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很细,又带着些冰冷,但是却很用力地抓着他的手,好像生怕他会逃跑一般。不知什么缘由,他只觉得她可爱,于是便任由她去抓。她已经摘掉了黑色的假发,换上了平日喜欢的白色短裙。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衬在几近黑色的深夜里,宛若超越时空的虚幻。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我们去逛逛吧。”然后她回过头,眼睛笑成弯弯的形状,“军营里不好有女人,我们瞒着他们吧?”

她眨眨眼,那放松的神情让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明日什么都不会发生,现在也不是在行军。他们是一对普通的恋人,从很久以前就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却十分甜美,那些痛苦的过往都未曾存在,他们二人以后还将继续如此平淡却永远地一起下去。

见他没有反应,她就稍稍用力拉扯了他一下,他下意识地回握她,随后就被她拉着绕到军营的后面。那边火光较暗,但依然有十分完备的巡逻机制。每次快要被人看到时,她就将他推出来,自己则藏到他的身后去,士兵见是法老,自然不会有所怀疑,连忙将视线垂下,行礼。直到走出军营,竟然一直都没有人发现艾薇。

“啊,还是法老的权力大。”她调皮地呼了口气,然后又很兴奋地扯着他,指向不远处,“你看,那边有个高地,我们上去吧?”他一怔,她已经往前走了起来,嘴里还说着,“从那里说不定可以看到更漂亮的星星。”她莫名的开心,好像他们要爬上去的不是一块在西奈半岛随处可见的高地,而是一座美丽壮秀的山岳,好像他们要看到的不是千篇一律的夜空,而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特景观。她雀跃地走着,半拖半拽地将他拉上了高地。

春日,西奈半岛的夜风还带着几分微微的寒意,他不由将她向自己的怀里揽了一揽,而她却出乎意料顺从地投进了他的怀抱。从他的高度看,她的脸显得更加小,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她的眼睛,而精致的下巴显得更加袖珍,仿佛要看不见了一般。

“你看,那些连绵的营地的火光好像浮在河上的花灯。”他不知道她说什么,她已经自己说了下去,“我母亲居住的地方,每年在特殊的节日,他们就做好多纸船,然后在上面放上蜡烛,让那些船随着河流漂走,然后就可以把思念带给远方的人。”她眨了眨眼,抬起头笑着说,“传说,就连死去的人,那些说不定永远都见不到的人,都可以感受到思念。”

她垂下头,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份沉默久到他以为她不想再说话。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始终没有开口询问。他感觉她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行军这一路上的沉默,就是为了今天,她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

因此,他也保持了缄默。

终于,她抬起了头,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他的面孔。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深深地刻进脑海里。记不清已有多久,她没有这样与自己对视,那一刻,他骤然觉得虽然这一个月,她都静默地跟在自己的队伍里,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过往的三年里,我时常会做一些这样的纸灯,我让阿纳绯蒂带到尼罗河畔,找个恬静的支线,将它们放进去。纸船本就脆弱,尼罗河历来湍急,那些花灯,不出多远,就会沉到河底,于是我就相信,每沉下一盏,就说明我的心意传达了一分。”她长长叹气,“我傻傻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但现在我却知道,我不过是在逃避。”她抬起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在逃避一个事实:人是不可能对抗未来的来临。未来永远只有一个,无论如何坚持、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它的前进。命运宛若隆隆的战车,永远会坚决地驶向既定的方向。”

“你什么意思。”他骤然扣住了她的肩膀,“你怎么又说这些我不明白的事情,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些,你就待在我身侧吗?”强硬的声音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瘦小的身体被他牢牢地控制,她的肩骨硌着他的手,她从未比现在这般更加真实,而她说的话,也含着十分真实的无奈、绝望与认命感。

那一刻,似乎二人之间,隔开了弥天的大雾。星星仿佛已经坠落,四周深蓝的夜弥漫了上来,将他们紧紧地缠住。

“你知道我来自未来。我曾经天真地想过,或许我们可以小小地改变历史,甚至篡改历史,只要我们在一起,有多少困难,我们总可以克服,不管有多少不顺心,我们总……”

“我们可以。”他轻轻地摇着她,“是你自己总不相信,这天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你想要的事情,我总是可以满足你。”

