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除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中间你讲什么我都没听懂。”雅里又笑了,“没错,我们就是所谓的海上民族,酷爱经商的民族。腓尼基人从很小就会跟着父母越洋过海行商,其天分不言而喻。”

有人不知道腓尼基人吗?有人不知道海上民族吗?他们多么的智慧、多么的具有开拓意识和冒险精神,他们以绛紫色为自己的标志,是那个年代海上的霸主。

“绛紫深黑旗……”

“聪明呀,奈菲尔塔利。腓尼基的意思,就是‘紫红色的国度’,那个华丽而神秘的颜色就是我们民族的象征。”

“那么深黑……”

“深黑的颜色,”雅里淡淡地笑着,修长的手指动作优雅地撩开额前的刘海,露出冰蓝色的眼睛,“奈菲尔塔利,我之前说过,腓尼基人从很小就会跟着父母越洋过海行商,然而,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伟大的海上商人吗?”

艾薇静静地看着他,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的父母被赫梯国王处死了,只因为他愚蠢的儿子对我父母千心万苦运送而来的珍贵商品嗤之以鼻。”

“难道那个人是……”

雅里依然笑着,言语间却染上了几分彻骨的冰冷,“深黑的意思,代表永恒的死亡。我要带给穆瓦塔利斯超越死亡的痛苦。”

空气如同凝结般的寒冷,沉默如同强硬的大手,紧紧地扼住艾薇的喉咙,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腓尼基,在拉美西斯二世去世后的数十年间,对地中海沿岸各国产生重大影响的民族。雅里的出现,难道对这一段历史具有推动性的意义吗?那么他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存在。

时间仿佛停止了,只剩下两只骆驼慢慢地溜达着。

过了一会儿,雅里先笑着开了口,打破了静寂的尴尬。

“奈菲尔塔利,我并不在意赫梯接下来会怎样,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我还在这里,充当一个统治者,是因为有趣。但是……”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然后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止住了两只骆驼的前进。

艾薇警戒地直起身子,看向雅里。

他仍然面带微笑,双眸露出犀利的光采,望进了漆黑的旷野。

几个高大的身影迎着雅里的目光越走越近,他们穿着赫梯士兵的服装,手里拿着赫梯帝国特制的铁剑,却是一脸盗贼般凶狠贪婪的表情。

为首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开口说道:“把钱财、女人和骆驼留下来。”

“还有你的衣服。”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随之响起,还伴着古怪的笑声。

战争之时,免不了有士兵会做出一些强抢、劫盗之事,平日正常温和的人,在战争的高压之下,自然显露出千百种形态,可以理解。但是身为统治者的人,是最看不得这种情况的发生了吧?

艾薇紧张地看了雅里一眼,年轻的君主嘴边始终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

犹豫思考之间,一个自然而然的疑问随之涌了出来,为什么他们要骑着骆驼去埃及呢?又浪费时间,又容易被人打扰,反正是为了打赌,为何不骑马痛快地一路冲到孟斐斯直接探个究竟?雅里既然是真的想带她回埃及,为什么却不准备马匹这样的资源?

疑心刚起,还没有向雅里开口求证,一个大汉就已经提着刀,慢慢向雅里走了过去,“你是什么人?商人?怎么还带着金色头发的女人,不怕被埃及士兵抓起来?”

金色头发的女人,被埃及士兵抓起来?

艾薇懵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大汉。

为什么会是这样?

金色头发的女人,难道是埃及的敌人吗?

“你该闭嘴了。”

“什么?”面目狰狞的大汉看向雅里,在他看来斯斯文文的小商人居然露出了几分让他惊恐的寒意。

“我说……”那一刻雅里竟然笑得有几分妖艳,话音未落之前,黑色的鲜血已经喷涌了出来,溅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月光洒下来,那如同无机质宝石一般的冰蓝双瞳,静静地映射出清冷的光辉。

他居然用手就刺穿了那个大汉的身体。

不,艾薇定睛一看,他的手里有着一片短短的匕首。

黑色的血顺着他的手臂缓缓地滴了下去,衬着大汉扭曲的脸庞,有几分令人发冷的恐怖。

“我说,你该闭嘴了。”

周围的人们全都不出声了,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冰蓝双瞳,深黑头发,即使没有那面华丽的旗帜,又有谁猜不出眼前的年轻人是谁呢?

传闻中曾经血染杀场的勇猛将军,只身将侵扰商队的赫梯游盗剿灭的残酷杀手,赫梯帝国背后真正的君主。

终于有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开口了,“雅里,雅里·阿各诺尔大人。”

但凡听得懂赫梯语的人,即使是强盗、是游民,又有几人不惧怕这可怖的人,更何况是吃国家粮饷的军士。顾不上研究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深夜和一个女人慢悠悠地骑着骆驼,几个人只想立刻转身,调头就跑。

“等等,”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有主见的人,鼓足了勇气,率先开了口,艾薇不听他说完,就已经猜到他会有何种愚蠢的主张,“毕竟我们人多。雅里的身上,一定有值钱的东西。”

“也对,”另一个瘦一些的人也站稳了,“雅里如果死了,我们说不定就可以回去了,就可以不用打仗了。”

那几个赫梯的士兵,又纷纷地围了上来。

雅里纵使是神,也不可能凭着一把小匕首就将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一一放倒吧?凭着这种想法,他们更是有了勇气。

“雅里,你一定带了人在身边吧?”艾薇小声地问向身边那个笑得胸有成竹的男子。

“怎么会,和你单独出门,我为什么还要带别人?”

