都不肯再回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都沉默了。

周愈缓缓地说:“云云,你真的忘记我们一起的日子?”

正在这时,佣人突然唤道:“姑爷来了?”

门推开,冯简因为被佣人骤然提高的声音吵的略微皱眉。他走进来,看到宛云站在窗前接电话,愣了愣,打手势让她继续。

然而宛云已经将手机合上,关机。

她语气竭力装得平淡:“不打牌了?”

冯简坐在宛云身后的沙发上,宛云示意他身后的佣人把桂圆糖水给自己,又让把门合上。

“输了赢了?”

冯简嘴边露出一点笑意,随即恢复如常。

宛云并不意外。她早就和冯简玩过牌。自以为是,固执己见,针锋相对,寸土不让,绝不服软,缜密直接。可是玩到后来,会发现根本难以赢过他。

从来无法理解的性格。

冯简的心情愉快,根本没注意到宛云的异常。“赢几把就收手,又不是赌徒,输光所有筹码才懂离开——待会还要去书房看书。我让你妹妹接着打…”

他顿了顿,注意到宛云正盯着自己。

冯简扬眉:“你到底给不给我水喝?”

宛云这才低头,要把空举了半天的水杯递给他。然而手腕拉住,自己却已经到他怀中。玻璃杯落在羊毛地毯上,沉闷声响。

“别,待会有人进来收拾。”宛云偏头避开他的唇。

“估计不会,我看你家佣人各个都识趣得紧。”冯简哼一声,略微再用力把她脸扳过来对准自己。

宛云周期刚过,两人又方兴冷战,冯简已经连续几日都没碰她,此刻手沿她起伏的腰线滑落,再要撩开她层叠的裙。

然而宛云了无心情。

她用力推冯简的胸膛,但男人力气大,想坐起来又挣不脱,又被他从下强烈吻住。宛云略微失神软化的过程,冯简放开她,懊丧喘息道:“卧室是在三层?”

一股气突然间涌上。

宛云猛地挥开冯简摆弄她胸脯的手,冷冷道:“冯简,若你只是时时刻刻欲求不满,对我只有如此,你当初也许该找个情妇,而不该是找个妻子。”

冯简抬头看宛云一眼,并不是察觉不到她的情绪,然而当宛云居高临下俯视他,那满目丽色仿佛能从那双被燃的极亮的眼睛中流淌室间。

他喃喃说:“那我也选你当我的情妇。”

这人真是半点亏都不吃。宛云强忍怒气,努力深呼吸要再开口。不料冯简的手突然大力扯开两人身下禁锢。

尽管冯简向来不识十万春风滋味,然而那感觉想必不及此刻万一。偏偏把那柔软抵入到一半时,她又惊吓地紧紧收起腹部,钝感的受阻。

冯简有些急促地抬起滚烫的脸:“云云——”

“啪”的声,宛云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不要碰我!”

她依旧坐在他腿上,浑身的重量只赖他支持,两人的姿势明明暧昧至极,呼吸交错,然而彼此气氛已经渐渐冷下来。

窗外开始燃放春节烟火,门口开始有小声的喧闹,然而并没有人进入客厅。

冯简的脸火辣辣,却不再是不只是因为□。

他一眼不眨地望着宛云,过了会,很平静地说:“是因为你妈和宛灵的事,你厌恶我了?”他说,“但我并不会改变主意,即使损坏你的利益。”

“什么?”宛云不解。

冯简继续平静地说:“你很委屈?但李宛云,我也很委屈。我承认我开始有所图,但你家当初答应和我联姻,也不是因为认为我有那份做事能力?商场的确尔虞我诈,但也强调愿打愿挨。

我已经如你们愿娶你,为你家作出承担。然而,我不是你们家族企业斗争的棋子。我不是你妈的棋子,不是你妹妹的棋子,更不是你的棋子。我只做好份内的事情,你们别想控制我——”

宛云撑在他肩上,明知对方误会却又不想解释。心非常纷乱,身体倍感无力而下滑,又在渐渐而缓慢着容纳着全部的冯简。

刚刚周愈问为什么不肯回头?

为什么?

