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那路尽头,他所见的却是三间空屋,叫来旁边的勤务兵一问,他得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万家一行五人,已经搬出去了。

“搬到哪里去了?”他问勤务兵。

勤务兵摇了头,不知道。而他转身后退几步,靠着墙壁长出了一口气。

自寻死路这样的事,一辈子也就只能做一次,死过一次之后,心气就泄了,满腔的悲愤绝望也要消耗尽了。

冯楚感觉自己就像是刚死了一次,只不过是命大,死里逃生,没死成。

还是活着好,他想,哪怕只是苟活。

他原路返回,走到房门口时,他看到了小慧。

小慧提着个食盒,见了他,她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又站了住:“冯先生。”

他审视着小慧,看她确实是酷似毕声威:“小慧,你怎么来了?”

小慧分明是有点怯:“我来……我没别的事,就是昨天我回家去和妈闲谈,说起你脸色不好,有点没血色,妈就煮了这个补血的汤,让我趁热给你送来。”

冯楚向她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也请替我谢谢三太太。”

小慧偷眼看他:“那我把它送进去?”

冯楚且行且答:“请进来坐。”

房内是青砖铺地,小慧并未留意到地上的血迹。冯楚在桌前坐下了,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像咽药一样,一口一口的喝光了一小碗汤。小慧坐在一旁痴痴的望着他,心里有惊异的鲜花开放,因为感觉他的态度和昨天相比,似乎是有了变化。

她以为是爸爸出了面,把他给“修理”了。这么一想,她又有点怕,怕他只是表面服了软,其实心里越发的嫌了自己。

冯楚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但是只做不知。

他想这个世界,豺狼当道,像他这样孤苦伶仃的人,不狠一点,是活不下去的。毕小慧虽然长得好似毕声威,但是平心而论,是个小小的美人,还不至于玷污了他。

至于二姐姐和表舅……

他决定就当他们已经死了。世上天天都在死人,别人可以死,他们凭什么不能死?

热汤进肚,让他微微的发了一点汗,他不看小慧,只扭头去看窗外的阳光和绿树。

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的光斑,最好看。

第六十六章

万家无人知晓冯楚那波澜壮阔的内心斗争。

对于冯楚其人,万家统一的认为“这小子肯定有鬼”,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自身又是陷在了龙潭虎穴里,所以无暇管他。

离开司令部时,万里遥还闭着眼睛,做那半昏半醒的虚弱样子,如此伪装了一路,最后感觉到女儿在轻拍自己了,他才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见房内没有外人,方又彻底的睁开了眼睛。

屋子是平平无奇的屋子,窗外院角有棵老树,树下立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万里遥收回目光,对着女儿低语:“怎么外头还有大兵?”

万家凰答道:“爸爸,这一次的情形,只怕比上次还要凶险十倍了。”

万里遥不爱听这个话,他害怕:“姓毕的当真要对咱们下毒手?”

“不知道,但是看这个阵势,他至少也是把咱们全监视起来了。”万家凰压低了声音:“前门后门都有站岗的,说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

万里遥忽然紧紧一闭眼睛,万家凰见状,以为他是有什么痛苦,立刻紧张得将心一提:“您怎么啦?”

“我心里难受,玉容的死一定和他有关,可怜的玉容,是我连累了她。柳家一家子,除了玉容,全是糊涂蛋,尤其是柳介唐,竟然认定了我是凶手。我要是能平安回到北京,非得找他好好说道说道不可。”

“您现在至多能求个平安,北京是万万回不得。您想吧,没凭没据的,柳介唐凭什么相信您?没有证据,您说破了嘴也是无用。”

“要不说他们家的人都糊涂呢,除了玉容,没一个明白的,偏偏玉容又是红颜薄命……”

万里遥昏迷不醒之时,万家凰梦里都能为他哭上一场,恨不得和这父亲同生共死,真是一位十足真金的孝女;可如今万里遥一醒,瞧着像是没了大碍,这父女二人便故态重萌,又唧唧咕咕的互相埋怨起来。那位柳玉容女士虽然是极度的不幸,但万家凰对她实在是毫无感情,加之又处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境地,哪里还有耐心听她父亲嗟叹?

而万里遥先是在赵宅那凶案现场,吓得肝胆俱裂,又被关进看守所那黑屋子里,糊里糊涂的挨了不知多少顿暴打,最后又连着喝了几天的古怪汤药,一直昏昏沉沉的不得清醒,总像是在噩梦之中一般,并且差点因此活活饿死。

经了这许多非人的磨难之后,他不对女儿委屈,对谁委屈去?分明看见女儿将眉头一皱脸一扭,但他满不在乎,继续嘀咕:“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夜之间,周围这些人全成了坏人,你说你三表弟也有嫌疑?唉,平时真是看不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咱家对他那么好——要说好,我看还是紫廷好,现在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那一天我出门时应该多加点小心,我若是没有把脚扭伤,必能把紫廷追回来。紫廷很尊敬我的,我发了话,他不敢不听。你——”他把火力转向了万家凰:“你啊你啊,我真是没法儿说你,老大不小了,一点道理也不懂,平时在家里,对我就是恶声恶气,好容易遇上了个好小子,人家真心实意的待你,你又兴风作浪起来,把人家给气走。我这辈子也就是没有那个多子多女的命,要不然哪怕是再多一个女儿呢,我也早把你远远的嫁出去了。”

万家凰猛地扭头怒视了他:“您老人家还没完了?”