拜托,这是哪里跟哪里啊?看着士兵们步步逼近,艾薇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不得已的时候,难道她真的要用那镯子……不,那镯子恐怕只能再用最后一次了,如果见不到那个人,她宁愿死在这里。

“奈菲尔塔利,”她痛下决心的时候,雅里突然开口了,“我都说你太不了解我了。”

什么?

她转身看向他,那双眼睛也静静地看向了她。

温柔的眼神里含着几分令人胆寒的杀意。

“腓尼基人从小便随队行商,为了保护自己,早就练出了一身好功夫。而我,要学习的则更多,”他从骆驼的旁边,抽出了一把泛着含蓄光辉的铁剑,“因为从父母死去的那天起,我便打定主意,再下一次,我要有能力保护身边最重要的人。”

寒光闪起,甚至连惨叫的声音都未曾听见。

艾薇还在发愣,他已经挥动了宽大的宝剑,鲜血映着月光散发出妖艳的光。那些赫梯士兵的抵抗宛若螳臂当车。雅里挥动宽剑,他们的生命便随之消失。

来不及恶心,她已经用手紧紧地蒙住脸,用力将眼前残酷的场景从视觉神经里排除。空气里隐隐传来血腥的味道,她不由得连呼吸都想省去。

她是在看科幻片吗?

在古代,人与人之间真的有这样悬殊的武力差距?

但对于雅里来说,这样的干戈之争却出现得好像并不合宜。他是那样聪明,诸如今天此类低级的戏码,原本是不应上演的。他只需带上几个人,或者骑着快马,那么便决不会遭遇眼前这些麻烦的虾兵蟹将。

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突然,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激烈的动作渐渐停止。她仰头望天,不去看那一地的凄惨狼藉。

挣扎的声音逐渐没有了。只听到雅里收剑入鞘,骑上骆驼。

静默了一会儿,听到一个响指,骆驼又渐渐开始向前走。

“雅里,这个赌你不会赢的。”

艾薇仍旧坚持地望着布满星辰的天空。

又过了一会儿,雅里的声音在旁边懒懒地响起,“没到埃及,你怎知我不会赢?”

“你的赌,并非关于埃及是否真正忘记我。”艾薇轻轻叹道,“而是在于,让我死心塌地和你返回赫梯。”

雅里沉默了一会,终于淡淡地笑了起来,“不愧是奈菲尔塔利。”

诚然,他的目的并不是在于赌约本身,而是在于,这次漫长的旅行当中,让她更多地了解自己,或许可以让她爱上自己。

但她太聪明了,轻而易举地就揭穿了他精心策划的布局,看穿了他放在心底的深刻感情。

他侧身抬眼看她,瘦弱的身体靠在骆驼的第二个驼峰上,用力地抬着头,盯着天上的星星,金色的头发如同阳光一般静静地倾泻在她白皙的肩膀上。

“腓尼基人……”他开口说话,声音是那样的温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调侃与不恭。艾薇终于垂下头来,望向他那一双如同宝石般的眸子。此时那冰冷的眼眸,染上了深深的寂寞,如同晴朗的夜空,展现着令人心动的深蓝。

这样的眼睛,她从未在哥哥脸上见过。

所以她仿佛被吸住了,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眸。

“腓尼基人并没有蓝色的眼睛,所以我并不是父母的孩子……”他轻轻地说,“我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除了父母,所有的人,都不曾把我当作腓尼基民族中的一员。这双眼睛,就仿佛是异类的象征。”

他顿了一下。

“在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他嘴边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看到了你那双与我一样的眼睛,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是我很开心。你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

他说着,慢慢地声音变得坚定,表情变得凝重。

“所以我想带你走,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统治赫梯,是因为有趣。但若你愿意和我一起,我便去哪里都可以。”他说着,认真地说着,好像从未有过的认真在这一刻全部加诸他的身上。

“埃及、叙利亚、巴比伦,去所有你喜欢的地方,或者我想,和你去你来的地方,这样或许我就可以找到我原本的归属。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便可以不要国家、不要权力、不要金钱。”他说着,快速地说着,仿佛错过了今天,便不再会有机会表达。

“奈菲尔塔利,有你在,我才会感到太阳的升起和黑夜的来临都是那样得令人期待,我才会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才能赞美生命的血液在流动。”他终于停了下来,将头靠在背后的驼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说过的最多的话了吧?

