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鼻息起伏着均匀的呼吸。他又回到了宫殿,轻轻叹气,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抚过她金色的发丝,落在她的脸颊上,又慢慢地滑过她精致的下颌,停留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然后,门外似乎有人跪下。

他一顿,停止了对她的接触,帮她小心地盖好被子,转身走了出去。

“陛下,在底比斯南部看到了与画面中男子相貌相似的人,已经依照您的命令杀掉了。”

然后便是法老的声音,“继续找,不用担心错杀,不用每天都给我汇报了,七天汇报一次就可以。”

“是!”

帐外沉默了半晌,然后是他渐渐离去的略带疲惫的脚步声。

床上,艾薇骤然睁开双眼,水蓝色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湿润而明亮。侧过头,透过窗子向外看去。与白天不同,自己的寝宫外站着数十名左右的塞特军团士兵。严阵以待,守护着自己……不,是看守着自己。

不让她逃走。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从未想要实现诺言,他不会让她离开自己。

心底突然生出了极地之冰,冷得她唇齿不住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一天,艾薇一直没有再睡着。第二天晚上,侍女如常地送来了新鲜的羊奶与面包。艾薇如常地将羊奶倒进了花盆,又把面包扯碎了从窗口撒了出去。

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却是飞快而缜密地思考。

月光透过窗口洒进来,然后却渐渐地暗去了。

起初她以为是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而稍一注意,就听到房间里传来淡淡的呼吸声。她猛地一起身,身披棕色长袍的人静静地立在她的床畔。宽大的帽子挡住了他的面容,露出的只有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仿佛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带着风格迥异的各式戒指的双手,静静地放在身体两侧。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她却很明显地可以感觉到,他隔着厚重的外衣,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竟然是,那天在前花园见到的,赫梯的使者。

他稳稳地站立着,修长身体背后隐隐流泻出的压迫感,令她不由手里抓紧被子,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而只过了一秒,她就想张嘴尖叫。声音还未发出半分,他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住她的喉咙,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紧张地瞥了一眼放在自己床头的水之钥。

这时,神秘的赫梯使者突然开口了,“放心,我对那块破石头没兴趣。”

他的声音正如数日前听到的一样,粗糙、沙哑,却仿佛厚重的金属器摩擦一般,有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莫名尖锐。但艾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只是很好奇,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拉美西斯的真面目,你要忍他到什么时候?”

艾薇猛地皱起眉头。

使者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漫溢的静默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一般。然后,他突然说,语气里饱含讥讽,“这也不怪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的很难相信他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一边当着天下人的面给你加诸至高无上的荣耀,一边又靠着给你喝镇静剂防止你逃跑,甚至偷偷命人杀掉承允帮你寻找的人。他显然是想拔除你身边所有的依靠,完全地掌控你。现在登基纪念日结束了,各国使者团也都回去了。很快全西亚的人都知道你们婚礼的事情了。这样处心积虑,不知道,他接下来到底还想要怎么利用你呢?”

那一刻,艾薇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着怀疑、愤怒、不安、恐惧,还有那难以抹去的一丝被揭穿真相后的不知所措。接连几日沉沉的睡眠,梦中听到的他们的对话和他在屋外冷酷得几近残忍的命令。这一切都是事实。事实宛若沉重的木桩,敲打进她的心底,刻出了一个丑陋的疤痕。那个使者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他继续说,“你若相信我,就点点头。我就让你说话。”

艾薇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的话说完,只是伸手又轻轻地推了艾薇一下。艾薇只觉得嗓子一松,似乎声音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控。

他继续说道:“拉玛的事情与我们赫梯根本没有关系。结果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责任都推过来。一方面破坏赫梯与古实的关系,一方面又借机打压赫梯渐长的气焰。什么事情都要利用一下,真像他做事的风格。”

他轻轻地说着,言语间似乎对拉美西斯了如指掌,而口气又却令人感觉熟悉。

艾薇顿了一下,随即问道:“之前你也出现在我的窗前过?”