她苍白地笑了一下,“你确实,曾经给过我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所以我才会一次次地、不遗余力地回到你的身边,就算你不认得我、你刺伤我,我仍然忍不住想接近你。但是我发现——”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俊美的脸庞。星光下他略带不安的面孔看起来如此虚幻,会不会一睁眼,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和缇茜一样,有些癫狂了,她对话的人、抚摸的人,都仅仅是墙壁上的壁画呢?可即便如此,她也想告诉他。

“但是我发现,不管我做了什么,就算是推迟了,或者是影响了事件发生的方式,历史总会按照它的轨迹前进。我能看到它在前往我所熟知的未来。”她抱住了他,“而在那个未来里,你的身边,是没有一个叫做‘奈菲尔塔利’的外国人的。”

一直拼命地忍着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喉咙里已经有些异样的生疼。有的时候不说出来,还可以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而话一出口,就将这一切变成了真的。

想想看吧,第一次穿越回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改变了历史,但是因为莫名的情感,她再次回到了埃及。原本可以得到幸福,但是却必须以他的死亡来捍卫二人的爱情。她为了他的生存,放弃了那个时空,那个支线于是消逝,历史回到了原来的轴线。

第二次回到过去,二人再次发生了交集。他正在按照历史的安排前进,迎娶了应该迎娶的王后、生下了应该生下的孩子。她的回来,借用了存在于历史脚本里人物的肉身,自然地嵌入了这个历史。若她按照计划,就那样被嫁去古实,那么历史就不会有丝毫改变。然而他在最后的时候向她表达了不应存在的情感。可就在这时,他们之中又必须有一个人死亡。她选择了保护他,于是又在历史中退场。历史的轴线,依然没有改变。

第三次,二人几乎等于再次重新开始。原本决定不再与他产生交集,却在冥冥之中再次相会。她一直竭力逃避,却逃不过自己的感情。而他几乎要为了她,破坏历史的进程,宛若螳臂挡车、飞蛾扑火。

但是她知道,这一次她清晰地知道,历史必然会再次将这件事情的存在抹杀。或者是她的退场,或者是时空的消失。缇茜的存在轻描淡写地就被抹去了,冬即使去到了未来,也只能顺从历史的发展,历史的前进不可逆,亦不可违抗。

她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胸膛,金色的发丝静静地绕过他的手臂,再垂落下去。

“我只有一个最后的办法。”

她轻轻地说,声音几乎微弱不可闻。他垂下头去,将耳朵贴近她。

“我必须在这个历史中死去……”

她似乎梦呓般说着,他则越听越恼,说到后来,他索性有些粗暴地打断她,正想反驳。可此时,却突然听到下面的军营发生了骚动。二人连忙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军营西侧火光一片。异样的火舌向深蓝的夜空中蔓延,噼噼啪啪的声音里夹杂着慌乱的兵械声与埃及士兵的叫喊声,“赫梯人的偷袭,赫梯人的偷袭!”

他眉头皱了起来。虽然想过赫梯人随时有可能偷袭,但他以为必然会是发生在明天渡河的时候,不想现在就遇到这种麻烦。他揽住艾薇,快步向营地返回,“我们现在必须回去,军中无帅会扰乱军心。”

她“嗯”了一声。

他就又说:“你好好待在我的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你那番胡言乱语,我要证明给你看,根本不会成立。我会将你留在我的身边。”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沙的苦味。那句话好像是抹了蜂蜜的葡萄,吃进口中,化开,甜进了心里。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哽咽地说:“嗯。”

拉美西斯登基五年,卡迭石之战必然会发生。埃及军队必然会在奥伦特河上游附近扎营,而他们也一定会遇到那两个游牧人装扮的赫梯奸细。虽然法老这一次悉心地准备了渡河的细节,布卡也不会背叛,但是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让埃及再次处于下风。比如此时,赫梯出乎意料的奇袭,在上一个历史里没有发生,而如今却突兀地蹦了出来。

不,其实一点也不突兀。因为拉美西斯必须在这场战役的初始占下风,直到最后才会发生逆转,最终得到平手。这是历史的脚本,就算细节不同,结果也会是一样的。

二人冲进营地的时候,赫梯的军队已经从北侧和东侧包围了上来。布卡沉着应对,将阵形打开,与喀图相互呼应,开始反击。多莫的军队驻扎在比较外围的地方,损失较为惨重。拉美西斯随即将后阵变前阵,由进攻为主的配置转为防守为主。