但是他好像还有太多要说。

哪怕是愚蠢的独白也好,他甚至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只想,把这些话全部都告诉她。

“孟斐斯离大马士革,实在是太近了……”

若这旅程可以持续下去,他便能独占身边这宛若阳光一样耀眼的女孩子。

他从未这样惧怕自己会输。

输了这一赌,他便输了全部。

记忆中,那是一片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的湛蓝天空,纯洁而透明。

太阳从东方渐渐地升起来了,由红转金,再由金转为刺眼的白色,照射在宽广的沙地上,一片淡金的色调瞬时充满了整个视野,壮丽的画面宛若神赐。炙热的风载着沙土的味道,轻轻地抚过高大的蕨类植物,来到她的身边,柔和地舞动她如同阳光一般的金色长发。

她的眼眶湿润了。

不管离开多远,不管离开多久,她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都还记得这片属于太阳的土地。

她永远无法遗忘,这美丽得令人想要哭泣的景色。

一切都宛若那一天一样,那天,他们在阿蒙·拉面前,宣誓永恒的爱情。

她回来了,她终于又一次地,与他处于同一片时空中,站在同一片土地上。

“奈菲尔塔利,戴上这个吧。”轻快的声音打断了艾薇的思绪,她轻轻揉了揉自己微酸的眼眶,转身望向旁边说话的雅里。那个黑发的年轻人,正伸手递给她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我们已经进入埃及境内了,你还是戴上它吧。”

她带着疑问地接了过来。雅里和她都穿得十分简朴,并不像是能够引起别人注意的人,那么还需要什么额外的乔装吗?她垂首仔细一看,那竟是一顶黑色的假发。

“为什么,需要这个?”艾薇略带不满地看着雅里,举手扬了扬那精致的假发,“我们的赌,不是要看看埃及是否遗忘了我吗?我应该以自己的本来面目走进去,才能得知答案,不是吗?”

她将假发又丢了回去,牵着骆驼加快脚步往前走。

“奈菲尔塔利。”雅里追了上来,将黑色的假发略带强迫地扣在她的头上,冰蓝的眸子里没有了隐隐的笑意,却是一片认真,“想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你,并不需要你出现,只要你开口问就可以了。为了安全起见,你戴上吧。”

安全起见?艾薇脑海中骤然闪过了先前赫梯士兵的话,“还带着金色头发的女人,不怕被埃及士兵抓起来”。

为什么?

难道埃及把她当作敌人?难道埃及想要取她性命?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甚至……不敢去想。

埃及是他的国度,埃及敌视她,那么说明,他亦将她当作敌人。

艾薇又想起了书中所说的种种,心里隐隐地泛起了几分疼痛。如果经历千辛万苦,得到的答案却比想象更加可怕,于她而言,又该是多么的难以接受。

她接过假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戴上了假发的她,乍一看就好像一个十七八的少年,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长袍,好像商队里不起眼的随从一般。只剩下白皙的肌肤与湛蓝的双眸,显示着她与众不同的耀眼神采。

她曾经是埃及的王后,她曾经站在孟斐斯祭祀的高台上,与埃及最伟大的法老一同向阿蒙·拉宣誓,她曾经是埃及最重要的女人。

但经历了五年回来,这片她深深迷恋、难以舍弃的土地,是否还依然铭记她的存在?

难以细想,她已经迫不及待需要得知答案。想法化为动作,她不由得稍稍用力地拉了一下骆驼,“好吧,那我们就尽快找个人来问问。”

雅里慢慢地跟上她,“前方不远,应该就能遇到村子,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提前设定一下你我的身份。”

“好的,都由你决定。”艾薇并未停下脚步。

“那么,我们是从叙利亚逃亡过来的商人,我们的货物都被赫梯人抢走了。我是腓尼基商人塔利,你是我的弟弟……”

“艾微,”艾薇轻轻地接过话来,“可以叫我艾微。”

“艾微……”雅里轻轻念了一句,言语间竟有了一种令她熟悉的感觉,“那么艾微,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忘记你是我的弟弟,不是埃及的王后。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吗?……艾微?奈菲尔塔利?”

艾薇怔怔地望着雅里,就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一样,他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她才宛如初醒一般顿时醒悟了过来。

“呃……我当然明白,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会保证你的安全,即使他们仍然记得我,我也不会当场承认,一定会让你平安脱身的。”艾薇点点头,心里暗暗呼出一口气。真是尴尬,雅里刚才叫她艾薇的声音、样子,简直与哥哥如出一辙,那双温和的水蓝色眼睛竟是那样相似,刹那间让她有了错乱时空的感觉。

“不会是看上我了吧,趁现在回心转意还不晚噢。”雅里调侃地笑了笑,作势要牵艾薇的手。

电光石火之间,她却飞快地躲开了,娇小的身体用力牵着骆驼快步前进,转身不去看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赌约没到最后,还不能妄下定论,我们快点走吧。”

金黄色的天,金黄色的地,热滚滚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