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紫廷”,她开始笑盈盈:“爸爸说我和他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表舅好像很喜欢厉司令。”

“可不是。”她含笑转向冯楚:“我看爸爸和他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要不然怎么会看他那么顺眼?”

二人转了个弯,前方便是书房。冯楚跟着她进了房门:“我凑个热闹吧,我想我和表舅,还有你,大概也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能够和你们重逢,我心里真高兴。”

“你若喜欢,我们往后就常来往,还和小时候一样。”

冯楚走到书架前,对着书本说道:“可惜我们都长大了,你又已经有了厉司令,我有时候想来找你说话,可是想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一家的亲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冯楚犹豫了一下,随后才答:“怕厉司令误会。”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毕竟,我们都大了。”

他想万家凰——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哪怕只是出于客套——也一定会笑着解释,让自己不要多想,往后尽管照常的和她亲近。万家凰也当真是微笑着转向他了,只是接下来所说的话,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这话倒也有理,瓜田李下的事情,确实是不宜多做,万一平白的惹出风波,伤害了大家的感情,多犯不上啊。”她很赞成的向着冯楚点头:“三弟弟还是心细,若不是你提醒我,我大剌剌的,还真没想到这里。”

说着,她向着书架子一抬下颏:“挑你的书吧,挑好了咱们就走,这屋子真是冷。”

冯楚有点失望,但是没说什么,依旧是笑微微。而万家凰睫毛一扫眼珠一转,含笑望向窗外,心想三表弟这小心眼耍得真是无聊。本来就是亲戚姐弟,互相之间讲些亲戚情份也就罢了,怎么还扯到了紫廷身上?

还“怕厉司令误会”,真是人不大、心不小。你想做什么坏事?还没做就知道会让“厉司令误会”了?那你既是早知道,为什么还要做?莫非就是故意的想让人家误会一下子?

万家凰对冯楚暗暗的腹诽,脸上倒还是一团和气。对着她万家打主意的人太多了,穷形尽相者有之,穷凶极恶者亦有之,她见得多了,早已习惯,冯楚这样轻飘飘的挑拨离间,她听了只当是一阵风,连介意都不介意。眼看着冯楚挑好了书,她和他一前一后的离了书房。走到半路,她遇到了翠屏——翠屏低头走路,一边走一边美滋滋的傻笑,也不看人,险些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

“你还知道回来呀?”万家凰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我当你和大兵跑了呢!”

翠屏抬了头,脸更红了:“我——没——”

“我不管你干什么,反正我现在派你个差事,你送表少爷回房去。”然后她转向冯楚:“我要直接去找爸爸,和你不顺路。你和他老人家也没什么好谈的,硬陪着他聊天还怪累,不如回房好好的休息休息。”

然后她离了冯楚,真找她父亲去了。

万家凰一到父亲那里,又是大大的皱了眉头。

她父亲铺开笔墨纸砚,正在大规模的写信,将自己得了女婿的喜讯昭告天下,好像万家凰是一件滞销的货物,如今终于打发了出去。

万家凰感觉父亲这行为简直就是丢人现眼,万里遥却是不以为然。他是发自内心的认为女婿不错,若依着他的意思,他还想在每封信里都附上一张厉紫廷的照片,让京城里的亲戚朋友们都来瞻仰一下女婿的英姿。

万家凰拦不住他,气得直跺脚:“爸爸,您就是不能让我省一天的心,非得让我天天跟您怄气。您自己想想,谁家嫁女儿是像您这样欢天喜地的?您乐成这样,丢不丢人?”

“我想乐就乐,谁管得着?”

“我不和您说了,等紫廷回来,我让紫廷说您。”

“他说我?不可能。他对我向来是恭而敬之,说我?他不敢。”

“什么恭而敬之,他那就是哄着您呢。”

“他肯哄我,这就是他的孝心了。我是你的亲爹,这些年怎么不见你哄哄我呢?”

