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真的在她身前咫尺处停下,她的大脑仍然无法运作,失魂不信的眸光从他大方伸到面前的手掌一寸寸往上,最后爬达他深不见底的浓黑瞳心。

“顾双晴?我是寇中绎,汪锦程的朋友。”

“你、你好。”

她受惊过度的神色,让心怀歉意的他几乎失笑出声,原本只是打算讨个人情,始料未及会使她陷入流言蜚语,握住她条件反射下呆滞伸来的柔荑,他以令人舒适的力度,温润的手掌合着她冰凉无骨的掌心,轻轻一握,说话声低沉愉悦:

“幸会。”

没想到竟然是他。

那一刹那,她萌生荒谬错觉,仿佛有些什么,就这样成为定局。

过了好几秒,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已松手,她忙不迭地收回手掌,被他握过的手心和手背像是被沸水煮过,每一寸肌肤都烫得发麻,蔓延到前臂,似失去知觉,而理智偏偏此前就已出离轨道,让她无法思考,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在这刻濒临死亡的灵魂。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艰难地试图觅回语言的能力。

他明显怔了怔,瞬间勾唇一笑,望向财务总监的办公室:

“那位总监出来招待你时,叫你双晴,对吗?”

“哦——”

“抱歉房子的事给你添了麻烦。”

“那个,不…不客气。”她手足无措,未及做出更恰当的反应,就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如果连自尊都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世界什么爱你买不到。”

出窍的灵魂刹那被拽回,她脸上迷蒙的神色瞬间消失,螓首一低,避开他充满黑暗力量的蛊惑深瞳,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同时指指财务总监室:

“我和田阿姨说过了,她会给你办好所有手续,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她逃命般向楼梯下方跑去,对等候多时的手机另一头急忙说了声:

“李证先?”

寇中绎望着她的背影,听见她的说话,眸心骤然一凝。

难道说…

他有点好笑地目送她奔下一楼,慌不迭地推门而去,想了想,拿出手机,调看通信录,查了查没找到,翻到另一个名字拨出去。

“谁啊?”略带疑惑的年轻男声接起。

“我。”

“你谁啊?”不耐烦的声线顿了顿,在不置信中骤然结巴,“老…老大?”

“好久没联系,你还在景州吗?”

“靠!真的是你!”那边又惊又喜,“我一直在景州,退役回来就没挪过地儿。”

“最近忙什么?”

“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忙的!还不是在老头的公司里混口饭吃。”

“能耐啊童念,接老头的班做大老板了吧?”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整天和一堆破玻璃、破铝合金打交道,烦都烦死了!对了,我上个月去维州谈生意,找大仙喝酒了,他还问起你来着!”

寇中绎眼睛一眯,果然是在维州。

他笑着又闲聊两句,然后挂了电话,敲开总监室的门。

天高云淡下的梧桐树,疏落枝头仍能成荫。

双晴穿着深紫罗兰的卫衣套装和帆布鞋,束成马尾的浓密发梢拂过纤细后颈,在闹市中穿街过巷,熟练地找到目的地,那是一处寻常路段,某个不起眼的铺位。

就像那种主营网上销售的实体店面,总共不过十来个平方米的样子,任谁进去都看不到一点特色,靠墙的橱窗里摆着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摄影器材,有刚上市的流行新款,也有乏人问津的旧版,几排盒子堆叠得随意杂乱,有的塑料膜上还蒙着一层薄薄青灰。

不知是上班时间客人无暇光顾,还是生意本来就淡,冷清的铺子里只有店主一人,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见有人推门进来,他眉梢吊起,斜斜瞥去一眼,看清来人面孔后,才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勉强提起精神,魁梧的身躯从阴影里站起来,说:

“来了?”