十年前自己给出的答案,是她已经决定不再爱他,是无聊的自尊作祟,是她决心彻底改变自己生活的轨迹。

然而十年后,似乎又出现了一个崭新而更强大的理由。那个理由让她生气,让她焦躁,让她推开情动的冯简。

“——所以现在才讨厌我?生我气?不觉得晚了?我从没变过,以后也不会为你改变。”冯简强硬抬起她的下颚,他真恨她,也真恨自己,恨两人极度的亲密,更恨是她让自己开始恨自己,“我对你家,对你,不够仁至义尽?抑或我又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已经足够忍耐。你以为我就喜欢这种——”

“啪”。

宛云突然再打了他巴掌,尽管这次力气极轻似瘙痒,但冯简难以相信他被女人打了两次。

“说了不是因为小事生气,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惦记你的保险箱。”她又恢复那种平静的语调,宛云特有的嗓音,清淡平静又带有些微微的戏谑。

冯简身体和头脑都怒极:“李宛云,你现在到底发什么疯——”

“我真的很后悔,十年前怎么没烫死你这种无聊之极的男人,冯简。”

冯简恶毒道:“很好,想必烫死我,你就能带着有趣的周愈,还有你更有趣的家人去周游世——”

然后,他听到宛云清晰地说:“我已经爱上你了,冯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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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简面如土色。

他一直皱眉,脸色异常阴沉地瞪着她,不发一言,宛云再瞪回去。

这不是她所期望的回应,然而这也不是需要避而不谈的感情。

半晌后,冯简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他艰难地说:“…你先上下动一动。”

再醒来,宛云发现她已经身躺二楼卧室的阔床上。

帘幕低低垂下,往外看去是清晨。宛云的意识略微犹豫,缓慢地往身边看去。不出所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眯起眼睛,克制住心中巨大失望,起身时不由一愣。

宛云尚记得昨夜被冯简褪去半边衣衫,在她反应过来准备再赏冯简第三个巴掌时,被男人轻松架住手,随后长裙就空空吊在脚踝被扯落。但此刻,她那身昂贵而繁复桃红晚衫是好好穿在身上,衣衫整齐,只腰间的衣带略松。

床单干净,□并无酸痛肿胀。再略微检查身体,浑身也无之前被冯简所摩擦出的印迹。

若不是因为某人之前的回答还荡在脑海里,宛云几乎怀疑她在大年三十遭遇场漫长而又剧烈的春情。

在此之前,她又再做了场无用告白。

然而起身走了没几步,突然感到有粘液从身体深处源源涌出,不受控制。宛云在洗手间重换衣装,瞥到指尖沾染的淡淡腥白之物,立时用热水良久洗手,双颊滚烫又恨得咬牙——不是那混蛋对她做的好事还能是谁?!亏他居然还替她穿上衣服!

宛云烦闷地往手臂涂抹润肤霜,其实她也失态了。

倒并不是非要逼迫冯简接受自己的感情。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曾经她多么看轻誓言,然而此刻却又需要这些——誓言并不当真,但说出来的那一秒,至少表明对方愿意带给她某种生活。

但冯简不是。

他不说他做不到的话,不许诺不存在的东西,只要见势不妙便沉默为金。

这种诚实曾经令人心安,如今却诚实的令人不安。

冯简有原则,然而始终不肯为她表态。再加上周愈之前说过的话,总让宛云心中隐隐有不好预感。

下楼吃早饭,宛云接受别人的“新年快乐”时都缺乏心情。

在餐桌前坐下,她觉得今日腹中格外饥饿,但打起精神:“大家还没起?不是今日要去迎财神。”

佣人为她端来热粥,慢吞吞地说:“早已经迎完了,大小姐。”

宛云不解看着她。

对方字斟句酌:“小姐,今日已经是大年初二。”

宛云开始没明白,随后玉般的脸突然染红,忽地把筷子往桌面一放。

佣人继续耷拉眼皮,说:“姑爷不要我们吵醒小姐。”仿佛再漫不经心道,“噢,小姐昨日在房间睡的时候,姑爷和太太二小姐似乎有什么争论,声音弄得很大,后来又都出去,半夜才回来。”

宛云吸了口气,过了会才道:“冯简人呢?是不是又回公司了?”突然间心烦意乱,“不管他,待会麻烦你先去帮我买药——”

正在这时门推开,是冯简走进来,猝不及防和坐在餐桌前的宛云打了个照面。

两人对视,冯简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他的表情如常,只略微有点疲倦,却还能平静又思量的看着她——怎么做到的?

廊内再传来女声。

“姐夫回来了?”

宛灵这时也已经起床,正沿着阶梯轻款款走下。自从知道冯简不支持姐姐重回公司,她的态度又回了最初那种略微暧昧的客客气气。

“哦,今日初二,你还要带姐姐回门。可惜姐姐多年来赖在家中不走,这回门似乎也不必要——”突然看到宛云也在客厅,止住声音,“大姊。”

宛云淡淡接口:“等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自然就会自家中离开。你不要过于担心。”

宛灵脸色阴沉。

偌大客厅,宛云自己坐在主座,冯简挑了宛云对面的位置,宛灵则在冯简旁边就坐。

她开口问:“姐夫,听说你公司突然遇到一些困难,大半夜还要从医院赶去处理。还真是麻烦你——”

冯简还没说话,见宛云抬头,他便调转视线只微微点了下头,显然不想多谈。

何泷的到来把尴尬的早餐气氛随达巅峰。

她进门后锐利扫了这三人一眼,先对宛灵道:“灵灵,又是新年了,你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总惦记属于你姐姐的任何玩具——块坐到我旁边来。”

然后又对宛云笑道:“云云,你舍得从床上起来了?”