他一进营地,就变得很忙,无数决定需要他立即下达。慌乱之中,他也不忘记将艾薇带在身边。

赫梯的进攻似乎不是简单的侵扰或奇袭,他们的军队源源不断地涌来,似乎是聚集了全部主力,意欲将决战提前执行。在拉美西斯的强大领导力和布卡、喀图与多莫三人的执行力下,埃及总算从袭击中重新掌控了局势,一行队伍有条不紊地一边抵挡赫梯宛若猛虎般的进攻,一边向河岸东侧进一步退去。

抗战一直从深夜打到了凌晨,天色渐渐泛白的时候,埃及的军队总算退出了被围困的境地,而赫梯军队的攻势也似乎终于转弱。在布卡等军将刚刚松了一口气时,拉美西斯却感觉到局势微妙的转变。清晨,太阳的光芒渐渐从东侧越过河水洒了过来。埃及军队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狭长的通道里。四周高耸着对己方军队极为不利的高地,而后面追堵的赫梯军队似乎已经停止了脚步。

在埃及军明显处于相较劣势的情况下停止追击,只因有更重要的计策将紧随而来。之前的所有一切,都是铺垫。

高地上,缓缓地立起了绛紫深黑旗。

第39章 宿命 法老的宠妃终结篇结局

在这个历史里,布卡没有背叛拉美西斯,因艾薇直接跟着法老一并出征,普塔赫军团也从一开始就加入了战局,他们也因此加强了整个埃及军团的实力。然而相对的是,另一个时空中因为想要公平打败拉美西斯的雅里,并没有动用奥伦特河东侧的八千军士。此次,赫梯明显是倾其所有,正如史书上记载的,三万七千名士兵,两千五百辆战车。相比法老四大军团两万人的配置,其数量是压倒性的。

高地上先后立起了数不清的旗帜,那压抑的颜色,对处于较低地势的埃及军团来说,心理上的打击几乎致命。拉美西斯沉着地指挥最靠近出口的部署转变队形,想以尖锥形的阵形突破赫梯的包围。而这项计划还没有实施,赫梯的火箭已经架到了弩上,转眼便铺天盖地地向谷中的埃及军队飞射而来。

外围的军士很快受到了重创。若不是在黑夜疲于应付偷袭并一心想要摆脱追击,埃及绝对不会自己走入这样明显的地势陷阱。而如今,四周的高地自然地形成了对赫梯绝佳的打击点,埃及军队在谷中任其鱼肉,却无法反击。烈火随着初升的太阳一阵一阵地燃起,谷中的惨叫此起彼伏。

火箭之后是一轮快速的弩攻。埃及的军队转眼已经损失了一半。拉美西斯迅速调集残部,开始对出口进行猛烈地攻击。然而,接下来,若高地上的赫梯军团再动用铁轴战车下谷冲锋,恐怕这一切反抗都仅是徒劳。

但不能放弃,放弃在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

拉美西斯亲自挥动重剑,带领着部属向谷外冲去。

谷口的赫梯军士早有准备,他们推出了厚重的青铜盾,建成结实的围墙。墙隙中探出喂满毒的铁制长矛。埃及军士的尸体一层层地累积在盾前,尸体变为肉梯,后面的人才勉强冲了上来。可这时,从赫梯军士强盾的后方,短弩又强势地射了过来。

谷中转眼间血肉模糊,赫梯此次的进攻几乎是无懈可击。

出口守护固若金汤,而高地上的战车又随时会冲下来。这是埃及与赫梯多次战争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失败。然而无论多么沮丧,拉美西斯必须保持领袖的理智。他当机立断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并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突围,暂时回到孟斐斯,日后蓄势再来。

正这样打算着,他拿起腰间的令牌,想要下达死令。突然手臂被紧紧地抱住,他转头一看,正是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艾薇。

“不要破釜沉舟,先保存实力。”

拉美西斯只以为她是担心,于是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放心,我们会没事的。”

艾薇用力地摇了摇头,“相信我,你不会全军覆没在这里的。”

他垂下头看了她一眼,她水蓝色的眼睛显得那样迫切,她显然在说实话,说着她自认为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军情如此,容不得半点侥幸,他控制着自己的焦躁,轻轻道:“不要谈那些命运的事情,阿蒙·拉神固然眷恋着我们,但我们自己的生命要靠自己来捍卫。”