赫梯的使者没有说话,依然看不到他的脸,但艾薇知道他默认了。

她又继续问:“你想要我的性命吗?”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难听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嘶哑,“若是那样,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这不是狡辩,他可以几次绕开众多看守的卫兵,到达她的房间如同探囊取物,此时他若想要她的性命,几乎是势在必得。但是……艾薇继续发问了:“既然如此,为何你要弄断油灯的绳子,又在我房间里放那迦哈节?”

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回掉了她,“不是我做的。”随即他有些自嘲地低声说,“人总是容易被表面上看到的东西所迷惑。其实一直在你身边的人未必会保护你,你总是不明白。”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种奇特的想法骤然划过艾薇的脑海,那个念头荒唐却宛若深夜里幽蓝而刺眼的闪电,令她难以从脑海中摒弃。想到这里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从床上走下来,看似要走到使者的身边,但突然她好像被什么绊倒了一样,一个趔趄就要摔过去。那一刻,他极快地伸出修长的手,将她紧紧地、小心地扶住。冰冷的温度从手指与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他手上色彩斑斓的戒指与触目惊心的青筋清晰地落在艾薇的眼中。

艾薇扶住他的胳膊,一回手,猛地掀开了他盖在头上的长袍。

他看着她,一头淡淡的棕色短发、白皙的肌肤、深胡桃色的双眼、深陷的眼眶以及挺拔的鼻子。岁月赞美过他精致的容颜,再眷恋地在那之上留下淡淡的痕迹。眼前的他,俨然已经是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周身散发着成熟男子的气息,却冰冷得令人心生惧意。

她捂住嘴,向后退了两步。

房间里一片静默,月光如水,倾泻入窗口,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突然一笑,嘴角掀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

“满意了?”

对于他的问话,艾薇无法做出任何回应,过了好久,她才磕磕巴巴挤出一句脆弱的话:“是你,你怎么会……你到底去了哪里?”

男子一愣,然后将头撇到一边,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以为你忙着进行王家的婚事,怎么还有工夫在意我的行踪?”

艾薇故意忽视他的讽刺,认真地说:“我一直在试图找到你,虽然进展不是很顺利。我很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抬起眼,视线却落进了冰冷的胡桃色。

“不记得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信任,“以我的能力,你完全不需要为我担心。”

艾薇尴尬地点点头,“也对,抱歉。”

他轻哼了一声,慢慢地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躬身,轻轻地在她手背落下礼貌的一吻。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又带回了日常温温的微笑与礼貌,“艾薇·莫迪埃特小姐,我真的很难将你现在落魄的样子,与你在未来的独立与骄傲联系在一起。看你在不安、揣测中等待着法老对你不时的青睐,我真觉得你好可怜。”

她猛地抬头,伸手要打向他,而他并没有想躲的意思,脸上依然是谦恭的微笑,深胡桃色的眼里却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而她的手却停在空中,用了好大力气才慢慢收回。她用力地吸着气,保持着冷静,“冬,不管你以前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你帮过我,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相信你,直到你背叛我。”

深胡桃色的眼睛一闪,然后慢慢地闭上。他踉跄地退开两步,抚住自己的额头。身形如此脆弱,言语里却是倔强的冰冷,“现在说这些不晚吗?”

艾薇担心地看着他,不由想要走上前去,安慰他一下。他却猛地一挥手臂,硬生生地打开她伸过来的手。艾薇被他的力气一冲,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蔚蓝的双眼迎着月色,映射出的净是不解。

他也愣着看回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情。然后他看看自己的手,随即苦恼地将头垂下,将脸埋入自己的手中。这一点也不像冬的样子。艾薇不由很担心,硬是压着心底的不安走上前去。冬却突然开口,“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

他恼怒地说着,被宽大长袍覆盖的肩膀在月光下微微地颤抖。然后猛地,他突然向艾薇走过来,双手用力地扣住艾薇的肩膀,粗暴地将她推倒在坚硬的地面上。白皙的脸离她这样近,深胡桃色的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他的呼吸好像近在咫尺。

艾薇平静地看着他,眼里不带一丝犹豫,仿佛根本不惧怕他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情。而这一切却令他更加急躁。

