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没有管顾更多。它清楚自己跟安卡拉回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所以门合上的瞬间,它的步子已直直地朝奥拉西斯坐在桌上那道安静的身影走去,不带任何犹豫。

它看到奥拉西斯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

似乎想开口对自己说些什么,但它不想给他那样的机会。接近桌子的瞬间一拳已挥了上去,速度刚够他不动声色的眼底闪过一丝美丽的蓝光。

它烦这种颜色,包括他脸上同他哥哥如出一辙的淡然。

只是刹那间这抹蓝连同整张令它烦躁的脸突然消失了,感觉指骨贴着皮肤一闪而过的温度,意识到不对刚要收手,冷不防脸上辣辣一烫,转眼,整个人被掀倒在几米开外的地面。

眼前一阵发黑,迅速从地上翻起身,却又在转瞬被一拳重击再次摞倒在地。干脆利落的拳,就像对方安静的眼底那道同样干净利落的光。身体再次腾起,一丝绿光从胸前绷带的缝隙间渗出,同时渗出的是一片暗红色血迹,染在早被陈创弄污的布条上,很快被吸收得干干净净。阿努下意识用手去捂住这些绽裂的表皮,脸庞感觉一股劲风凌厉而返,没有闪避,它只是把头偏了偏。

劲风嘎然而止,在贴着它脸分毫间的距离。

指关节顶着它倔强的脸轻轻扫了一下,奥拉西斯收拳,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望着它。

依旧骄傲,却不复高傲,因着满身的狼狈满身的伤。

骄傲的神,骄傲的阿努。

“为什么不继续了?”抬头,它望向他:“趁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

“我不习惯趁人之危。”

“我习惯。”

“我明白。”

一阵沉默,阿努低头抹了抹嘴角边渗出的血丝:“你怎么知道我会在那个地方?”

“我并不能料知一切,但想要找一个人的时候,我懂得怎样花费力气。”

嘴角牵了牵:“找我回来做什么?这么迫不及待想看我毁灭你的凯姆?特?”

“啪!”话音未落,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手用力支着地才勉强撑过了被那掌扇倒的劲力。侧眸,阿努冷冷注视着那年轻法老王依旧不动声色的眼:“几天不见,那女人的嗜好你倒学会了不少。”

挑眉:“至少它对你的确比较有效。“

“你给我闭嘴!!”突然纵身而起猛扑向奥拉西斯的身体,毫无防备间把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一手卡着他的脖子,一拳挥在了他的脸上:“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你这个无能的人类!她宁可选择死都不愿意选择我!!”

又一拳下去,却没有再次命中,因着奥拉西斯微一侧头,一把拧住它挥来的拳,借着那股子力,反将它从自己身上推了出去:“所以你一怒要灭了一个国家?那么她就此会选择你了?”

不语,阿努抹了抹嘴角,从地上慢慢爬起。

“为什么要打开城门,难道他们不是曾经和你呼吸过同一种空气的生命…”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骤地转厉,声音却变得很轻。

“我只是忠实于你母亲同我定下的血契。”

“呵呵,我从不知道原来一条命可以用来践踏无数条。”

抬眼,微微一笑:“没有俄塞利斯打开三界之门,就不会有这笔交易,没有这笔交易,就不会存在这场瘟疫…而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促成的,既然你找我回来,我想你是早就想明白了。”

“叮!”一声脆响,青光闪过,一柄脱鞘长剑颤巍巍钉立在阿努身畔。

“杀了我。”耳边紧跟着响起奥拉西斯的话音,淡淡的,一字一句:“把一切纠回正轨。”

“我不会杀你。”目光轻轻扫向剑刃,剑身在它专注的视线下片刻间碎裂瓦解,只留剑柄是完整的,失去依托跌落到地上,滴溜溜径自打转。

“你想说什么?”