双晴冲李证先笑笑,笑容一闪即逝,很有点羞耻和无奈。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没事。”

李证先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她接过放进背包,告辞离去。

步行近一刻钟,到了商业中心附近,转乘园苑巴士,回到阔别的家。

食指按下门栅上的指纹仪,古铜色镶着兽首的金属门咔声解锁,同时密布在园栏四周,与安保中心联网的红外线警报器指示灯闪了闪,远程监控状态自动解除。

双晴走进时值半亿,带独立泳池的花园别墅。

多少人为三餐一宿还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她却能住在城堡之中。

在外人看来,何其幸福,只是生活一向如人饮水,是冷是暖,独自己心照。这里对她来说,除了女主人当家的丰功伟绩,并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

女人能享福通常有两个原因:一是自己命好,含着金汤匙出世;二是生的孩子命好,含着金汤匙出世,母凭子贵。她的后母钟怡就属于后者,在顾令勉出生后,双晴觉得连院子里装饰用的根雕,也几乎要为钟怡的志得意满而枯木逢春。

更别提那些络绎不绝,拎着名贵礼品上门的亲朋戚友。

为了不用面对喧闹和尴尬,所以她有时连周末也避宿在学校。

时代的变迁,总是令人感慨,古时三甲及第只与才华相关,现在充斥人们耳目的功成名就,不是福布斯排名,就是各种十大富豪榜,唯金论时代的到来,不知不觉中造就了世人的急功近利,只讲目的,不计手段,更喜欢坐享其成。

以前,隔壁家的饭菜比较香,现在,隔壁家的老公最受青睐。

不管隔壁的男人是现任的,还是二手的,总有人妄顾一切,为之前仆后继,假使他还是个成功男士,则更加备受瞩目,有的不惜闹到三败俱伤,也有的像钟怡这样,坐守长线,等钓大鱼,在顾天成的原配能同艰苦却无法共富贵而分道扬镳后,好运地捡了个现成。

尽管她比顾天成小十多岁,但也算求仁得仁。

客观而言,钟怡的相貌算得上秀丽,娴静中带着知性的淡定和精明,嫁给顾天成注定了她的孩子从一出生就身份不寻常,看看客厅里具有专业护理资格的两名高级保姆就能知道,这不一个在收拾大大小小的奶瓶去消毒,另一个怀抱即将满月的顾令勉不住地轻哄。

对于钟怡本人,最大的不便,无非是下午茶得从屋外搬到屋里来。

双晴进屋时,她正搁下手中的茶杯。

看见继女,钟怡细眉一牵,适时站起,露出的笑容恰如其分:

“双晴你回来了?”

“钟阿姨。”

她问了声好,异常收敛,完全不同于面对朱翡真时的率性。

两人之间早形成某种相处的默契,钟怡待她客气有加,她对继母礼貌周至,多年来双方始终维持着这份必要的礼节。有时候当着顾天成的面,两人甚至比许多举案齐眉的夫妇还相敬如宾;不过像这种顾天成不在的时候,那份表面的尊重,通常也就点到即止,谁也别妄想谁会更进一步,或退一步。

沉潜在客气底下的矛盾,没有人会当面点破。

就这样持久拉锯多年,谁也不愿率先打破平衡,以落对方口实。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慧娟正在厨房里做酸梅汤。”钟怡说道,话声中的热情与关切,依旧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不用了,我先上楼。”双晴礼貌谢绝。

她不愿回家,与不愿去母亲那儿的原因如出一辙,原本该是她的“家”,那一边总是不当回事地随便晾着她;而这一边,却总有人用主人的方式招呼她。这两者没有本质区别,对几位成年人来说,她就是一个来去不定、可有可无的小客人。

母亲或许无心,而面前这一位,却未必无意。

至于顾天成,现任妻子极少在他面前嚼女儿的舌根,反而会不时提醒他,对唯一的女儿要多加关心,表现颇是贤良淑德,由此常年公务繁忙的他又怎会注意到,这对继母和继女之间的微妙对立,以及女儿那一点藏得极深的敏感心思。

