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坐小区巴士,到市区再换地铁好了。”

这么着急离开,可见有多不想再谈下去。

顾天成沉吟了一下,心里的说话终究没有出口,只点头叮嘱:

“那好吧,路上小心。”

双晴应了声是,转身时眉目上挂着的笑容一垂,如释重负。

顾天成看着她快步上楼,想了片刻,拿起手机拨出去。

“翡真?是我。”

返回学校之后,双晴继续过着平稳无波的日子。其实那天室友打电话给她,并没有非要她回来不可的急事,只是和她说,想拿她的资料书用用而已。

以此为借口,不过是为了离开那个不似家的家。

父亲对她而言,越来越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与其待在家里,和他的而不是她的家庭成员,共度他的愉快周末,她宁愿回到学校,独自在食堂、寝室和图书馆之间穿梭。

世间上有一种温情,离异者的子女在失去之后,永不复拥有。

形单影只的平静,却也没有持续多久。

接到朱翡真的电话时,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看到萧伯纳说,要结婚就结婚去吧,要单身就单身去吧,反正最后都会后悔。她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觉得萧伯纳的话再对不过,朱女士就是结了婚,最后后悔,离了婚,最后仍旧后悔的人。

聆听完母亲大人的召唤,手机刚挂掉,马上又响了。

“晚上有没有空?出来吃个饭。”汪锦媚懒洋洋的话传来。

双晴莞尔:“你刚睡醒?”

“是刚被我哥追魂夺命的电话吵醒。”

“我一会要去我妈家,她那边晚高峰时段很难打车,你方便来接我不?”

汪锦媚听了哈声一笑,极尽揶揄:

“活该你打不到车,叫了多少次让你开车,你就是不愿意,现在要劳驾本小姐了吧?”

“汪二小姐,教导主任的工作不适合你,训话多了伤肝,你就说行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正好有事找你。”

“好事还是坏事?好事无限欢迎,坏事好走不送。”

“就你那小样,好事能轮到你?”汪锦媚毫不客气地回敬。

“我也这么想。”双晴叹气,人生中种种好事,几曾有过她的份。

迟疑了一下,她轻声道:

“锦媚。”

“有话就说。”

“前几天我爸问我对他的生意感不感兴趣。”

“他什么意思?”

“我就是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们明年才毕业,他不会现在就想把公司交给你吧?”

双晴嘴角一扯:“你觉得可能吗?”

汪锦媚在那头想了想,说:

“是不太可能,你爸身边那只母老虎一直虎视眈眈,小太子又刚刚出世。”

双晴不说话,顾天成在商界浸淫二十多年,像他这种成功人士早养成习惯,断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废话上、或是做些完全没有目的性的事情上。直觉告诉她,父亲十有八九是在试探,纵然他已经极其谨慎,她却不算太过愚钝。

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装,收拾完毕,看看时间又觉还早,索性倚在床前,取过枕边的书随意看完,之后才拎起背包走出校门,扬手叫了辆计程车。

双晴依足吩咐,不早不晚到了朱翡真的住处,踏正钟点摁铃。

前几日还坐在父亲家的沙发上,此刻已然转战至母亲家楼下。

这就是她过往多年的人生,直如走马观花。

门开处,朱翡真拿着无绳电话,嘴角带笑,低声细语和人聊着什么,她朝站在门外不动的女儿招招手,随即转身进了卧室,将房门轻轻虚掩。

双晴立在原地片刻,认命地进屋换鞋,懒得再像以往那样自己招呼自己,她连水也不倒,直接窝进客厅沙发,拿起报纸随意翻阅。

入目所见,仍是与房地产相关的资讯,其中有则公告,说原定于十一月开幕的维江三角洲地区秋季房地产交易会,因故推迟,具体日期有待另行通知。

房地产商的不降价联盟成立后,政府曾迅速出台好几项因应措施。

把这则消息与之联系起来,个中含义耐人寻味。

好比一方公之于众:我要这么玩。

另一方当即禁止:不准你这么玩。

于是前者找了个机会:那就拉倒,大家都别玩。

双晴搁下报纸,看了眼充满艺术摆设的客厅,受报道影响,她忍不住心算,这房子少说一百六十平方米,地段均价每平方米三万五千,房屋的总价怎么也得超过五百六十万元,就算是月入过万的白领,也要不吃不喝攒上四十多年,才能买得起。

