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眼神的交汇,是多么令人心碎。

如今才知道,爱情这种事情,原来是这样转瞬即逝。

过了许久,拉美西斯缓缓地站了起来,琥珀色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艾薇。他开口,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你要……什么?”

艾薇深深地闭眼,感受着痛苦慢慢爬过心脏的每一寸角落。

她……要什么?

他的无情?他的残忍?他的毫不在意?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不,她早就明白——她要,她要他平安地、伟大地活下去,要他快乐。

就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作为一个旁观者,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在属于他的时代里,在属于这个光明之子的时代里,变成伟大,变成传奇。

而她……

“我有三个条件。”

她看着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丝迷茫。

“三个,”忍住宛若潮水铺天盖地袭来的闷痛,她平稳着自己的嗓音,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对于快速征服一个国家的可能来说,不过是些细小的要求。”

“你讲。”

“第一,你要答应让朵安全、荣华地安度晚年。”

朵保护着她,但朵也忠于法老,善待朵不会是错事。

“可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第二,我可以不要祭司职,但是你要追封回我母亲高级祭司的位置。”

谢谢她生下了这个身体,不然她怎会有机会回到这里再次见到他?

“我之前答应过你保证你王室公主的血统,这自然可以。”

她微微颔首,灰色的眸子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她想让他快乐,她想让他幸福。这种心情是如此强烈,强烈到即使自己会因为哀伤而化为一片阳光下轻轻飞舞的尘埃,她也在所不惜……

而她终于发现,如果自己可以带着这个身体,按照他所想的,远远地离开他的视线,协助他完成那精心策划的政治布局,就是目前的她可以在这个时空里,在不妨碍历史进程的情况下,带给他的最大的快乐。

但是……

“第三呢?我洗耳恭听。”他双手抱在胸前,绕过桌子,向她走近了几步。

迟疑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如同水一般平静,看向他,但是却好像无法聚焦。

“第三呢?我满足你!”声音里染上了几分急躁,轻轻地在空阔的大厅里回响。

难道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她吗……

她自以为生离死别的爱情,原来在时间和空间的蹂躏面前是可以这样的脆弱不堪。

艾薇轻轻地笑了。

既然如此,那么也允许她保留一点小小的私心吧。至少,在完成去古实的任务后,她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时空。在确认他一切都好之后,让两条画错了角度的直线越过交点,各自向前,从此二人再无瓜葛。

就这样吧!

曾经迷离的视线,在这一刻汇集成一束锐利的光芒,她终于开口:“我听说,在埃及有一个神秘的护身符。”

他一愣,她继续说了下去。

“它的名字,叫做荷鲁斯之眼。”

他扬眉,看向赶到门口恭敬待命的冬。感受到君王的视线,冬连忙点点头,“确实有这样的传说,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是独一无二的秘宝。”

他看向她,她便也看回他。

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是真实的存在,缇茜并没有骗她。

艾薇轻轻地呼气,“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如果不想扭曲未来,就不要碰触过去。

“我相信,你会将荷鲁斯之眼带给我的……这是你的宿命,你一定会回来的。”

离开现代时,缇茜说的话,又一次在艾薇耳边响起。那时候,艾薇心中充满了各种的不屑,她只是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喝下那瓶药水,借着冲破死亡的危险,去获取一瞬的心满意足。直到刚才,她才真正地开始思考缇茜的话。

那一刻,她终于清楚自己的想法。她的理智、她的骄傲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突然跳了出来,将她凌乱的心情瞬时梳理清楚。她已经决定,决不再碰触历史,多余的奢求只能使得她的冒险变得本末倒置。她的爱情,在他获得他真正想要的一切的时候,就会归为终结,然后被永远地埋葬在她心里。

不去理他会爱谁娶谁在意谁。

不去想刚才在他屋里发生了什么。

不去管究竟谁可以踏入那美丽的荷花池。

不去看他的眼神究竟会在碰触到谁的那一刻变得温柔。

哀伤不会消失,却不会再蒙蔽她的双眼。下一步,无论如何都应当找到荷鲁斯之眼,她相信荷鲁斯之眼可以解释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在古代埃及会有一个和自己同名的少女?为什么她与自己的面貌有几分神似?为什么自己会一次次如此幸运却略带残酷地回到“他”的身边。