当无人知晓的不适感,积聚到一定程度时,双晴终于自觉地做起了客人。

时刻谨记,安分守己,偶尔回来寄居一宿。

在她上楼后,负责厨房工作的刘惠娟端着酸梅汤出来。

刘惠娟五十出头,是顾天成已辞世的母亲家的远房亲戚,在双晴还小时就已经在顾家帮佣,看见自己照顾长大的小公主婷婷的身影闪没在楼梯口,她惊喜道:

“晴女回来了?要不要…”话到一半登时住嘴,今时已不同往日,她看向钟怡,嗓门不自觉低了许多,“要不要问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不用了。”钟怡头也没抬,闲声淡应,说完,又自笑笑,“你去问她也不会说,她难得回家,你就别让她不自在了,天成也快回来了,去准备开饭吧。”

刘惠娟张了张嘴,最终闭上,拿着托盘返回厨房。

钟怡看也不看桌面上摆得端正的酸梅汤,从保姆手里抱过孩子,脸上洋溢着母性光辉,连连亲吻爱儿,一口一个“宝贝”昵唤不停,笑盈盈地起身上楼。

双晴在房里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干,就听到敲门声响。

她应声开门,等在房外的刘惠娟拉起她的手,满是怜惜地把她端详一番:

“你爸回来了,快下去吃饭吧,这都瘦成什么样了,一会多吃点。”

双晴刚想回话,就看见走廊的尽头,保姆从钟怡的卧室里出来。

她欲动的唇沿牵成不语的微笑。

就在这瞬间,她的手腕被刘惠娟用力攥挽到臂弯里。

刘惠娟像遇到危险时张开翅膀护雏的老母鸡,既有在双晴面前彰显自己忠心的心思,不管这屋子里存在多少压迫,她都会坚定不移地与小主人站在同一阵线,又有点向与她身份同等,却不如她老资格的新雇佣昭示自身地位的意味。

两人走到楼梯口,和保姆狭路相同。

双晴笑面不变,任由刘惠娟拉着自己,从低头侧身让路的保姆面前走过,普通保姆哪懂得待她这样谦卑有礼?显然是早早就被钟怡约束教导过。

到了楼下餐厅,十人长座的酸枝餐桌上摆满菜肴,却只见顾天成一个人坐在主位上翻阅报纸,尽管岁月如刀,顾天成仍算保养得宜,面容温文清瞿,腰腹平坦一如年轻人,全身上下看不到中年男人发福变形的地方,时光在他眉头刻下的川字纹,每一道都似蕴藏着丰富的人生经历,于无声处彰显成功人士的成熟和魅力。

双晴叫了声“爸爸”,拉开椅子坐下,顾天成看见女儿入座,随手合上报纸。

远远跟在双晴身后一同下楼的保姆,这时才毕恭毕敬走上前:

“顾先生,太太说她身体不舒服,不下来用餐了。”

错愕之色在顾天成脸上一闪而逝,快得连近在身侧的双晴都没有察觉,他心中清明,面上纹丝不动,深藏不露的平静面色一如往常,只以关怀的口吻道:

“你盛碗汤上去给她,就算吃不下饭,也要喝点汤。”

双晴低着头,静静坐在旁边,不多嘴半句。

她回来时,钟怡分明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现在却不肯下楼和他们同桌吃饭,摆明了是在使性子,只不知这莫名其妙的脾气,针对的是父亲还是自己?

