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勿:“……”

洛萧忍着笑,等着林子勿挥拳头打人。

林子勿拳头是伸起来了,但中途却横在半空,垂眸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应该没到半分钟。”

“哦。”洛萧很干脆地把他脑袋一摁,重新摁回自己额上,很大方地说,“那再多靠一会儿。”

遥远的海洋深尽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或许是孤独的灯塔亦或是航船,林子勿侧着脸下巴搁在洛萧额上,嘴里说的是谁他妈要靠着你滚开,眼底却温和,手抬起,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背上。

洛萧忽然轻轻笑了:“林子勿,知道为啥我要带你来这里吗?”

林子勿依然看着远处微光,视线却仿佛落在了更远的时间里。

其实洛萧的性格他知道,所以虽然一开始惊讶,但刚才就已隐约猜到了她之所以要拉着她去这个聚会的原因。

“你记得我以前答应过你的,说以后要给你办一个粉丝派对,那时候你还没有红。”

林子勿说:“没忘。”

“那么,这些年风流倜傥,你还差这一场吗?”

林子勿说:“不差了。现在听到粉丝派对就想吐。”

洛萧笑着说:“人红了就是不一样。”

林子勿站直了身子,对洛萧说:“小学的时候很想要和班里最帅的男孩子结婚吧?”

洛萧:“嗯。”

林子勿:“如果现在你已经有了林志颖当老公,再把这个男孩子给你,你还想要吗?”

洛萧被这种神比喻给问的愣住了:“……”

林子勿觉得自己是个哲学家了,他很高兴地看着洛萧有些苦恼的模样,终于捧腹笑出了声。

洛萧挠挠头:“我知道啦,你想说这件事对你而言就是以前班里最美的女孩,现在人老珠黄,你再也不想要见到了对吗?”

林子勿笑道:“不错。有些人,相见不如不见,有些事,当时没有发生,过了很多年,再做也就没有意义了。”

洛萧却也不介意,说道:“你不喜欢的话,那咱们就回去吧,我去和于姐说一下。”

她说着就往美人鱼中餐馆走,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黑亮的眼睛里竟有些狡然的笑意。她在银白色的柔软沙地上对林子勿笑着说:

“可是林子勿,如果你班里当年那个最漂亮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林青霞,你真的不考虑再回头看一下吗?”

这回轮到林子勿愣住,半晌他才大步追上洛萧远去的背影:“喂,你等一下,你这话啥意思啊?洛萧,你给我站住——”

☆、他未成名

林子勿回到了美人鱼中餐馆里,他是一路骂骂咧咧追在洛萧后面跟过来的,洛萧神情特别贱的回到餐馆,推门进来的时候门廊上系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引得一票人都扭头往门口看。

洛萧很天真无辜地对他们说:“林子勿他说他不肯来。”

话音未落身后就结结实实地被人踹了一脚:“少废话。滚进去!”

洛萧笑着打跌,身后露出林子勿的身影,踹她的脚顺带抵着门,就这么神情乖戾地插着口袋走进来,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然后走到吧台边坐下,表情特冷:“林青霞在哪儿?”

屋内众人:“……”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卧槽什么林青霞,这里叫林红霞倒是有一个,林总攻您要认识她么?

林子勿却不看他们,目光径直落在洛萧身上,下巴微微扬起,露出惑人的颈:“说啊,林青霞人呢?”

洛萧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神情陈恳,可说的话却实在令人气不打一处来:“骗你的。”

林子勿黑眉怒竖:“你——!”

“但是另外还有一个姓林的人啊,你要见见他吗?”

林子勿怒道:“不要!”

洛萧装作没听见,兴高采烈地说:“好啊,那就给你见一见。”

“我说不要,洛萧你听不懂中国话了吗?我……”

林子勿后面的话却再没说出来。

因为洛萧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于姐和其他几个妹子心领神会,各自拉了墙边垂着的流苏,先前林子勿以为是装饰的墙上帘幕被左右拉开。

砖红色的复古墙体上,悬挂着黑漆边框的照片墙,墙上的人或坐或立,或颦或笑,有的都已微微褪了色,有的鲜亮如昨。

林子勿怔在原处,瞪着那一墙自己的艺术照。

很多都是他刚刚出道那时候的照片,不过是顺着当时海报风靡的势头,公司印了几张,有的连他自己都早已忘却了。

却在这个遥远国度的餐馆里看到。

最大的那张照片显然是从一张老海报上裁下来的,海报做了黑白默片的效果,单薄的纸缄封在厚实的木框里,倒莫名有了几分罗马假日的味道。

其实那只是他接的第一本电视剧,很低廉的制作,那时却也只能演一个龙套,挤在海报的边角。

当年的他,因为青涩,甚至比现在更为张狂。

林子勿瞪着更为年轻的自己。

而那个人也隔着悠长的岁月,一手扯着领带,一手枕在脑后,垂落的目光散漫飞扬,似睥睨着如今的林子勿,又像凝固在这张平面上,不带分毫感情。

于姐笑着说:“林先生,这里的人都喜欢你好久了。我从你第一本电视剧就在追着你看,追着追着就觉得爱不起你了,原先给你微博留个言,还能坚持三天不被刷下去,现在三秒不到就已沉底。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林子勿第一次扭头正眼看她,然后摇摇头。

于姐掩嘴而笑:“我叫摸摸毛吓不着。”

“我靠!”

