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愈说到这里,突然微微笑了,带着轻微讽刺和不可捉摸的兴奋,看着冯简。

的确是很英俊的男人,说出这种话都不显猥琐。虽然不常笑,但敛眉时会流露细微皱纹,眼睛看人很厉害,会让人猜测他有如何意气风发或见多识广的少年时代。

“——提出一个非常疯的要求,我当时拒绝了。”冯简沉默一会,道,“但我知道他没有开玩笑。真是,开什么玩笑…”

小男孩没有听。

此刻他坐在冯简膝盖上,极其不舒服的模样,来回的晃来晃去。

冯简被他弄得西服裤都皱起,只好把钱递给孩子,双手将男孩扶正。

男孩欢天喜地的紧紧握着钞票。

冯简垂着眼睛打量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隐隐不喜欢眼前这个小男孩。

男孩的毛衫,一摸就是织得极细的好料子,宛云衣柜里多得是这种衣服。

冯简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十年前富家少爷为了富家小姐,装扮成小流氓接近——很多细节宛云不愿意谈,冯简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只是宛云并不那么好骗,而也不是每个富家孩子都能放□段去当“街头流氓”。包括周愈对他提出的所谓“生意”,周愈对宛云的那些小动作,冯简心里有数,但比起厌恶此刻更多是不理解。

属于他们圈子的游戏——千金一掷只求美人笑,小楼听春雨的温柔一刀,足够风流传奇,但普通人通常不会去想和自己有关。

冯简在该有那个情怀的青葱年龄身无分文,如今又没有到用金钱去纪念这种情怀的年龄,理解不能。就像宛云和他玩笑,偶尔冯简没有头绪,他身边的人却默契的笑——这种难以融入之感,会有内心淡淡的难受和不安。

“冯简?”宛云轻声唤他,她自走廊站到大厅,仿佛整个地方再因她亮起来,“我们要不要走?”

冯简意外:“这就走。我不需要探视你妈妈了?”

她摇头:“我方才把她哄睡着,灵灵依旧在陪她。”仿佛这才看到冯简怀里竖着耳朵安静听他们说话的小男孩,笑问:“这又是谁?”

冯简还未来得及答话,男孩突然软糯糯的唤冯简:“爸爸!爸爸!我先看牙去啦!”

男孩倒是有骨气,知道自己没坚持到时间,把手中钱依依不舍又飞快塞给脸黑的冯简,自他膝盖上跳下来,对宛云道:“姐姐再见!”

笑嘻嘻的跑走。

宛云知孩子挑拨,只笑着对他的小招数摇摇头。

“整个医院都在找这个小滑头,亏了你发现他。”

“…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然而话虽如此,冯简握着男孩塞回他的钱,若有所思。

宛云取笑他:“承认吧,你内心喜欢小孩。”

冯简沉默一会:“喜欢又怎样,没人肯为我生。”

宛云脸顿时红了一下:“谁知道…那孩子不是都叫你爸爸了?”

想到那声白便宜的“爸爸”,冯简再度拉下黑脸。

他说:“那种孩子不是谁都养得起。就像我这五百块,恐怕连他身上一件行头都不够。”

“那你怎么不考虑多赚一些?”

“那你怎么不考虑省钱?!或者向你妈学习——如果生个女儿,你给她抠嫁妆,如果生个儿子,你要向你妈那样算计着夺我家产。”

宛云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而这话题更难以继续,她脸依旧微微发烫,索性不肯再说话。

下车时,冯简却把那钱给了她,宛云有些诧异。

“给你作零用。”他摆了摆手。

宛云笑道:“今天客官好大方。”

冯简哼了一声。

即使宛云不说,他也知区区五百块,大概能在自动售卖机前买无数瓶可乐,但其实连一件像样行头都不够置办。

所以,即使暂时施技留住对方,对方回过神来,也会自己跑掉。

该走的终究不会停留。

102

其实何泷喜欢体检。

大概早年见多了放浪损耗的例子,何泷比她的同龄人,更很非常格外注意保养。

少动肝火,注意作息,附加大把银子撒下去,也算卓有成效。而医院,也是何泷为数不多能得到百分百真心实意夸奖的地方。

只可惜冯简不幸再次言中,外表风华正茂的何女士,却拥有一颗至少八十岁加的内心。

鲜少谈起的舞女生涯,漫长丰富的守寡岁月,事故连连的颐养天年,终生恨铁不成钢,每次见面都感觉生命倒计时的女婿。

苍老衰弱的心脏不满主人的忽视,突然整个就不好,连累到向来茁壮的何泷一病缠绵几天。

二姑来探望何泷,顺便往隔壁病房走一圈,回来含蓄道:“报业徐家喜获麟儿。”再淡淡笑,“七个月前我们才参加完他们的婚礼,随完贺礼,如今又要多串门几次。”