爱她的他。

憎她的他。

那一瞬间,艾薇的脑海里闪过了太多思绪。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格外清澈,黑色的瞳孔犀利地锁在眼前英俊的法老身上。

“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去寻找荷鲁斯之眼,她借此便有了在这个时代再停留片刻的意义和理由。

找到荷鲁斯之眼,她至少可以在这场令人心痛的游戏里占据主动。她愿意前往古实,替他完成他的心愿,但那之后……她可以选择永远地离开这个伤心的时代。

“满足我这三个条件,我愿意前往古实,尽全力满足你的愿望。”

她咬住嘴唇,略带紧张地看向他。

艾薇说不清楚心中到底是希望他点头,还是冷酷地拒绝。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助,因为看不透另一个人的心情,而感到无所适从。

直到——

“依你。拿到荷鲁斯之眼,你就速速出发吧!”

直到冷漠的声音不假思索地打碎她心底残留的一丝犹豫。

她重重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睁开眼,他已毫不留恋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了方才放下的莎草纸书。

他原来是这样厌恶她……

她看着他微微垂下的棕色发丝,看着他淡淡的琥珀双眸,看着他修长结实的手指。

就好像这样看着他,看了三千年。

好了,她最初回来的目的达到了,她看过他了。他依旧平安、伟大地活着。

多么好。

很久很久,她终于微微地屈膝,如同最初,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声音一如刚进来时那般清脆而平静。

“陛下,谢谢。请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他没有抬头。她微微叹气,深深地闭上眼,转身走出了房门。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骤然抬起头来,看到冬在门口略带迟疑地看向自己。他轻轻颔首,冬连忙转身向艾薇远行的地方跟去。

在厚重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透过那即将合上的夹缝,他专注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小路上,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

木门重重关上,厅内一片寂静。

仿佛这屋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人。

第七章 雾

他用力闭上眼睛,心中一阵阵没来由的烦闷、迷惑、不安,到底应该怎么办?到底应该如何说明……那个时候,杀死她就好了!

深夜如同浓墨落了下来,笼罩住充满青葱树木的庭院。

起风了,浑厚平稳的尼罗河水声在他耳边缓缓响起。

偌大的王家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着莎草纸文书,结实的关节微微泛起一丝白色。几近透明的琥珀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要看穿那紧紧闭合的厚重木门。

和平常一样,处理完白天的政事,用过晚餐,他坐在书房里阅读重要的文书。有时礼塔赫会觐见,与自己聊聊周边数国的局势变化;有时孟图斯会来,向自己汇报埃及边境的近况;最近奈菲尔塔利也会来,借着小公主夭折的借口,来探望自己。

生活就像荷花池的水,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涟漪。

从接掌摄政王之职那天起,世界对他来说,就不会存在任何意外,帝国、敌国、臣子、后宫、子民,一切都掌握在他手里,一切都是全盘布局中的小小棋子。庞大的帝国在父亲塞提去世两年后,即在他的操控下,有条不紊地运转,一步一步走向清晰的明天。

但是,现在,在他操控的棋盘里,出现了一枚奇怪的棋子。

这棋子原本不过是他万千棋子中的一枚。在过去的数年里,一直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掌握在手中,那卑微渺小的存在,甚至让他一度想要将这枚棋子从自己华丽的棋盘中彻底抹杀。他轻描淡写地布局,想要一杖将这棋子的存在狠狠地碾成碎末。但是,这简单的举动却偏偏没有得偿所愿,从她在他杖下幸免于难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无法控制这枚棋子,再也无法忽视这个人的存在。

她,开始变得让他捉摸不透。

依然诡异苍老的银色发丝。

依然奇怪别样的灰色眼眸。

依然病态罕有的白色皮肤。

依然是父亲的情妇所生的下贱孽种。

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她有那样的勇气,可以在法老暴怒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侍女;她有那样的坚强,在他讽刺她时却能微笑地说愿意为法老做些事情;她有那样的见识,可以在从未踏出深宫的情况下,明确地指出埃及、古实、赫梯、亚述等诸国的局势……