他边说,边举起了令牌,眼看就要下达死令。

突然在这时,高地上一直没有停止的强弩压制骤然停止,虽然巨大盾牌后的弩攻依然没有结束,谷中苦苦支撑的埃及军士却得以喘息。谷中的埃及军士们不解地抬起头来,却看到远远的高地之上,身穿黑色重铠,身披绛紫长袍的年轻统治者从后面的指挥台里慢慢地站了出来。

“拉美西斯,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雅里慢慢说着,冰蓝的双眼里射出宛若极地之光,与他的话语一样充满着慑人的寒意。旁边的传信兵立刻大声地将雅里的话以埃及语重复出来,数层传信兵高叫数次,带着异国口音的埃及语飘荡在谷中,每一个埃及士兵都听到了他居高临下的宣言。

原本应当以信使来传送的信息,他有意通过这样的方式传达,对于士气低下的埃及来说,不啻又一轮沉重的打击。很多士兵的眼里出现了犹豫和一丝难以隐藏的希望,有机会,有机会可以生存着离开这里吗?

“不要理他。”拉美西斯轻声吩咐身侧的副将,示意他们加强对出口的攻势。

雅里举起右手,可以看到高地上的赫梯士兵再一次架起了强弩。

他冷冷地笑着,“用‘艾薇公主’来换数千将士的性命,如何?”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第一个反应是,就这样简单?不过是个女人?紧接着便是,为什么会是艾薇公主,她退出政治舞台已经好几年,她的名字几乎已经被人淡忘。接下来便是自然而生的几分怨气,难道这次赫梯与埃及两国的纷争,追溯最初的起因,又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公主吗?

喀图轻声向法老请示道:“不如让末将先应允他,只要能先脱险回到埃及,一切都可以再作计议。”喀图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在心里认定艾薇公主早已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虽然是王族,却是塞提一世众多公主之中的一名。这几年完全销声匿迹,若把这样一个女子给了赫梯就可以脱险,也绝对是一桩划算的买卖。他以为法老会紧接着和他讨论如何谈判并确保赫梯一定履行承诺,然而拉美西斯却脸色极差,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雅里等了一会儿,见下面没有反应,于是就扯扯嘴角,一挥手,又是一阵猛烈的弩攻撒落下来,谷中将士再度遭受打击,而这次,连布卡也受了伤。接着,他又停止了攻击,“不然我就把你们一起埋葬在这里好了。”

这个“你们”不仅仅是指的埃及军队,雅里知道艾薇现在在随行的军队当中,但他是如何知道却不得而知。拉美西斯不由握紧了艾薇一些。已是正午,强烈的阳光从谷顶撒落下来,绛紫深黑的旗帜仿佛落下了巨大的黑影,将每个人都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预兆中。

败局已定。眼前的形势,送出一个侧室而生的公主,保全残部,是最为理智的做法。对于拉美西斯来说,这个决定本是理所应当。但是,无法放开手心中微凉的温度,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开。虽然这样的触感,仿佛转瞬即逝。

“我去。”

她的声音轻轻的,一眨眼就被纷乱的场景吞噬了。而那句话却坚决得宛若坚硬的磐石,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顿了一下,决定忽略她的话。“即使战败,亦要留有尊严。”他慢慢地说,声音平淡而极富威严。随即他转向喀图与多莫,吩咐道,“不惜一切代价,从谷口突围。”喀图怔了一下,随即干脆地拜身,恶狠狠地拔出腰间的刀,喊了一句,“老子和他们拼了”,随即就转身杀进了前面死伤惨重的突围队伍。

多莫沉吟了一下,终于冒死说道:“陛下,属下就算一死也要说这句话。雅里的要求不多,陛下这样的坚持,是让军士白白丢了性命!”

拉美西斯挑起琥珀色的眼睛,淡淡地说:“出军之前,对阿蒙·拉神下的誓约是什么?”

多莫一顿,然后低声地回道:“赞埃及之名,以性命为筹,将胜利……”话念了一半,然后他咬着牙说,“陛下,多莫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看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就为了个女人白白送死。那个赫梯的黄毛小子拿了艾薇公主,是烹是煮,艾薇公主都算是为了埃及献身,她一个人就可以保护数千将士的生命,带来您未来胜利的可能。”

“够了!”拉美西斯挥动重剑,用刃背狠狠地敲击了多莫,“将多莫革职,其部属直接汇报给我。”