何泷淡淡回答:“不稀奇,现在世风开放得很。”

“呵,子夜出生,忙坏老徐家。婴儿罕见得可爱,五官像极母亲,不愧曾是演艺圈里出来的明星——那眼睛大大的,耳朵小小的…”

何泷和二姑相视微笑不语。

过了会,何泷悠然开口道:“传统媒体最近不景气…然而一个孩子的饭,总还是有的。”

“是啊,是啊,怎么会没有。”

二姑笑眯眯再睇向宛云。

宛云不想继续这话题,站起来将百叶窗合上。

不料二姑说的另有他事。

“云云知道吧,”她问宛云,“小冯只到家族企业露面一次,近日一直待在他自己的宏森自控?”

何泷搭话:“我同样听了点风头,小冯公司最近出麻烦了?听说那个小小董事会为点股权,闹得不可开交?”

二姑轻描淡写:“就是此事。”

依旧是说他人闲话的姿态,混不当事。

假如能让家族继续保持荣华富贵,李氏族人显然毫不犹豫地愿意用冯简的命来交换。他们的意思是,冯简的命比他们的命都更值钱。

二姑凝视宛云:“唉,事情总该有轻重缓急,小冯当了李氏女婿,该多以咱家企业为主。如今家里企业好不容易好转些,云云你让小冯多费些心——我和你叔叔伯伯,嗯,还有你妈妈都老了,就算家族再好,又能再享受多少,是不是?总盼企业好些,还不是都为了你们这一代,是不是?”

二姑走后,何泷望着她的背影,毛骨悚然的笑:“你姑姑以前倒从来没打出过‘大家老了’的这副牌。哼,还不是拍卖季快到了,手头实在没闲钱,倒是关心起正事。”

宛云沉默片刻:“冯简公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也知道,这种创业企业,成熟后总要和投资方夺经营权,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电视都有播…”回过神来,道,“咦,自家男人的事情,怎么来问我?”

宛云斟酌不答。

何泷看着她,突然灵光乍现,冷道:“你和周家那少爷到底怎么回事?”

电视最近播放消息,多和周家有关。

城中寸土寸金的地盘,鲜少有新楼建筑。周愈最近向市政府提出申请,加盖城中最高的商业大厦。若请求申请批准,耗时三年,产值会再上涨。

新楼名字更改为云楼。

官方说取自高耸入云,九霄云外的意思,然而坊间早就议论纷纷和李家大小姐有关。

宛云最近出门,深受小报骚扰之苦。她虽说不上心虚,然而见了冯简,也有些尴尬。

冯简倒是惯常的忙碌。

何泷森然道:“周家那小子现在还在纠缠你?说到周愈,唉,唉,唉,原本我还可能有个称心如意的女婿,但…罢了。听说那周少自你结婚后,搞了不少小动作?”

如今连何泷都有所耳闻。

宛云沉默片刻,冷淡道:“有这种人,越是得不到,越是好的。”

何泷虽然对冯简遭遇的情敌喜闻乐见,然而更对让宛云遭受车祸的人全无好感,只皱眉道:“无论如何,需要把话说清楚,你现在已然结婚,不要再牵扯其余男人,对名声无益。”想了想,再补充道,“但也不要把话说死,不要太得罪周少。”

宛云不答反问:“家里的海外生意最近进展如何?金融危机刚过,周氏便在城中大肆购地,大概是在海外损了元气,想把生意做回城里,我们倒可以看看海外剩余机会。而周氏重回城内,城中一些小商户肯定也撑不住——假使妈妈看上哪家,正是收购的良机,这样的话,——”她抬起头,微微一笑,有些无奈,“这样的话,妈妈现在请先别搅合冯简公司这水了吧。”

何泷目光闪动,笑道:“云云在说什么?”