这还没把未来房价增速和通货膨胀算进去,所以说买房果然不是人做的事。

一旦做了,从此不再是人,时下有个专称,叫房奴。

她低头看表,半小时过去了,主卧房门仍然虚掩一线,母亲大人的电话还是没有讲完,她揽过旁边孤单的抱枕,抱在胸前,每次来这里,都有种在长辈家做客的错觉。

或者应该说,在这所房子里,她不是主人,也从未被母亲当成客人。

百无聊赖的眸光扫到左侧,钢琴烤漆的茶几流光暗盈,摆着七个造型特别的水晶杯子,宽口窄底,与常见的玻璃杯相似,特别之处在于每个杯子的截水位不同,有的离杯口几厘米,有的离杯底几厘米,截水位下方的杯形比上方小一圈,看上去就像两个大小差一号的杯子在截水的圆环处无缝结合,错落有致,完美一体。

她有些好奇,想拿清水把每个杯子都灌到截水位,再找双象牙筷子出来敲一敲,看看这七个水晶杯是不是真的按“DoReMiFaSolLaSi”的标准音色制造。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从窝着的沙发里起身,就看见卧室的门打开了。

朱翡真搁下刚挂掉的无绳电话,含蓄地敛了敛脸上若有若无的微愉表情。

双晴见状,往前倾出的身子缩了回去,静静地不再动作。

“是不是想喝水?”朱翡真关切地问,身为著名时尚杂志主编,无论何时何地,她的仪容都无可挑剔,此刻亦然,衣着庄重得体,眉目风韵依旧,身段绰约如故,秀丽容颜仿若只是三十出头,给女儿倒好水后,她问道,“你最近很忙吗?”

“没有。”双晴平声静气。

“那怎么大半个月都不来看妈妈?”口气十足嗔责。

双晴抬起头,表情有点不可思议,不明眼前人何出此言,不是朱女士自己一直没时间吗?

朱翡真脸上除了堪称完美的关怀和责备,没有丝毫别的神色。

短暂的凝视,双晴笑笑垂下眼睫,既然认为是她的错,那就是吧。

“我以后知道了。”语气已变得有些淡。

朱翡真侧了侧身,换了个坐姿,却好像还是有些说不清的隐约不适,索性站起来,将无绳电话摆回底座。双晴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三米,还是五米?何必这样刻意逃离。

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压抑,无话可说。

她收回目光,无声无息地饮下杯子里沁凉的水,微寒的水流沿着胸腔里看不见的食管滑下,穿过沸血跳腾的心脏,一时冷热交加,整个心室都为之轻颤。

她轻扯嘴角想笑,这就是血脉相连吗?

面对从小离开她的母亲,内心始终无法萌生亲切感。

然而挂名母亲,实实在在就是她最浓的血亲,骨肉相连,要摆脱天性的渴望或想置之不理都是不可能,心头那种盼而不得的失望,日积月累,不是一般疲惫。

朱翡真从厨房端出一盘芒果,说:

“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我昨天特地去买的。”

双晴几乎是本能地抗拒,一下子偏过脸去,神色和姿态俱现疏冷。

她不是洋娃娃,不是玩具,不是随便被谁扔到角落里积灰蒙尘一年半载,再拿出来拍拍灰尘,笑嘻嘻地哄两句,她就会兴高采烈感恩戴德,彻底不计前嫌。

让人痛恨的是,她到底已经长大,这个年纪似乎没了任性的资格。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她顺势倾身向前,把手中的水杯放到茶几上,以此掩饰内心情绪,双肘撑在膝头,静止几秒,然后身子一低,盘腿滑落到地毯上,不再与朱翡真近距离同坐,这才慢吞吞地拣起一枚芒果。

朱翡真有些无奈,看着她将芒果皮一瓣一瓣撕剥到底,专心致志得仿佛把手上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了一项忘我的工作,顺理成章地将方寸之内的亲人拒于千里之外,薄抿唇角,默然无声,连嘴头上敷衍一下母亲好意的说辞都全然拒绝。

这个女儿,越长大,越敏感尖锐,朱翡真逐渐招架不住。

不无勉强地笑笑,做母亲的尝试打开话题。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

“还是经常和汪锦媚在一起吗?”

“嗯。”双晴淡淡地应了声,懒得提汪锦媚过一会就来接她。

朱翡真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下周有没有空?”