猛地,他的手滑向她纤细的颈子,骨感的手指稍稍用力,就这样嵌入她洁白的肌肤。他看着她的眼睛骤然睁大,他看着她一直以来的信任里充满了不解。

血液流过脖颈处,隐隐地跳动着。薄薄的皮肤下是脆弱的肌理。她就是这样随处可见、不堪一击的生命。

如果手指稍微用力,她的颈子就会断掉,她就会毫无痛苦地停止呼吸。

或者就这样下去,她也会慢慢窒息而死。

如果不想这么麻烦,就一伸手插入她的身体里,她的心跳就会立刻停止。

只要一闭眼。

但是,脑海里隐约浮现的画面却始终挥之不去。不管是多么深刻的恨意,却总也抹不去与她的过往。她的微笑,她的善良,她的勇敢。为什么偏偏是她呢?纠缠的过往好像盘踞在心中的蛛网。漫长的时光里,他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

到现在,他究竟是否找到了答案。

艾薇颈子间的手突然松开了。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去,蜷缩起来,用力地呼吸着。冬站在一边,仿佛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一般地看着她。然后他突然别开头,低低地说:“你还是走吧,待在他的身边不安全。”

艾薇轻轻按住自己的脖子,没有做出回应。

他抬起眼,“你知道,我曾经拿到柯尔特的头衔,是埃及王室最高级别的杀手。”

“最高级别的杀手?”

“当年拉美西斯安插我在你身边,并不是为了照顾你,艾薇公主。”他继续说着,“那是为了牵制你,从而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杀死你。拉美西斯的计划里,是不允许有失败的。”

门口卫兵的身影有规律地晃过窗外,月光洒下大片阴暗的影子。

隐隐地,看到冬分不清是痛苦还是释怀的微笑。

就这样,相互看着。漠然的视线里撕扯着淡淡的却又犀利的质疑。

艾薇终于开口,“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26章 时空的复制品

起先,他是沉默。

变得成熟的脸庞上带着一丝隐隐的不确定,随即他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开,低低地回复道:“这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喑哑、难听,仿佛发声的地方被烧焦了一般。

艾薇顿了一下,随即骤然冲到他的面前。

她动作再快,也不会逃过冬的眼睛。但是出于好奇,他没有制止她。于是她就快速地将手搭在他的领口,一用力,扯开了棕色的袍子。

颈子处是一片接近黑色的狰狞。仿佛被剧烈的毒药烧灼过,从内向外泛出乌黑的痕迹。

“你做什么?”他退后了几步,迅速地将领口又扣好了。

而她已经看得很清楚。

“荷鲁斯之眼,没了吧。”那似乎是个问句,艾薇的语气却是那样的笃定。

冬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艾薇有些心疼地看着冬紧紧扣住的领口,“如果有的话,你会来找我,对吧?”

冬沉默了好久,久到房间里一片静默,随即便是一声宛若叹息的自嘲。

“败给你了,艾薇殿下。”

他松开了捂住领口的手,偏过头,缓缓地开了口,“在时空扭曲的时候,你咬了我的手,被甩了出去,所以就掉落入了比我更晚一些的年代。偏差大约是十年左右。我判断出自己处于你取代艾薇公主身份大约九年前的时刻。我想利用手中的荷鲁斯之眼找到你,却遭遇了与缇茜·伊笛经历的一样的事情。”

“你戒指上的荷鲁斯之眼,难道裂开了?”

冬顿了一下,挑起的胡桃色双眼直直地看向艾薇,他说:“是的。我回到十年前,荷鲁斯之眼发生了龟裂,外表破碎,从里面流出了如鲜血一般的液体。”

竟然与缇茜临死前说的情况一模一样。艾薇怔住,冬就继续说了下去:“我将液体收集起来,饮下液体,希望它能够把我带到有你的时代。但是,不管我怎样努力,液体就好像毒药一样,灼烧着我的喉咙,毁掉了我的声音,却从未实现我的愿望。”

“冬……”

“但是……”他抬起眼,看向艾薇,“但是我知道,我会找到你。就如同在未来的那漫长的二百三十八年,我从未放弃过寻找你。我知道你会再次出现在努比亚之战前后。我相信你此次回来,接续艾薇公主之死事件的可能性很大。”