何泷暗中收购冯简公司股份,鲜少有人知情。

甚至连冯简自己,都不知匿名的何泷曾是自己公司第一批投资人。当然,何泷是误打误撞的投资,因为金额小,并没有入董事会的名单。但就因为这份了解,曾经冯简和宛今的婚事,何泷一力赞成担保冯简人品。

不知道宛云如何打探出来,竟一直不说。

“妈妈收购冯简公司的股份,一是为了盈利,二想必是为了想我在冯简面前更有分量些——但如今周愈已经是他最大投资人,妈妈还在追加股份,冯简最讨厌私事掺公——现在我之前的恋人,再加上妈妈你——我在冯简面前是越来越难做人。”宛云苦笑:“妈妈总该知道,冯简的性子,骄傲到不留余地,怎么能容忍任何人掌控他。”

她自己又何尝不如此!

何泷凝视着宛云的秀丽面孔,生出几分得意几分惆怅。

一手教的这位大小姐,做事隐忍缜密肖似年轻的自己。然而至情至性的性格,又像极了曾经排除众议娶她进门的李老先生…

过了会,只听何泷突然淡淡道:“小冯平时都怎么说我的?除了‘惦记我身体’。”

宛云一怔:“冯简每日里忙得很,也并没有多少功夫和我说话。不过,妈妈知道他,冯简嘴头如此,内心很尊重你…”

“你总是维护他,但冯简并不是你对他好就会感激的人。不是我抱怨,你看看你们结婚多长时间,他连一声妈都没叫过我。”

何泷挥了挥手,示意宛云不要继续说下去。

宛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坚持自己的人,总会对人造成伤害,甚至被认为无礼。这个圈子盛行虚伪,连宛云自己都有许多隐瞒和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但是让她喜欢冯简的部分,一直是百分百真实的。

“我只想他对你好,云云,我只希望你好。其实冯简如何对我,已经无所谓。若我此刻突然死了,世界上能为我掉几滴真心泪的,也只有你——”何泷喃喃道。

“妈妈!”宛云轻轻握住她的手。

一瞬间,何女士的确显出真实的年龄,至为疲倦。

馆长的新男友是某保险公司的高层,比vip客人最早拿到拍卖季内部拍卖名单。

馆长给宛云打来电话:“这次顶级珠宝拍卖的形式很新颖,古董珠宝都要搭配新画。很多画廊抢着为其供画,都想参加完珠宝拍卖,为自己画廊沾沾喜气,随后出手的画价格也会高些。”

馆长想借出宛云之前的那幅少女素描图。

宛云最近心事重重,一口拒绝借出私藏。不料馆长厚着脸皮,三番两次杀到两人的公寓。

“哗,我家厕所都比这大!你还真能陪着小冯忍下去。我还是喜欢你旧家,多大多敞亮。”

馆长瞻仰完改造成书室的客房,又对着锃亮的保险箱搔首弄姿的照他的新假发。

“怎么样,好看吧?好看吧?特意为拍卖季设计的发型,顺便我又美黑了。怎么样?”

冯简正躺在沙发上翻文件,抬起一个眼睛,再厌恶的垂下:“越南洗剪穿?”

馆长沉下脸来。

冯简不以为然地转过脸,对宛云皱眉道:“他为什么有家里的钥匙?”

宛云讶然道:“不是你为他开的门?”

两人对视片刻,再缓慢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不素来客。

馆长在他们对面嘿嘿嘿地笑起来。

最后宛云经不住馆长再三的骚扰,无奈道:“画在别墅,我带你去。”

路上,馆长顺便质问她为何不前来为自己工作。

宛云沉默片刻。

也许何泷打出了一手漂亮的苍老牌,也许周愈的无形逼迫越来越厌烦,也许冯简最近隐隐和她拉开距离。尽管尽力回避,但又要重回权益的漩涡,真让人意外,不不不,这不止是意外,宛云可以说是感到非常,非常的遗憾么?

宛云缓慢道:“我有极大可能重回家族企业。”

她的波士很乐观地猜测第四种理由:“哦,冯简终于养不起你破产了,你要卖身还债?”