“还不明白吗,奥拉西斯?一切都不是原来的轨迹所能控制的了,你不是原来的你,我不是原来的我,有因就有果,一个极端会由另一个极端来克制,比如你的母亲,比如这场瘟疫,看似毫无关系,其实千丝万缕,这就是规律。”

“一切因我违背规律继续存活而起,那么我在应该的时间里死,为什么不能把一切纠正回去?”

“我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随手拾起转到脚边静止的剑柄,往地上一坐,捏在手中细细把玩,“可是我错了,你错了,俄塞利斯错了,我们都错了,因为琳。”

目光一凝:“什么意思?”

“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灵魂利用俄塞利斯造出的场面指引她而来的。”

“你为什么要引她来?”

“因为…我爱她,我尝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为什么会爱上她?”

“因为她突然闯入我的世界,让我…”

“她为什么会突然闯入你的世界?”

“…”沉默,低头,奥拉西斯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已经彻底平静,平静得和刚进门时完全不同的死神。半晌,闭了闭眼睛:“我不知道…”

“那就是原因。”松手,剑柄从掌心滑落,掉到地上的瞬间,突然四分五裂:“一直都以为她是因你们而来,可事实并非如此,在我感觉到充斥在雅塔丽娅身上那股力量的时候,琳身上残存着那种力量。”

“雅塔丽娅…那个至今没有人见到过的,亚述王辛伽的妻子?”

“对。我想俄塞利斯早就留意到了,琳身体有着符合某些力量的契机,这力量能够让她在时间里做一次很长的旅行,而不至于死,这机会小得可怜。我们称这样的人为破命之人。必要的时候,即使神也会假借这样的人之手,去做一些神和人无法直接去做的事。”笑了笑,那笑容却在融入眼神的一刹凝成彻骨的冰凉:“我不知道雅塔丽娅把琳召回这个年代是为了什么,显然和阿舒尔的出现不会没有关系,只是不管基于什么原因,她现在的目的变了,因为琳感染上了瘟疫。”顿了顿,它抬起头:“她本该不会被传染,你我都明白,这瘟疫只是场诅咒,对本国外的人根本无效。奥拉西斯,她现在面对的轨迹是死。你死,俄塞利斯死,都无法改变,就同你的城,你的国家,你的人民一样!”

“即使我把她送回属于她的世界?”安静地接话。暗蓝色眸子深邃似水,在阿努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依旧看不出一丝波澜。只是话音有些干涩,一如他嘴唇的苍白。

阿努不语。默默看了他半晌,转开视线,笑笑:“没有谁能把她送回她的世界,除了直接把她召唤到这个地方的人。

“一点办法都没有…”低语,不知道是在问它,还是问自己。

“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是掌管生与死的神。”

“…奥拉西斯,还想延续你哥哥的错误吗。”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看清自己的虚伪。”

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望着对方深得让人无法更近一步去探究的眸子,阿努低下头自嘲地一笑:“以为我不想救她吗?看看我,奥拉西斯,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站起身张开双臂,轻轻转了一圈:“我是否还称得上是个神。”

“你可以用我的身体。”

“没用了。”摆摆手,自顾着走到桌旁坐下,它半个身体俯在桌面上。桌面很冷,映得它身体很烫:“或许你都没有想到当初你治我的方法会那么有效,有效到现在我连这样的法术都没有办法使用了。呵呵,奥拉西斯,信不信,我现在所有的力量可能还不如你的哥哥俄塞利斯。”

“对不起…”

“这句话你该对她说。”

“这句话我永远不会再对她说。”

“为什么…”

“只有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需要说‘对不起’,而我不会让她绝望。”

沉默。

透过枕着自己头颅的手臂,阿努仔细看了看他,这是第一次那样认真端详这年轻的王者脸庞上那些除了俊美以外的其它某些东西…那些让自己有点陌生的东西。

“你不会让她绝望?”

“是的。”

“可你做不到。”

“我总是做过后才判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眼睛微微眯起:“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在离它不太远的地方坐下,“既然可以通过俄塞利斯制造的场把琳第二次带到这里,那么一定有办法通过某些东西为介质,把她再送回去。”

“比如?”