“罢了,这么吵都没把您吵明白呢,要是再哄,您非找不着北不可。况且您也用不着我哄,远的不提了,近的就说赵三奶奶吧,我看她可是挺爱哄您呢——”

万里遥被女儿说中心病,气得双手乱摆:“得了得了,你个臭丫头专门气我,快给我出去吧!”

万家凰被父亲逐出房门,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等待她的人是翠屏。翠屏这几天自由恋爱,爱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如今见了小姐,因为自觉着有些失职,所以是格外的殷勤:“小姐回来了?外面起风了,看来明天还要更冷。”

万家凰问她:“你真不要张顺啦?”

翠屏再次脸红:“张顺……那都是别人拿我俩开玩笑,其实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我没那个意思,张顺也没那个意思,他——唉,他不过是拿我当个妹妹看待,他要是有别的意思,我早知道了,他确实是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

她越说越乱,语无伦次,惹得万家凰要笑:“我不管你,仙桃的男人,都是她自己挑的,那时候还不讲自由恋爱呢,到了如今这个年头,处处都要进步,我更是不会干涉你。”

翠屏低着头,因为太害臊,嘴里嘤嘤嗡嗡的说不出整话来。万家凰看她这样难为情,便又问道:“把表少爷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这回翠屏有了话讲:“表少爷看着文静,其实也挺爱说话,问了我一路。”

“问你什么?”

“问您的事,倒也没问什么要紧的,就问您平时都做什么、玩什么,我就实话实说了。今天风大,我们又是顶着风走的,他一吹风就咳嗽,说话费劲,说是问了一路,其实统共也没问出几句话来。”

“哪有那么大的风。”

“您觉着风不大,表少爷就不一样了。我看他身体坏得很,有点痨病相。”

万家凰瞪了她一眼,她立刻抬手捂了嘴,捂了之后忍不住,放下手小声又道:“我就是偷偷的对您说——我看今天那风要是再大一点,就能把表少爷吹飞了。”

万家凰不以为然:“你管人家飞不飞呢,横竖他在这里也住不久,过几天那个姓毕的过来谈判,谈完了,他自然也就和姓毕的一起走了。”

“啊?那个毕司令还要来咱家吗?吓死人了。”

“怕什么!咱家也有个司令!”

第三十四章

冯楚在万宅住了十天。

万里遥初见他时,是诚心诚意的想要留他,可是在他住到第七八天时,他又对这位表外甥感到了厌倦。他这个家庭向来人少,他在家里清静惯了,外来的人,除了厉紫廷,他看谁看久了都烦。

他倒是很愿意多看看他那位未来的贤婿,贤婿在他眼中,有点类似武侠小说里的神秘高手,万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这个款式的人物,以至于万里遥认为他颇有一点奇异的魅力,像是一股新风吹入家中。然而厉紫廷又接连几日东奔西走,始终没有过来吹拂吹拂他老人家的意思。到了这一日,他正伏案疾书,要通过信件,将自家的喜讯继续昭告天下——他自知不甚精明,但也没有糊涂到底,这些年,家里这位大姑娘该嫁不嫁,看他笑话的人很是不少,他心里知道,但是硬扛到底,绝不肯轻易的把女儿许配出去。

留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不往外嫁,又不肯从亲戚家里过继个儿子回来继承家业,一味的只想把万贯家财留给女儿,这让他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他表面不在乎,心里惴惴的也打鼓,但是小鼓打到今天,可以停息了,他认为这一回,自己是大获全胜。

“我祖宗留给我的家产,自然是该由我们爷儿俩享受,你管我有没有后,横竖大妞儿将来生几个姓万的孩子,就和我的孙子是一样的。哪个敢不服,去跟我女婿说!”