半山别墅外围着一堆长短镜头。无冕之王看了宛云的轿车停下,分分钟涌现上来。

宛云在车内戴上墨镜,幸好有车窗躲避话筒和闪光灯。她转过头,山下是一片花海。因为不透色的玻璃,不知是不是周愈所种玫瑰的颜色,

她只觉得脑门一跳一跳地疼痛。

什么时候又要重回漩涡,真让人意外,不不,这不止是意外,宛云可以说是感到非常,非常的遗憾和厌倦么?

103 中

谈话到后面有点不欢而散。

宛云没有改变心意,冯简也只是点头:“随便你。”这样说着再站了站,随后便推门走了。

当天疲倦出奇,夜里却睡不着。宛云坐在黑暗里,想起冯简最初送的伞,站在街边递来一小束白花,湿淋淋推门冲进来的表情。听到自己决定后,瞬间流露非常黯然和失望的神色。

讲实话,不是不触动的。如果冯简牵起她的手,宛云愿意任何时间里陪伴在他的身边。但电话被冯简扔到墙角发出巨响,仍奄奄不息作响几声,她心头也一跳。

从未见过冯简暴躁的一面,除了那次涉及死去的亲人。周愈这次又做了什么?宛云心下百转,冯简却依旧没有解释原因。

最开始敬而远之因此不闻不问,然而现在已经决意入局,总要把什么亲自弄个清楚才是。

身边的神秘先生在梦里翻了个身,紧紧蹙着眉头。宛云拍拍他的脸却没有摇醒他,她希望自己的介入能让冯简以后的日子略微好过一些,以及早结束另一个人的美梦。

何泷得知宛云的决定后,高兴的如同过年。不!过年只会让何泷更老一岁。她的喜悦已经感染到了医生护士,他们同样快乐的准备将何女士送走。

“有很多事情!刚开始谨慎保密,万事周全再公开消息!我去将刘律师叫过来。你曾经的部下如今在你姑姑麾下。。。”她喋喋不休。

宛云微笑着仿佛回到旧时光,忙碌、紧张、精准,那些站在浪尖上别无选择的日子。、

此时此刻何泷同样也在怅然,但那是心满意足后的怅然。“风水轮流啊。。”她笑,“窝终于熬到你回来的日子。”

宛云回半山别墅里取许久不用的私章,珍妈头一次对夫人有怨言:“小姐回公司做什么?如此生活的好好的,又要整日的操心。。。”边说边端来梅汤。

宛云正低头查看自己的签章,摇头道:“先不喝了。待会我需去医院空腹抽血。”

珍妈两眼放光:“抽血?医院?小姐你。。。”

体检而已。

当初宛云退出李氏,对外主要称身体的缘由。此刻想重归,何泷心思缜密,提前让宛云检查身体。

原本安排的上午,正好撞见徐家的长媳妇。原来是徐家小弟生子,长兄沉不住气,也让妻子秘密检查。

秘密检查说得好听,一般都是打人工授精的主意。 宛云避嫌,改到下午。

珍妈难掩失望,撅着嘴嘟囔道:“还检查什么,不是已经得了两个闺女?”

旁边收拾的女佣轻声插嘴:“如今怀孕前,女人都需检查身体的。”

“哪有这么讲究?在以前,能怀上孩子就说明身体没问题。”

“早检查也有早检查的好。如今科技发达周全,讲究基因什么的,以防母亲有什么疾病,遗传到孩子。再说,现在什么讲究都多,备孕时生病,需要格外的处方药。。。”

珍妈沉默良久:“会有这样的事?”一抬手不小心打翻了水,慌慌张张地走出去。

女佣在旁边掩嘴笑道:“珍妈一说到孩子就激动。平时在家一直念着,希望尽快抱上小姐的孩子。说家里足有十多年没见过婴儿了。”

回去途中,司机打着方向盘问道:“小姐是去医院?”

宛云内心有几分怀疑,然而又不确定。她说:“不。我们先回公寓。”

正在这时冯简打来电话。话筒里他的语气如常,仿佛忘记昨晚的事情。“在做什么?”并没有等她回答,接着道:“晚上出来吃饭吧。”

宛云笑道:“你请客?”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宛云随口报了罗士美老街的西餐料馆,半开玩笑:“那家座位少,生意火爆,不一定能预定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