随即多莫的四个副将就干脆地上来应声拉美西斯。多莫坚决地跪在原地,血从嘴角缓缓地溢了出来,混着他脸上的泥土、汗水和眼泪,仿若将他绘成了一尊远古的雕塑。他的话对军士们产生了内心的动摇,但他们是拉美西斯麾下最精锐的部队,他们被训练得对王命绝对服从。带着狰狞面孔的士兵们从他旁边一一走过,但都不会停留。多莫就那样跪在那里,似乎已经对生存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多莫,你带我去找雅里吧。”

纤细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似乎在与四周惨叫的声音极为不协调。这位大块头的埃及北方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月来一直跟在法老身边却一言未发的年轻幕僚。

他“哼”了一声,偏过了头去。

艾薇也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行,“你带我找雅里,他杀了我,埃及就可以突围了。”

多莫一愣,终于再一次看向了眼前黑发的少年。他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而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几乎是立刻说明了她的身份。

脑海里先是一腔怒火,法老竟然带着女人出征!而紧接着,他突然反应过来了刚才艾薇说过的话,“你……艾薇公主,你让我带你去见雅里?”

艾薇点点头。

虽然刚才放话说艾薇公主是烹是煮都是为国家作了贡献,但现在当着她的面,也很难想象会有一个女孩子就这么叫他带着自己去送死。他难以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你去了,可是送死。”

艾薇却微笑了起来,水蓝色的眼里放出了温柔的光芒,说的话里没有半分犹豫,“嗯,拜托你了。”

因为多莫的反抗、布卡的受伤,拉美西斯只好亲自指挥全部的突围,艾薇抓准了一个机会,从他的身边溜了出去,来到了长跪不起的多莫身旁。多莫听了她的话,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如何作答是好,只好干巴巴地说:“殿下……即便您这样说,现在谷中被围得死死的,想在不被陛下发现的情况下……”多莫也是一筹莫展。

艾薇“嗯”了一声,然后说:“没关系,那你就把我带到谷中较高的地势,雅里会有办法的。”

多莫沉吟了片刻,随即道:“是。”他带着伤起身,带着艾薇逆行军方向,向谷中走去。

此时谷中哀鸿一片,惨不忍睹。布卡负伤仍坚持率领着将士用弓箭向高地上的赫梯军士射击,死死支撑,为拉美西斯在后方突围竭力创造着机会。

顶着对方强弩压制,二人总算来到了可以看清雅里指挥营的地方。艾薇点点头,示意多莫到达这里便可以,随即她从身侧拿出一枚金色的信籖,“这个你帮我收好。援军来了之后,你就将信籖交给首将就好了。”

援军?什么援军?埃及所有的主力军队都在这里了,根本没有什么援军。但艾薇举止坚决,他也就只好一头雾水地收下了信籖。

“好了,你回去吧,陛下需要你。”艾薇一边吩咐着他,一边摘下了自己黑色的假发。淡金色的头发犹如太阳的光线般垂落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多莫终是有些犹豫,她就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一下,“快走,你若折损,对陛下的打击会更大。”

多莫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讪讪地向谷中返回。走了几步,却又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声音,“如果我死了,你便告诉他,在河里放很多很多船。那些船,会将我带回埃及。”

多莫一回头,身后已经没有了艾薇的身影。

他有些后悔。三年前,曾有一段时间,陛下好像疯狂一般想要迎娶艾薇公主为王后,在宫中一度掀起了惊天巨浪。虽然后来紧接着就是各种的辟谣,但是这样重要的行军也将艾薇公主带在身边,再加上艾薇公主刚才说的话……多莫突然心生愧疚,他想跑回去将艾薇公主拉回去,但是自己若这么做了,那些苦苦支撑的数千将士……

正在踌躇之时,耳边突然听到了坚决的声音。纤细而有力,清脆却坚决。

“雅里,我在这里。”

她只是站在一处显眼的高地上,热风阵阵袭来,将她金色的发丝吹得狂舞,在阳光下闪耀着,仿佛跳跃的光线。终于,绛紫深黑的营队里有人注意到了她。随即强弩的攻势宛若退潮般,刷地消去,除却山谷出口依然固若金汤,雅里的攻势已经完全停止。

黑发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谷中高地的少女。冰蓝的眸子微微眯起,仿佛在看着囚笼中任其宰割的小兽。

他微微笑了,嘴角扯起的弧度里带有了几分轻蔑,“我向埃及请见这位神奇的公主已经有三年,拉美西斯始终是不准,现在怎么就想通了。”