林子勿瞪大眼睛:“是你?!”

于姐立刻眼睛发亮:“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啊。”林子勿看着她,“我那时候,经常会看你的留言,你……”

那时候他的微博关注数量甚至都没有破十万,但有那么十几个人每天都来踩踩他,鼓励他,甚至一度他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在演艺这条路上走下去的时候,也就是那些人真真诚诚的喜欢,让他觉得,再坚持一天吧。

也许明天,就会变好的。

林子勿微微笑了起来。

心理学说,一个人形式化的笑容,和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是不同的。林子勿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很轻柔,所有锋芒都敛了起来,汇聚成眼底淌着的温柔的光。

他终于开始认真地环顾了屋子里的人一圈,那些或立或坐的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像狂热粉似的尖叫,却无不看着他,眼里都闪着激动,还有多年喜欢之后沉淀的深情。那一瞬间,他几乎是福至心灵,忽然便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微微笑了:“来吧,你们谁是二狗子,谁是妙脆角不好吃,谁是寡人不相信眼泪,谁是残影照落花,谁是胸不平何以平天下,都一个一个按顺序排个队,让我好好瞅瞅。”

他报出一个羞耻至极的网络id,人群里就发出一声“卧槽”,一脸十几个卧槽之后,终于有妹子涨红着脸,激动的说:“林先生,你……你都还记得我们么?”

林子勿带着笑说:“最早喜欢我的人,我就算狂到天上去,也是不会忘的。……可是我有些好奇,不知你们是怎么会……那么早就认识我的?”

所有人目光都落到洛萧身上。

洛萧本来靠在墙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意识到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便尴尬地咳嗽几声。

林子勿扬起眉毛。

洛萧挠挠头:“呃……还是怪我咯。”

于姐说:“小洛那时候还在上学,放课后就来我店里打工,有时她跟我们一起看国内的剧,看到你,她就特得瑟地说这是我学弟啊,这货作业还抄我的呢,一遍一遍的,都要被她烦死啦。”

一个妹子忍不住插嘴:“洛萧那时候就说她学弟演的这么好,长的这么盘靓条顺,以后一定能红遍中国,要趁着还没红赶紧买定,这是一支优绩股。对吧,洛萧?”

洛萧:“……”

讨厌你们这帮卖队友的娘们老子再也不和你们组队了!!!

“呵。”林子勿戏谑地打量着洛萧悲愤的小眼神,想了想,忽然试探着叫她:“狂奔的小裤衩?”

“嗯?……呃……”

林子勿眯起眼睛。

“我去,还真是你啊……”

他之前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最早一批关注他的粉丝里,最惹他注意的人,昵称挺猥琐,叫“狂奔的小裤衩”的那个家伙,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他当时最好的朋友,洛萧。

说到这个狂奔的小裤衩,林子勿和这个ID还是有一出故事可以掰扯的。

大约七八年前,林子勿刚出道那会儿,他出门还是不用戴墨镜的,喝矿泉水还是不用撕标签的,自然,在自己的博客里指天骂地伤春悲秋,也是没有经济人来管的。

林子勿是个爱玩游戏的人,他的微博里除了很少一些吐槽和照片,就都是一些类似于:

#刀侠情缘三周年转发有礼#我是(1),来自(2),我想对(3)要说(4),转发此微博赢新版本好礼,抽奖机会,罗伞蝶恋花,精美马具,遗失的美好等你来拿。

马一个#妖兽世界#近战技术流指导,副本攻略详细解析。

如此种种不再枚举。

当时喜欢他的那几个妹子,都在他的转发微博下留言:

男神怎么又在打游戏,交出区服ID不杀。

男神不要再玩游戏啦,再玩下去要倾家荡产啦。

……

林子勿每一条都会看,偶尔也会回个留言。

不知道是哪一天,他又多了一个新粉丝,那个新粉丝居然私信他,而且和别的私信打长长的一大串都不一样,竟然就高冷的俩字:

——在吗?

林子勿点开他的主页,是个刚刚注册的号,ID叫做狂奔的小裤衩,粉丝数是三。林子勿觉得那是个微博营销号,也就懒得再去管,私信晾在一边不曾回复。

小裤衩就不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下了。

过了几天,林子勿都快忘记了这茬儿。他转发了国内某网游的技术贴,正准备点大图看的时候,下面忽然有个人秒回了一条:

天天玩游戏,你不拍戏么?