想到女婿那一身钢筋铁骨,他洋洋得意起来,正得意着,外面有人敲响了房门,正是冯楚到来。

冯楚是来向表舅道别的,身为毕声威的全权代表,他在万宅住了十天,然而没和厉紫廷谈上一个字。厉紫廷的态度很明确:他没资格。

厉紫廷不谈,他也不能追着人家强谈,幸而他的顶头上司毕声威司令,终于要来了。

毕声威并非直接到来,他要先到一百里外的白县,安顿下他的十八姨太,十八姨太挺着大肚皮,将要临盆,成为了他的累赘,而他身边有的是娘儿们,并不缺少十八姨太的陪伴。

白县乃是他的一处大本营,那里有他无数的女人,和自己他都认不大清楚的好些儿女。他养着他们,得宠的,被他养得好些,不得宠的,按月从他那里领点小钱,倒也饿不死。毕声威的家庭是这样,毕声威的队伍也是这样,庞大混乱,濒临失控,然而又不至于真的崩溃解散,冯楚也搞不清楚毕声威这是什么本领。

他礼数周到的向表舅道了别,表舅怀着菩萨心肠,心里可怜他,立刻就派仆人去找他二姐姐,要让二姐姐给他拿五百块钱带上。他连忙拒绝了,只说自己现在薪水不低,足够花的。

然而仆人领命而去,还是把他那二姐姐叫来了,二姐姐和表舅一样大方,随他如何的拒绝,硬是将五百块钱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他不是二姐姐的对手,推辞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他落了败。而就在他要向二姐姐和表舅道谢时,厉紫廷回来了。

他一见厉紫廷,倒是松了一口气,临行之前不能只向亲戚们打招呼,他总得把毕声威到来的消息告诉厉紫廷,而厉紫廷此刻送上门来,倒是省了他去找他。

“厉司令。”他开了口:“您回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件事情要报告给您。我们司令,已经到白县了。”

厉紫廷进门之时,意态悠然,是个心情不错的模样,如今听了冯楚的话,他转身又向外走去:“军务出去谈。”

冯楚立刻跟上了他。

在万宅前院的一间厢房里,冯楚在厉紫廷的面前坐了下来。

这是他到达临城县之后,第一次和厉紫廷独处,感觉非常不好。

不知道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的,或许是一间办公室,屋内家具不多,摆了桌椅,桌面铺了一块大玻璃板,镜面一样,一尘不染,他不必抬头去看桌后的厉紫廷,桌面上就已经映出了厉紫廷的影子。

空气中浮动着一点寒冷的香气,全是人造香料的芬芳,厉紫廷这个人,没人味。

目光游移着掠过厉紫廷,冯楚还是不能理解二姐姐对他的爱——二姐姐和这么个人朝夕相处,难道不怕吗?怎么还能爱?

桌子后头的厉紫廷换了个坐姿,翘起了二郎腿,双手交叠着放到了大腿上,又若有所思的向着冯楚一歪头。冯楚这才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连忙说道:“我是昨晚收到的电报,我们司令昨天下午到的白县,我即刻启程去白县见他,如无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到临城县来和您面谈了。”

“我已经等了十天。”

“是,我们司令也是心急如焚,只是因为接受了手术,实在是无法自如的行动,还请厉司令谅解。”

“我对毕声威倒是没有什么可谅解的,我不过是要给柳次长面子。”

“是的,我懂,现在和毕司令相比,您是占上风的。若是没有柳次长从中斡旋,我们司令这一次,大概不是您的对手。尤其是您得到了二姐姐的资助,更是如虎添翼——”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我虽然不上战场,但是我也知道,打仗,就是烧钱。”

厉紫廷看着他:“你似乎有言外之意。”

“哪里,您多心了。二姐姐还告诉我,说您救过她和表舅,这足以证明‘好人有好报’五个字,确实是真实不虚。若按我的身份来讲,我不过是毕司令身边的一名秘书,没有资格评论您和二姐姐的爱情,可若按我和万家的关系来讲,我见二姐姐和您如此恩爱,喜悦羡慕之余,也很为厉司令感到幸运。有了万家做后盾,您往后余生,是可以高枕无忧的了。”

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他继续微笑着把话说了下去:“当然,您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将来表舅一家或许还要靠您提携,也未可知。”

“一家人,”厉紫廷冷冰冰的开了口:“荣辱与共,谈不上提携不提携。”

“是。”他表示同意:“您说得对。”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即刻出发去白县,一定尽早让毕司令过来和您相见,不让您再久等下去。”