新年里心情不好的显然不止宛云一人,何泷不留情地数落完两个女儿,这时看着冯简,冯简也抬头直直地望着她。

何泷光滑的脸略微扭动一下,把之前的话咽回去。

她克制住口气,只淡淡说:“昨夜医院的事情,多谢小冯你。”

“什么医院?”

冯简这才看着宛云。

他的语气有些疲倦和阴沉:“那位应召女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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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龙茶室的二层,不同大厅喧哗,隔间异常安静

宛灵靠窗坐,对面一壶新茶,热汽缓缓腾起。她终于挨不住沉默,开口笑道:“姐姐急忙忙把我叫出来,但装神弄鬼,又到底做什么?”

宛云把茶盅放回去,从随身包中,取出一封信封,轻轻搁到紫檀桌面。

迎着宛灵不解的目光,她说:“这是叶小姐的遗像。你看看她吧。一名应召女郎不明不白的就去了,我们却连她名字都不知。”

宛灵镇定地道:“哦,这件事,我承认我最初知情那名应召女郎的伤势,但仅此而已。如今她突然死了,我也遗憾。然而事关人命,天大的黑锅,姐姐可不能独往我身上扣——”

宛云沉默一会,然后她说:“灵灵,你平时和我胡闹就罢了,如今频频拉上二叔,拉上旁的人,是吃准了我一直不会还手?”

宛灵克制住口吻:“我完全不知姐姐你在说什么。”

宛云抽出信封里的照片,露出半张人脸:“二叔的性格,为图快活,从不找生手风流。这位叶小姐性格看似张跃,但在风月场上厮混多年,性格应该还是谨慎,大概轻易不参与陷害买卖——除非有重利引诱她。但现款她源源不缺,房契太引人耳目,名车又无甚实用,到底哪个物事最保值不落人耳目,又可以等价当做报酬?”

“你到底在——”

宛云看着宛灵的眼睛,淡淡道:“是了,早该想到是首饰珠宝,最好还是有年头的。小巧,易保存转移,来源含糊,而且对方会好好珍藏,不轻易示人。上次我看叶小姐的衣服鞋履手袋都为上等货色,然而浑身上下,半点配饰都无——打扮的太谨慎,似乎怕在我们面前露怯。然而她之前见过谁,让她如此怕露怯?”

宛灵轻蔑道:“哦,她那种皮肉生意做好了,的确能出入一些上流场所,见一些——”

宛云的手突然往桌面一拍,宛灵身体不由一震。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绕圈子,你低头看看,照片人手腕上戴的那钻石手镯是不是你的?”宛云压抑着怒气,“你倒真舍得,把自己的东西都让给他人!就为了招惹我?”

宛灵不由低头,照片上的人,腕间一抹晶亮,第一眼就看到那华丽的饰品,分外突兀。

宛云冷冷道:“那位叶小姐的确会细心收好赃物,但收之前,她特意戴着它拍了照片,只是万万没料到这是遗照。”

宛灵脸色有些发白,她直着脊梁:“姐姐不要血口喷人,什么手镯?即使她真戴了什么,这手镯在世面上成千上万,并不是——”

“那曾是妈妈收藏的古董首饰里的一支。据我所知市面独一无二,我曾帮她亲手做了资产清单。妈妈原本要将它赠我,但我猜你会喜欢,因此让她转赠与你——”

宛灵倏然色变:“姐姐真大方!自己讨厌的东西,居然‘转赠’与我!我是不是要山呼万岁?感激圣恩?”

“暂且不说这个,我曾丢了一个包,里面没有贵重物事,单有几把钥匙和卡比较特殊。我之前想那包找不回来,因此没特别提醒冯简。但不久后,他在自己公司的停车场里被刺伤——这事现在都没头绪,只因停车场进入至少刷三次卡,谁都不知那人怎么无声无息摸进去——”

“也许正是他捡到你的包,然后拿着卡…”

“再这么嘴硬,”宛云怒道,“宛灵,你信不信我现在能毁了你?”

宛灵吃惊地看她。

宛云很少说这般话。此刻,只眸色清厉到极处,但仍安安稳稳地坐着,略微挑眉,随手再拨弄茶杯。

她一直是家里培养的对象,何泷倾注所有心血,连叔叔姑姑都不顾任何辈分,确保言出另行。遇到车祸前,宛云做的任何事,也的确从没有让任何一人失望过。

如果是她说的话,大有可能。

“怎么了?”宛云冷冷道,“只有你可以任意欺凌他人,但你就是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