“比如我的坟墓。”

目光闪了闪:“你的意思…”

“我的陪葬品可以成为把她带来这里的介质之一,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把她送回去的介质?”

“但你的坟是空的,就目前而言。”

“会成为实穴的,阿努比斯。”

再次沉默。

窗外隐隐传来风吹着棕榈叶悉琐的声响,伴着宫女们偶然低低的呢哝,一种宁静得几乎不太真实的安详…

半晌,直起身子,阿努用力伸了个懒腰:“好吧,把俄塞利斯找来。”

“什么?”有点突兀的话语,奥拉西斯微微一愣。

“把你哥哥找来,我的王,也许我们还能再想想办法。”

“你是指…”

“难道你认为靠你一个光有力气的野蛮人就能把她送回去?”

眼神轻轻一闪:“我突然很想膜拜你,我的神。”

“去,把你哥哥找来,我要你们两个一起对我膜拜。”再次振作起来的神,原来并不比一头狼的骄傲复杂多少。

浅笑,视线从它张扬的目光中轻轻移开,转瞬,敛了神色:“他在赫梯。”

“你怎么知道的?”

“他在孟菲斯给我留下了些暗示,而我根据那些暗示派人打探出了一些东西。他在那个地方,有六成以上的可能,虽然我还不太能肯定曼迩拉提一边同我联姻,一边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和心态到底是什么。”

“不如我们来做个假设,”目光闪烁,它望着眼神有些认真起来的奥拉西斯:“也许赫梯人认为同亚述联手能争取到更大的实际利益。”

“亚述?”挑眉:“怎么可能?”

“可能的原因…”微笑,身体后仰,漫不经心把腿搁到桌上:“我在亚述军人手里看到了铁制的武器。”

指尖在桌面轻轻一掸,抬眸,奥拉西斯越过阿努的身躯静静看向窗外:“铁的武器…”

“瘟疫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永恒的秘密,血肉亲情对于有些人来说,永远不可能敌过无上的权力和疆土。其实你心里不可能没有做过这种假设,奥拉西斯,否则不会把赛拉薇软禁在自己身边,既然根本没有娶她的想法。”

“我曾经想过她或许有成为赌注的价值。”

“你明白的,她在曼迩拉提心目中的地位或者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同你和俄塞利斯不一样。”

“只是想赌而已,我手中没有第二块的筹码。”

“那么现在呢?”

“我想也许我应该找她谈谈了。”

笑,站起身,推开椅子:“你和她谈,我去看看琳。”

手还没从桌子上移开,转瞬被奥拉西斯不轻不重一把按住:“我们一起和她谈,谈完我陪你一起去。”

“奥拉西斯!她还没有嫁给你!”

“所以还不能对某些人掉以轻心。”

“…我又开始恨你了。”

“那是我的荣幸。”

“…”

第二十六章海站起来了

无数种声音伴着阳光刺入神经,嘈杂而凌乱的感觉,听得出是在尽力压制,但仍无法掩饰过多的脚步和拖车轮轴带动出来的混乱。

拖车?皇宫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拖车的声音…

展琳掀了掀眼帘,一室光线紧跟而入,逼得刚从昏睡中醒来的她一阵眩晕。

最近医师用药时催眠药剂的成分似乎有增加的趋势,为了让她饱受酸痛折磨的身体能有几到十几小时的休养。不能确定这方式对对抗瘟疫能有什么用,一般情形下好好睡一觉确实能让人元气恢复很多,但她最近每次醒来,却只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体能的衰竭。

病毒不需要体质的调养,它只需要一支有针对性的抗生素来压制,瘟疫说穿了就是流行性病毒。

起身倒水,放轻了手脚,不想让守在屋外的使女听到。

经过镜子前时,发现自己额头有一抹暗褐色的东西,不大的一块,却占着很显眼的位置,就像吃巧克力吃到了脑门心上。抬手想把它擦掉,忽然想起昨天半睡半醒时不知哪个使女对她叨唠的话,手便停了。使女说,阿努和奥拉西斯曾一起来看过她,见她昏睡着就走了,走之前阿努咬破了手腕用指蘸着血在她额头画了些东西,嘱咐不论多久都不要把它抹掉。