厉紫廷抬眼盯着他:“去吧。”

冯楚微微一躬身,然后转身出了门。

厉紫廷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冯楚显然是在话里有话的讽刺他,但是他没遇过如此渺小虚弱的对手,他拿这小子没办法——反唇相讥是没意思的,他只要稍微流露出一丝怒意,这小子就会立刻调转话风、低头服软。动武就更不用提,他一只手就能捏断他的脖子。

好在,也正是因为这小子太渺小太虚弱,所以他的言外之意也就相应的没了分量,可以让厉紫廷将其忽略不计。

厉紫廷吃了小小一口哑巴亏。

他去见了万家凰,拿了一张明细单子给她看,让她知道自己把那十万元钱花了多少、都花到了哪里。万家凰本是在闲坐,这时扫了那单子一眼,随即就扭开脸捂着嘴笑了起来。他扯了扯她的衣袖:“笑什么?”

万家凰放下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还是要笑:“我笑你像个乖小孩一样,花了点钱,还要向家里报一报账。”

他绕到她身后站了,双手轻轻握了她的肩膀:“我总要给你个交待。”

“我可不要你这个交待。你要是总拿个账单子来给我瞧,我可受不了。”说着她一回头:“三表弟刚走了,说是过些天还要再回来?”

“应该是回不到这里来了,他得跟着毕声威。”

万家凰转回了前方,声音低了点:“我是不介意,不过爸爸对他有点烦了。”

“我对他也有点烦。”

“烦他干什么,他又不碍你的眼。”

厉紫廷忽然俯下身去,凑到了她耳边:“他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万家凰抿嘴一笑:“嫉妒啦?”

“别开玩笑。”

他的气息吹拂着她的面颊,烘得她红了脸:“紫廷,别吃那些无聊的干醋。一家有女百家求,三表弟也罢,二表哥也罢,他们爱我,只能证明我真是好女。这么好的我,全心全意的爱上了你,你应该欢喜都来不及,哪能反倒因此过来质问我呢?”她翩然的一扭头,注视了他:“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他盯着她,缓缓点头:“有道理。”

“那你还板着脸吓唬我?”

他笑了,还是不习惯笑,所以一边笑一边直起了腰,不许她那么近的看他:“和你在一起,我有时候就发现自己非常糊涂,简直是个混蛋。”

她得意洋洋的向后一靠:“混蛋我也爱。”

第三十五章

冯楚到了白县。

他刚到毕声威手下时,是在毕声威的驻京办事处里当差,后来才离开京城,到了白县。他本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对于京城也并无特别的眷恋,但当初在得知自己将要跟着毕声威前往白县大本营时,他还是一咬牙一狠心,提交了辞呈。

他总觉得京城毕竟是个熟悉而又文明的地方,白县就不一样了——谁知道白县是个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是不是天高皇帝远、杀人都不犯法?

那一天,他双手将辞呈递交给了毕声威,随即后退了两步,静等着毕声威让自己滚蛋。毕声威是个狂妄的粗人,对着绝大多数部下,他的告别语都是“滚蛋”。

可他没想到自己连这个“滚蛋”的福气都没有。毕声威读完辞呈之后,将它揉成一团,然后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手捏开了他的嘴,一手将纸团塞了进去,告诉他:“咽了。”

他瞪着毕声威,双方对峙了足有半分多钟,末了,他开始咀嚼口中那一团辞呈。

毕声威拍了拍他的脸,姿态和神情都像是在拍一条好狗。可他如果真的只是一条好狗,那么兴许日子还会过得更容易些,因为毕声威挺喜欢狗,他养的狼狗全都膘肥体壮无忧无虑,也从来不受他的刁难。

冯楚知道自己在毕声威跟前,与其说是秘书,不如说是个“玩意儿”。毕声威在话本儿和戏曲里听闻过冯家先祖的英武事迹,如今显赫的名门已经败落消亡了,但冯楚终究还算是个名门之后,他有事的时候,支使名门之后给他写个条子拟个公文,没事的时候, 把名门之后叫过来戏耍一番吓唬一通,总而言之,是个乐子。