“那……你为何要加入赫梯。”

“你的容貌在我记忆里如此清晰,我可以将它画下来,可我还是需要别人帮我找到你。”冬顿了顿,“拉美西斯知道你的相貌,但是与他联系,我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我只能转求雅里的帮助。”他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可是,你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却没有办法带你去任何地方了。”

艾薇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却已经红了眼眶。一句问话卡在喉咙,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就算问出来,他也不会告诉她答案。就算有答案,她也没有能力接起那沉重的回应。

冬沉默了好一会儿,总算整理好了思绪。他伸出手去,递给了艾薇一个包囊,“拿去。”

艾薇迟疑了一下,冬已经将包囊半强迫地塞进了她的怀里。

打开,里面是西亚地图、一套便行短衣、黑色假发、匕首、一些金币和用布包起来的东西。

艾薇拿起那块布包,里面是类似石块般的触感。

“这个是……?”

“火之钥。”冬将头撇向一边,语气恢复了先前的低沉与冰冷,“荷鲁斯之眼虽然已经没了,你试着集齐秘宝之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说不定。”

艾薇低落地看着包裹,“是吗?但是你的那块,还有缇茜的那块都已经消失了——荷鲁斯之眼已经不存在了,就算集齐秘宝之钥,还能发生什么呢?”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想什么回到未来的事情了。”

冬回过头来,冷冷地看向艾薇。他的口气严厉而漠然,艾薇一时语塞,不知做何是好,而随即便觉得自己方才确实太过消极了。她晃了晃头,然后说:“好吧,我不该这样想。”

她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

冬便继续说了下去:“真正的荷鲁斯之眼,还存在于这个时空。你之前提起的两块荷鲁斯之眼,都是时空的复制品,因此效果有限。”

“时空的复制品?”

“缇茜得到的荷鲁斯之眼,其实是正品流传到千年之后的宝贝,她带回了古代,相较于原本存在于这个时空的正品而言,就仅仅是一块时空的复制品,我的那块也不例外。”

“那么,也就是说——”

“你想得不错,缇茜的那块是现在这个时代流传到未来的存在。所以,你集齐秘宝之钥,并不一定会什么事情都不发生的。”

艾薇一怔,但随即又有一个更大的疑问,“那么冬,你的荷鲁斯之眼,是哪个时空的复制品?”

想法骤起,艾薇有些茫然地看着冬。冬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制止了艾薇的进一步猜测,亲自印证了她的想法,“不用猜了,我在遇到你之前就曾经跑过时空的间隙,现在你眼前的我,也是时空的复制品。”他顿了一下,却继续说了下去,“从我们初遇的时候,我就仅仅是时空的复制品。”

他垂下头,“我不能碰触现在活在同一个时代的自己,不能干涉任何他的生活。我这次回来之后,因为与第一次回来有几年的交集,一度拥有了两个时空复制品。也就是说,那个时间点,除了按照正确时间顺序存在的真正的我以外,还有另外两个我。这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如果我们三个相遇,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我只能隐姓埋名,躲得越远越好。”他的声音变得很哑,“不过还好,其中一个已经去了未来,还有一个在数年后也会消失。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代替正品,光明正大地活下去了。”

冬看着艾薇,胡桃色的眼睛里映出了她美丽的脸庞。

金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蔚蓝色的双眼,他的嘴角掀起了优雅的弧度,他伸手拉起她纤细的发丝。

“艾薇,你记得吗?你见到过正品的我。”他停了停,“我在想,或许我经历了那么多挑战和困苦,最后就是为了回到这个时间点,为了见到你。”

想问的话,更加无法出口。他永远在那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切以她所想为出发点,一切为她所利而考虑。手里拿着的行囊似乎变得有千斤之重。冬松开了拉着她头发的手,用宽大的袍子遮盖了他所有的思绪。

门口卫兵的身影有规律地晃过帐外,月光洒下大片的阴暗的影子。

隐隐地,看到冬分不清是痛苦还是释怀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