荷花池畔,金色的阳光和蔚蓝的池水带给了他奇怪的错觉,一度失控的举动让他懊恼,一怒之下便决定强制改变她的命运,几近幼稚地通过这样的手段来证明自己对这枚渺小棋子的绝对控制权。然而她平静的回复让他内心更加混乱。今晚见到她,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冷淡与漠然。扯掉令人产生错觉的淡金薄纱,提醒自己那银色的发丝正是来自于在自己身边待了十几年,自己最不屑、最蔑视的血统下贱的妹妹。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她贸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不可否认地又一次大大地逃出他的掌控,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这大胆的行为居然没有激起他的怒意,反而让他饶有兴味地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在他对她少得可怜的记忆里,这个令人厌恶的妹妹总是躲着他,总是带着怯怯的眼神看着他,从来不敢质疑他的任何命令。

他实在想不到,她竟敢贸然觐见,还自信满满地扔下两个字——“谈判”。

虽然依旧是那样略带生疏,但是她比他一直以来理解的要聪明太多、锐利太多。

礼塔赫、孟图斯,包括那些自己身边位高权重的臣子们,谁会与法老谈条件?而他无论如何猜测也想不到这个敢于与自己谈条件的人竟会是她——一个女孩子,他的妹妹。

他细心隐藏着在那一刻心底划过的细小的波动。他想继续听下去,她究竟要什么?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她与他谈条件,条件虽然是三个,但是他一开始便清楚明白,重点会是最后一个。

第二个条件说完,她停顿了下来,娇小的下巴微微扬起,她看向他。

那一双眸子好像是在看着自己,又好像在看着其他更为遥远的地方。那浓密睫毛所覆盖的眼睛里,充斥了一片让人捉摸不透的大雾。他极少见到雾,只有一次,在一个甜美的梦之后,他走出大殿,在太阳尚未出现的清晨,他看到底比斯被淡淡的雾笼罩了起来,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明喻的虚无感,好似触手即是,却又遥不可及。只是在太阳撕开云层后,那种朦胧的感觉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刻她眼中的神情,就宛若一场雾,但是远比曾经所见的更加浓密,不管他如何去猜想,也抓不住她思想中的半分端倪。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她出现那样的神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假思索地同意满足她三个条件,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乖乖地前往古实,帮助埃及,帮助帝国……但是在那一刹,他竟蹦出了一丝古怪的想法,希望她的第三个愿望是,让她留在埃及,不去任何地方。

为什么?

在那一刹,一种奇妙的冲动好像凌驾于所有的理智分析,他竟然觉得,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不管她要什么,他都会给予。

不管合理与否,不管可能与否。

只要她说出口,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满足她。

究竟是他在下棋,还是棋子迷惑了自己?

他突然急躁起来,她眼中的雾,好像在那一刻铺天盖地地弥漫了出来,以征服性的姿态涌进了他的心里。

“第三呢?我满足你!”他脱口而出,那一句完全不像自己说出的话。来不及懊恼,来不及撤回。

迷茫的那一刻,她眼中的大雾却突然散去,清澈的眸子好似剔透的晶石,锐利地看着自己,却已读不出半分的犹豫。

“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唇边勾起了一丝微笑。荷鲁斯之眼是什么?答应她又有何难!她并不是因为要帮助他,她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要他快乐”,原来——原来只是为了这所谓的秘宝,她就可以心甘情愿地离开埃及,前往古实,嫁作他人妇!

内心如此混乱的人,只有他一个吗?

突然烦躁了起来,烦躁到他无法控制。

“依你。拿到荷鲁斯之眼,你就速速出发吧!”

在那一刹,他看到她重重地闭了一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满足。他狼狈地转身逃回到自己的位子,再一次拿起文书,想要强迫自己的思绪能够再一次聚集在那张纸上。但是脑海中却依旧塞满了毫不相干的思绪,没有办法不去在意方才还隔着偌大的桌子、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曾经是那样厌恶她,所以他本是那样乐意让她去扮演一枚可以远离自己的棋子。但现在,他却无法再忽视她的存在,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样的错觉,究竟是为什么?谁能告诉他?

这样的迷茫令他烦闷,令他……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