冯楚也知道自己是个乐子,而且前途茫茫,没有希望,但因为不想死,所以就只能是咬牙活着。不想死,也不是贪恋这人世间的什么好滋味,只不过是不甘心,因为自己活了二十四年,二十四年里自己没造过什么孽,他不明白这样无辜的自己,为什么会一步一坎坷、遭遇这许多波折。

他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真走上了绝路,那也全是被上天迫害致死,不能够算是自杀。

冯楚在白县一下火车,就感觉自己是一脚踏回火坑了。

迎着寒风,他回了毕声威的司令部,这司令部分成内外两部分,内宅便是毕声威的起居之所。冯楚越是往里走,越是感觉胸闷窒息,以至于他要不时的抬手揪扯胸襟,仿佛全是那几层布料压迫了他。

前方走来了个伶伶俐俐的苗条影子,他抬起头,发现那是小慧。

小慧是毕声威的女儿,也是毕家二小姐——毕声威没正经讨过太太,家里的孩子无所谓嫡庶,全都有点无名无份的意思。

除此之外,她也就没什么了。她娘在生下她之前就已经失了宠,算起来,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旧事。

如今,和其它不受待见的毕家孩子一样,她和她娘住在城内的一处小房子里,每月过来一趟,从父亲手里接个几十块钱过日子。在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见不着她爹的面,毕声威身边有个私人的账房先生,专管给少爷小姐们发放月钱。

小慧今年十七,毕声威也才三十四,做不成慈爱的老父亲,好在他对儿女们是一视同仁的冷漠,不慈爱,也不暴戾,儿女对他来讲,就是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事,不值得他对他们太动感情。小慧担着个毕二小姐的虚名,其实日子并不比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更高明,一年到头也添不了几件新衣裳,所以今天穿着一件簇新的紫色灰鼠皮袍子,她望着冯楚,手脚就有点不知道怎么摆放,人也在新袍子里头僵得慌。

“冯先生回来啦?”她小声问他。

冯楚看了她一眼——她有着很秀气的身段和很白净的小脸,眉目如画,小直鼻梁,小薄嘴唇,称得上是本县的林黛玉。他有时候觉得她楚楚可怜,有时候又觉得她脸上有毕声威的影子。这让他有点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厌恶她。

“回来了。”他很客气的向她一笑,随即又疑惑起来:“到月初了?”

月初是毕家儿女领月钱的日子,小慧向他摇了头:“不是,是爸爸叫我们过来,一人拿件皮袍子回去。我来晚了,就剩了这件紫的。”

冯楚打量了她:“紫的很好,尺寸也合适。”

小慧笑了:“是不是?这件就好像是专门留给我的一样。”

冯楚点头附和,心想这些皮货不一定是毕声威从哪里劫掠来的,或者是哪支识相的皮货商队,“进贡”给他的。而他的女儿对此一无所知,还在穿着赃物傻笑。

小慧这时又问:“你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不清楚,我正要去见司令,听司令的吩咐。”

小慧连忙让了路:“爸爸在后头房里呢,你要见他就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又生气。”

冯楚一边答应,一边抬手又扯了扯前襟。告别小慧向前走去,他穿过一进大院子,最后在一间温暖的大厅里,见到了毕声威。

毕声威是个松松垮垮的大个子,因为此刻正歪在罗汉床上吸鸦片烟,身体软绵绵的瘫着,就越发显得四肢极长。

厅内很热,他下身穿着军裤,上身只套了一件白衬衫,剃着短短的寸头,仰面朝天的躺在罗汉床上,他在小枕头上扭过脸来,去看冯楚。

他祖上大概是有点异族血统,眼睛很大,瞳孔是透明的灰色,看人时直瞪瞪的,有种傻乎乎的愕然。此刻他就这么愕然的看着冯楚,看了片刻,他坐了起来:“少爷回来了?”