保姆离开后,她带着应有的礼貌和适度关心,轻声开口:

“爸爸,你要不要上去看看?”语气清浅,神色安然。

“不用了。”顾天成笑笑,示意她举箸,“来,吃饭吃饭,多久没回家了。”

双晴心口一暖,轻微发酸,她始终是在父亲身边长大。

一直以来,和父亲都要比母亲更亲厚些。

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虽不十分亲昵,总也不算生分,那套应世的虚情假意,除了和钟怡打交道,她平常用不着,尽管如此,钟怡存心营造出来的阴影还是让她有些受影响,除了被动地低声回话,多半时候只是静静吃饭。

“你的考试在什么时候?”顾天成问。

“下个月笔试。”

给女儿夹了片鲍鱼,顾天成和颜悦色道:

“爸爸身边其实很缺信得过的人,我只是担心你对房地产没兴趣。还有就是我和你妈都觉得,女孩子在机关里工作比较轻松,各方面也稳定,所以想让你去试试。能考上当然好,考不上也没关系,最多辛苦一点,来给爸爸帮忙。总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明白吗?”

双晴在短暂的沉默后应了声“是”。

顾天成又问了一些学习上的情况,她如数回答,仍不多话。

“今天的灵芝丹参炖猪肚不错,没有外头做的腥味,惠娟,去把汤热热,再给双晴盛一碗。”顾天成看一眼墙上的时钟,已过了半小时,他用餐巾抹净嘴角,起身时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言语姿态俱是自然,“你慢慢吃,我上楼看看你钟姨。”

双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回头去望顾天成的背影。

也许,父亲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边慢慢地喝着汤,一边拿起顾天成搁下的报纸。

看到一则令人意外的消息:

原本延期的房地产秋交会,在经过多方协商后,定在下周开幕。

平淡的文字下依稀可见暗流汹涌,问题如此迅速得到解决,定然是对峙中的某一方做出了若干妥协,不知牺牲了什么利益,才得以换来秋交会的顺利举行。

双晴吃好饭上楼,关上房门,盘腿坐到床上。

从背包里拿出李证先交给她的牛皮纸袋,把文件一页页摊开来细看。

沈承贤——朱翡真的新一任男友,现年四十七岁,美籍华裔,五年前在维州成立天居设计公司,但一直是雇人管理,他本人长年居住国外,直到两个月前才从温哥华回来。

种种介绍十分翔实,看上去无懈可击。

这倒有点棘手,对于这种人,该用什么方法去辨明他的真假?

沉思间,敲门声响起,双晴起身去开门。

刘惠娟手上端着一盅虫草雪蛤,有点惴惴不安地往走廊两边张望,较早前鼓足了劲表明立场的冲动余勇用罄,此刻变得有所顾忌,说话声压得极低:

“晴女,我偷偷炖的,你快趁热吃了。”

“谢谢娟婶。”双晴几欲叹气。

刘惠娟是心地善良没错,但她自以为高明的举动,其实是妇人之愚,使双晴头疼至极,这种偷偷摸摸的怜惜,像是见不得光,完全没有必要,反而只会加深她和钟怡之间的隔膜,因为容易招致旁人的误解,以为钟怡在生活上苛待继女。

事实上钟怡待双晴一直可圈可点,至少表面上说得过去,如果刘惠娟的言行举止被钟怡知晓,难保她不会对顾天成流泪哭诉后母难为的苦处。然而双晴也没法和刘慧娟这样固守己见的老一辈人解释,什么是无声较量,什么是平衡有道。

另一方面,她还不能拂老保姆一片心意,让刘惠娟伤心。

这也是构成她不愿回家的一个原因,左右太难做人。

她唯有无奈笑笑,委婉道:

“下次可以多炖一些,大家一起吃。”

“你还有空管别人吃不吃?人家可没你那么好心。”刘惠娟把炖盅塞进她的手里,朝走廊另一头努了努嘴,“我刚才上楼,那边…好像跟你爸吵了起来。”

双晴一怔,刚想多问一句,房间里的手机响了。

房门就敞开着,音乐铃声清晰传出,把刘慧娟吓了一跳,她生怕引起注意,急忙把双晴往房里一推,拉上门匆匆离开,双晴哭笑不得,回身去接电话。

“晚上来不来夜庭?”汪锦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