林子勿定睛一看,居然又是那个小裤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老子玩游戏关你屁事,又不玩你。然后默默地无视了这人莫名其妙的询问。

后来此人也偶尔会来他这里留个言,态度都是淡淡的,不像那些萌妹子,加之ID如此猥琐,怎么看怎么像个抠脚大汉。有时甚至弄的林子勿有种“这尼玛不会是老板的小号吧”的怀疑。但时间久了,相安无事,倒也渐渐习惯。

转眼到了2010年的深秋,是林子勿最难捱的一段时间。接不到任何一部片子,没有家人可以要钱,一个人漂泊在北京,蚁居在五环外一栋八十年代住宅楼的地下室里。不足十平的空间,放张床一张桌就几乎没了转身的地方。

可是他兀自高冷地像一只孔雀,颓唐破败中依旧抖开满屏华翠,说什么也不肯问人低一寸头。

但日子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买个泡面都要跑三四家超市,唯恐错过了最便宜的打折货,这种生活,即使倔强如林子勿,也忍不住怀疑自己坚持北漂的意义。

也就是在这时候,杭州许久不联系的大舅忽然给他打了电话,说他外婆过世了。

他花掉最后一点钱,买了回杭州的火车票。辗转去为他在世上最后亲昵的亲人奔丧。

事业和亲情。像是丛林里俟伏很久的野兽,终于抓住机会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巨口狠狠咬断他的脖子。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知道,原来他一直坚持着,不肯向人弯曲的脖颈,竟然是如此脆弱,寒齿一合,鲜血淋漓,便就折了,断了。

他犹如孔雀躺在血泊里,喉管中流出猩红,染的幽翠的翎羽变得污脏,他惊觉自己竟然不觉得伤口有多疼痛,倒是意识昏沉麻木,他忽然觉得——

算了吧,开不出灿然夺目的雀屏也没什么。一辈子做一只燕雀,也没什么。

那些他所执着的,他所坚持的,都不重要了。

他也终于像那些他曾唾弃的人一样,在命运面前跪了下来,露出苍白的颈和柔顺的背脊。

他只是比普通人多坚持了一会儿,最后也是屈从。谈何骄傲。

那天他喝了酒,半夜不归,大字形躺在钱塘江边的大坝上,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夜空。

然后他打开手机,通讯录里翻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竟无一人可以交心。

他忽然就觉得这些年牢不可破的城防就这样坍圮,他终于忍不住对着茫茫江水失声痛哭,声音嘶哑,目眦欲裂,那可怖可恸的悲泣,破碎的可怕,仿佛是一块一块从喉管中挖出撕出的淤血。

他借着酒意想到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想起洛萧,排档里十根肉串一罐啤酒就能从天南谈到海北。

可是后来洛萧去了国外,渐渐也就失了联系。

他又想到外婆,他想到外婆之后忍不住颤抖着又拨了通讯录里备注着“狼外婆”的那个号码。

她的手机号还没有停,林子勿就那么一遍一遍打着,一遍一遍听着,听着那一声一声漫长的嘟嘟,总觉得迟早电话会通的,会有熟悉的声音把它接起,他也还能再喊一声外婆。

江水在脚下翻涌,湿润着堤坝。

他曾以为自己活的热闹喧哗,酒肆牌场,从不缺朋友兄弟。

但原来二十多年,真情极少,落魄时分,竟不过孑然一人。

他喝完了绿瓶子里最后一滴酒,打完最后一遍电话。

然后他红着眼睛,在微博里第一次发了个人的心情,他说:

“——不坚持了。放弃了。”

这条发完,所有的重担都放下。

所有的骄傲,也都放下了。

他合上手机,他合上眼睛,在夜空之下眠去。

后来他许多天没再打开手机,再开机时,倒也不出他意外的没有任何电话和短信。那时候的他甚至想,或许自己就这样死了,葬身江中,也没有人会觉察到吧。

北京,他也不想再去了。房东打来了电话问他租不租,他冷笑着送了房东三个字滚你妈。

他游走在家乡的市井巷陌之间,在城隍阁远眺西湖山色。

那时候的他,已然决定就这样留在杭州,找个最普通的工作,哪儿也不去了,什么也不打拼了。

直到有一天,他出于习惯,再一次登上了微博。

那条“不坚持了。放弃了。”下面,有个一百多条留言,他一条一条看过去,大多都在询问他出了什么事,不再坚持什么了。

只有一个人,仿佛隔着屏幕,窥见了他所发生的一切,竟一条私信发来,那样肯定地对他说:

你执著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前面摔了一百次跤也能爬起来,第一百零一次你就爬不起来了?你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腿断了没有?年级轻轻又没残废,讲什么放弃。

留言人的ID赫然,狂奔的小裤衩。

林子勿顿觉一股无名业火烧了起来,出离的愤怒,他手指飞快地打着字,只觉如果这个小裤衩此刻人就在自己面前,他分分钟能把这条裤衩撕扯成一条丁字裤。

——呵呵,你懂我?我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这么闲管管你自己身边的事情吧,追什么星。有什么意义。

那边的人竟然在线,林子勿还没来得及下线,他就回了过来。

狂奔的小裤衩:我懂。

林子勿:你懂什么?

狂奔的小裤衩:谁都会遇到困难,不是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