“少爷”二字,在他嘴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冯楚一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心中就是一阵绝望:接下来毕声威对他要么是羞辱,要么是嘲讽,总而言之,是不会饶了他了。

他鞠了一躬,问道:“司令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早就好了,也不疼。你要不要也来一刀试试?”

“司令说笑了。”

毕声威伸腿下床,旁边的勤务兵立刻上前给他穿了拖鞋。他站起身先伸了个懒腰,然后双手叉腰,溜达到了冯楚面前:“本司令这回对你委以重任,让你做我的全权代表去见厉紫廷,说说,成绩如何啊?”

冯楚垂下了头:“卑职愧对司令的栽培,厉司令他——他不肯和我谈。”

“不和你谈?”

“是,他认为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秘书,资格不足。他只肯和司令您谈。”

“一点点都没谈?”

“一点点都没谈。”

“那你这十天都在临城县干嘛了?”

“没干什么。”

“厉紫廷不搭理你,你就在那儿硬赖了十天?”

“我在临城县遇到了一位亲戚,正好那位亲戚和厉司令有些关系,我这些天就是住在那位亲戚家里,一边找机会联络厉司令,一边等待司令您的到来。”

“亲戚?还和厉紫廷有些关系?那你没顺便也和厉紫廷攀个亲戚?”

“司令说笑了。”

“我刚在临城县住过一阵子,我怎么不知道那儿还有厉紫廷的亲戚?”

“这位亲戚是我的表舅,他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我的二表姐,和厉司令算是……算是已有婚约。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联系过表舅,也没想到会在临城县遇到他老人家。”

毕声威听得一头雾水:“我也在临城县住了好些天,没听说厉紫廷在那儿有老丈人啊。你表舅姓什么?”

“姓万。”

毕声威向他眨巴灰眼睛:“万里遥啊?”

“是的。”

“万家小姐让厉紫廷弄去了?”

冯楚不肯回应他这粗鄙之语,只一点头。

“听说万家小姐特别漂亮?”

他淡淡的又是一点头。

毕声威向他逼近了一步:“讲讲,有多漂亮?”

冯楚不愿和他一起对万家凰品头论足,于是答道:“可能是从小就相熟的缘故,我看万小姐就和我自己的姐姐一样,瞧不大出她的美丑来。但是外人都说她美。”

毕声威摸了摸自己的寸头:“他妈的,早知道她真是个大美人,老子当初宁可得罪柳介唐,也该把她给逮回来!这他妈的,便宜厉紫廷了。可是——”他重新转向了冯楚:“厉紫廷是怎么和万小姐勾搭上的?”

冯楚如实回答了,听得毕声威抬手扶额,痛心疾首:“他妈的早知道是这样,老子那天就亲自去了,不但能把美人弄回来,还能顺手宰了厉紫廷。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然后他放下手一跺脚,仰起头闭了眼,因为感觉这损失太大,所以痛苦得竟然忘了拿冯楚开涮。

第三十六章

极度痛苦的毕声威,后退几步到了罗汉床前,“咣当”一声向后一倒,四仰八叉的拍在了床上。

像个要躺在街上耍赖的大号男童一样,他半晌没动。他不动,周围的人也不敢动,厅内一时寂静,冯楚漠然的扫了他一眼,除了疲惫和厌恶,没有别的感觉。

半晌过后,毕声威“唿”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又还了阳:“不对呀!既然你都能和厉紫廷拐着弯的论上亲戚了,那怎么整整十天一个屁都没放?他不搭理我的秘书就算了,他对他万小姐的弟弟也不给面子?”

“回司令,我其实也只是万家的远亲。”

毕声威起身又走到了他面前:“少爷,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货,烂泥扶不上墙。平时我让你在秘书处办事,你成天哭丧着脸,好像我屈了你这位大才,那好,我抬举抬举你,让你做我的私人代表,出去和些个人物们打打交道,结果你可好,又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连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全身都是鸦片和烟草的气味,刺激得冯楚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见了,瞪着大眼睛又问:“怎么?又病啦?”

他连忙摇头:“没有,只是……刚刚吹了冷风。”

毕声威笑了:“我让军医过来给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