“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陛下根本不会花心思。倒是我自己任性,贪心埃及的繁荣与舒适,不愿意去极北的那种地方。”艾薇淡淡地回复他。雅里方才的言语里分明是讽刺拉美西斯是迫于赫梯的武力才甘愿给出艾薇。可艾薇的回复,则暗暗地反讽了赫梯。

雅里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哼一声,微微地侧过头去,对手下吩咐了什么。艾薇仔细地看着他身边的幕僚,并不见图特的影子。那是拉美西斯在另一时空中安插在赫梯身旁的棋子,似乎已并不存在于这个时空。抹去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她暗自按了按腰侧,装着破碎荷鲁斯之眼的袋子依旧静静躺在原处。

雅里伸手指指艾薇,身侧两名身手矫健的士兵立刻跃下陡峭的高台,向艾薇行来。高地并非不能来往,只是在赫梯军队的压制下,谷底的埃及士兵几乎不可能从两侧突围。在强弩的掩护下,二人转眼间就来到了艾薇身边,随即他们一人一边,紧紧架住她的手臂,提带着她,向高地行去。

艾薇踉踉跄跄地总算爬到了高处,雅里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冰蓝色的双眼里映出她略显狼狈却平静异常的脸。

年轻的统治者微微一笑,唇边漾起淡淡的弧度,“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艾薇抬着头,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当然可以杀我。但你也要信守诺言,放这些兵士一条生路。”

赫梯的攻势已经停止,但却依然是在利用强弩对地面进行压制。因为体力原因,埃及士兵的抵抗已经势渐微弱,而拉美西斯率领的突围依然没有显著成效。艾薇用余光看着,心里却不免焦急……停止吧,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雅里唇侧的弧度终于收敛,棱角分明的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直线,最后又化为一阵淡淡的叹息,“也对,经历了那么多,你心中或多或少总有那几分优越感。”

艾薇用力摇头。与艾弦一样的面孔,却说出这样自弃的话语。她真心觉得对不住雅里,却无法承诺更多。若这个时空,他真执意要她死,她……

“看你这样的反应,我倒有件事问你。”雅里打断了她的思绪,随即挥手令退了四周的卫兵,低低地说,“我以为我是忘记了过往发生的事情,但仔细想想,很多事情却是未曾发生过的。我想,那些或许是幻觉,但你如今的样子,怎会和我有一样的记忆?”艾薇一愣,也对,雅里并不知道消逝的时空的事情。正在思考如何开口,雅里又补充道,“你还是不要再骗我,你也不想让谷底几千埃及蛮子就这么惨死吧?”

“好,我告诉你,你先不要动手。”艾薇连忙打断说,“你忘记的是另一个时空里发生的事情,但是历史因不同时空点的选择而变,那段时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因为我选择让它消逝……”

雅里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来,冰蓝色的眼里看着她竟有几分惊异,“你有这样大的本事?”

艾薇语塞,她怎有这样大的本事,不过是荷鲁斯之眼的本事。但是想想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雅里,于是便咬咬嘴唇,“总之这个时空只是大体相同,很多细节是不一样的。比如我就未曾遇到你……”

因为她是来自历史外的人物。历史重写,她的切入点自然变化,但是变来变去,也未见得变得更好。心中自嘲,脸色便也阴晴不定。

雅里眯起眼睛,沉默了好久,然后突然轻笑,冷冷地说:“这么说来,那些事情确实都是发生过的了。你自己来招惹我,从牢里救出我,又同意和我打赌,到最后你却不过是踩着我达到你自己的目的。那个时空里我真是窝囊,竟让你如此玩弄于股掌,还心甘情愿地一次次放过你。”

冷漠的言语间,竟有了几分抹不去的恨意。诚然,雅里通过秘宝之钥得到的记忆都是另一个时空里的,在这个时空里,二人的交集少得可怜。心中刚刚对艾薇有了几分好奇与喜爱,却骤然想起了过往的那一切,巨大的反差使得他的自尊无论如何无法忍受,终于难控怒意。

说要杀她,绝非儿戏。

他轻轻挥手,士兵从后面押解出一名满身血污的年轻人。他穿着赫梯高阶的军服,艾薇正好奇,雅里又一摆手,一个士兵便用剑柄卡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浓黑的血几乎结成了硬痂,挡住了他的面孔。艾薇只扫了一眼,就不忍将视线再度移开。平日里熟悉的哥哥的样子,现在却毫不在乎地做着这样冷酷的事情,“你到底想怎样……”

“你再看仔细。”他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