“什么事?”

“我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双晴长睫一抬,眸光再度落在茶几的水晶杯上,朱翡真虽有品味,但远远未臻于讲究如斯,她轻撇嘴角:“就是送你这套杯子的人吗?”

能想到挑这样一份礼物,那位追求者显然下足了心思。

朱翡真的面容略显尴尬,女儿轻描淡写的反问,等同于没有答复,既不说有空,也不说没空,说话就那样戛然而止,任凭话题凌空搁置,让人有点下不来台。

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随口扯了个别的话由:

“那小孩取了名字没有?”

“取了。”

“叫什么?”

“顾令勉。”

顾令勉,朱翡真轻喃了声,神色渐渐起了变化,有丝理解不了的迷惘,又似看淡人世的悲凉,空荡的房子里一时寂然无声。

双晴眼底滑过一抹悯惜,冷淡的神情缓和些许,把剥好的芒果递给母亲。

朱翡真回神,接过芒果放回碟子里,见女儿静默无语,又开始剥第二枚,她面容换上正经之色,说道:

“你明年就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双晴心念一触,怎么最近都开始关心她的人生了?

“还没想好。”她回答。

朱翡真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交握双手,试探着道:

“你爸爸前几天和我商量来着,我和他说了,以你的性格,首先他那摊子生意就不适合你。”

连身边亲人都能动辄拒之千里,划出距离不去维系,这份骨子里头的疏离断绝了长袖善舞的可能性,根本不可能让她在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

双晴的长睫轻轻一颤,垂得更低:“那妈觉得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说话清冷无波,仿佛也自知缺点,由是虚心请教。

朱翡真几乎是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

“你想不想出国?”

“不怎么想。”

如果想去国外生活,早在当年湛开出去的时候就一起走了,在最合适的时候都没有离开,现在时过境迁,无谓重提。

她的人生没什么目标,既无追求,也无所谓成就,不用像别人那么努力,维州这个承载了她过往岁月的华锦之城,从家庭分崩离析的那一年起,对她而言就已经形同异乡,她无须出国,也能感受到无归无依的孤独苦涩,又何必郑重其事,非要漂洋过海去领略一番。

朱翡真看着女儿,有些难以启齿,神色添了点谨慎。

“不想就算了,你不缺钱,也没必要看人脸色做事,赚得少不说,关键是辛苦。”

“是啊,听说经常要加班,还不稳定,老板说炒就炒。”她从善如流。

“不过年纪轻轻,也不能不做事。”

“嗯,游手好闲的时间一长,铁甲也会变废人。”

看来女儿也不是不懂事,朱翡真放宽了心,说话脱口而出。

“我和你爸的意思,机关里的工作更适合你,你觉得怎么样?”

双晴手上剥芒果的动作霎时停顿,明明这一刻水杯离她很远,没沾上半点水星,却没来由觉得心脏在僵冷中一点点收紧,有种被勒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她的怀疑终于被印证,果然,本能的排斥没有错,温柔的背面,总窝藏着伤害。

这就是母亲把她叫来的目的。

为父亲做一回说客。

过去半个月,连个关心的电话都没有,今天终于能见面,却是为了别的事由。

她垂得极低且侧往一旁的乌顶,让朱翡真只能看到一束黑亮马尾和一点尖细的下巴,看不清女儿的脸容,见她没吭声,以为她听进去了,便继续游说:

“既然你不考虑出国,进企业拼死拼活又没必要,不如在机关里谋份安稳的工作,将来什么都不用操心,国考的报名已经开始,你想不想试试?”

以顾天成的人脉关系,只要女儿的笔试成绩过关,面试应该不成问题,何况这个女儿从小到大就很优秀,如果她愿意考,很可能一点都不需要父母操心。

双晴搁下剥了一半的芒果,抽过面纸一点点擦拭染汁的指尖,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那碍眼的淡黄色始终擦不干净,如同母亲的话在她心里划过的痕迹,很淡,不深,却始终在那里,如芒刺一样,她掷下捻成一团的纸巾霍然起身。

一反先前的冷淡,她脸上笑意盈盈:

“那就考吧,我都听你们的,谁让我是你们生的呢!”

朱翡真顿时错愕,望着女儿抓起背包,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的背影。

她无奈地长叹一声,说话不再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