…有点不明白。

一直以来同奥拉西斯不和的阿努怎么会和他走到了一起…

而这头笨狼拿自己的血在她额头画这鬼符号又到底是想干什么…

头痛和咳嗽阻碍了思维,展琳开始觉得脑子变得有点混乱。却在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忽然发现额头这个符号的形状有点眼熟——像只眼睛,不过,是只倒着的眼睛,眼内双瞳,一弯一圆…难怪使女不晓得该怎么称呼这东西,虽然它正放单瞳的样子很普遍,通常,人们叫它荷鲁斯之眼。

“砰!”正对着镜子发呆,一阵闷响突兀从窗外传了进来,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车轮声嘎然而止,随即几声压低了的呵斥,在一片凌乱的脚步声过后,一行数辆的拖车声再次依次响起。

这么多车,到底在搬运什么?

不再去理会额头上的符号,展琳转身头重脚轻地朝窗口处走去。短短几步路,因为虚弱和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而走得云里雾里,及至来到窗台,整个人便朝窗框上陡然倾倒,像株弱不禁风的小草。这在过去是很难想像的,有点悲哀,有点无奈。窗外阳光很烈,照在她身上除了刺眼,却几乎没有任何暖的感觉。

“快,这边。”

“小心点!喂!这里这里!你在看什么地方啊?!

“阿图那,抬高,我们走!”

“当心这些小的,有点晃。”

不宽的路面,从转角处延伸到西边后宫的方向,平时很清净的路,此时被一整排人和车所占据。车上大大小小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统一用白布包裹压盖着,依稀一些起伏的线条,在车轮的颠簸中微微颤抖。

有宫女从一旁的窗户或者门缝里偷窥,随即被带队的侍卫吆喝走,一路上很嘈杂,但一路上相对的也很干净。

一个侍卫的目光不经意撞到展琳从窗口投出的视线,他似乎愣了愣,转身同身旁人交换了下眼光,随即催促队伍前行,倒并没有把她同那些好奇的使女一样同等对待。只是队伍的进度显见加快了些,前面的隐入宫门很快消失不见,后面的紧跟着又从转角处出现。

似乎真的像是谁在搬家,这样的阵势…

琢磨着,又一串咳嗽从喉咙里蹦出,意识到外面那些侍卫若有若无扫向自己的视线,她紧了紧身上的毯子,退后准备返回到床上去。

突然目光轻轻一闪,在一阵风有点兀然地卷起的时候。

她看到离窗口比较近的那辆拖车停了停。可能是上面装的东西太大,大得足够当一张餐桌,以致上面包裹的东西遮蔽不严,被风一吹便掀了起来,露出里面黄灿灿一角,在烈日的照射下,闪烁出有点刺眼的光彩。

那是一张脸。很熟悉,因为见过这张脸的人,哪怕只有一次,通常很难再把它忘记。

至今记得在21世纪的博物馆里,它静躺在防弹玻璃下对着别人微笑,淡淡享受着无数种目光对它投来同一种惊艳时的样子。只是那里的它色泽有些暗沉,带着岁月老去后的苍凉,远没有现在金得那么耀眼,簇新光鲜得有点张扬。

展琳的腿软了软。

而随即那张脸被边上心急慌忙的搬运者盖上了,用力裹紧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拉着车继续前行,头也不回。

展琳攀着窗框张张嘴。

想叫住那些人,但又不知道该问他们些什么,心跳得很快,手指却冰冷得没有一点点感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口近两米长的黄金棺奁拉走,那口仿佛穿越了三千个年头突然跳进自己眼底的棺奁,那口…属于奥拉西斯的黄金棺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