万里遥见女儿瞪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实在凶恶,便不甚甘心的闭了嘴。正巧这时房门开了,翠屏用大托盘端了茶壶茶杯进来:“小姐,厨房我瞧过了,挺干净的,也有厨子,什么时候都能开饭。”

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她如今也长了心眼,先去将房门关掩了上,然后才走到万家凰跟前说道:“有个军官,可能是副官,也住在这儿,说是奉了毕声威的命令,过来照顾咱们。他刚刚还支使厨子拿药罐子,让厨子继续给老爷熬药呢。您说那到底是什么药?二顺说是蒙汗药,世上还真有蒙汗药呀?”

床上的万里遥开了腔:“世上迷药多得很,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姑娘,那今天这药,我还吃不吃?”

万家凰思索了片刻:“先前我想着,让您就装成个人事不省的样子,搬出来之后好找机会逃。可如今看这局面,只怕是难逃。我刚想到了这么一个点子,爸爸, 您能否写一封信,将咱们近来的所见所闻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寄给柳介唐?这样无论柳介唐信不信您的话,至少,为了抓您,他会过来一趟,不至于让咱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毕声威扣留下去。”

“那万一毕声威花言巧语,把柳介唐笼络住了呢?毕竟他那人蠢得很。”

“柳介唐就算被他笼络住了,也是要将您押回北京法办——”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因为想到如果柳介唐当真恨疯了父亲,或许会失去耐心,直接要了他老人家的命。

柳介唐的力量,不是可以容易借用的,继续让父亲装睡,一但露了马脚,也会让毕声威起疑心。万家凰左思右想,想不出万全之策。万里遥忽然说道:“我看啊,还是去找紫廷救命吧。紫廷离咱们还近一些。”

万家凰听了这话,没搭茬,只装成了个有事在身的模样,搭讪着想要往外走,正要迈步,忽见窗外有个小勤务兵捧着一只大碗,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便站住了没动。

那小勤务兵敲门进来,正是过来送药的。万家凰憋着一肚子复杂情绪,正是无处发泄,如今见了这碗药,正好借题发挥,变了脸色怒道:“这还是那个什么神医的药吗?我看那神医简直就是个吃草长大的,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糊涂种子,封了他做神医。医术不高,人品还差,遇了不会治的病,不肯老老实实的承认,反倒随便开个破方子糊弄起病人来了,这要真是把人吃出个三长两短来,他管偿命不管?!”

骂完神医,她上前一步从小勤务兵手里夺过药碗,也不嫌烫,朝着地上便是一掼:“你现在就回厨房,把那方子还有那些药,全给我扔进火里烧了去!”

她是高挑身材,个子上就先比一般女子高了大半头,又因从小到大盛气凌人惯了,自有一种压人的威势,开口便是咄咄逼人,绝非平凡泼妇可比。小勤务兵当场后退了一步,口中连声的“噢噢”,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往外跑。而小勤务兵刚跑出门去,后方那装昏迷的万里遥睁开眼睛,开始嘁嘁喳喳的对翠屏说话。翠屏一边听一边点头,同时瞄着万家凰。万家凰竖着两只耳朵,将父亲那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死活不回头,只做不知。

万里遥让翠屏跑个腿,悄悄的往临城县寄一封信,让厉紫廷来救自己,只是有一个问题难办:不知道厉紫廷如今还在不在临城县。

翠屏这时候得意起来:“应该是在。老爷,我和张明宪通过信,张明宪说他们除非打仗去,否则就总驻扎在临城县。”

“好,好,那你就干脆给张明宪写一封信,让他向紫廷传个话。”

“那我现在就去写?”

“快去快去,越快越好。”

这个差事正合翠屏的心意,万家凰听到这里,也推门走到了外面去,给翠屏让开了道路。翠屏一路小跑着走了,万家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想厉紫廷接到了自家的求救信,会怎么样呢?不搭理,那自己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若是真来救自己了,那自己可该如何去面对他呢?

想到这个问题,她一时间柔肠百转,就觉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间竟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

前方有人慢悠悠的溜达了过来,她抬头望了过去,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毕声威。

翠屏早就想给张明宪写一封信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离开京城前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声,怕他继续往京城万府寄信。

如今坐进了一间小屋子里,她找来了半截铅笔头,在一张白纸上飞快的写字,草草的写了两篇之后,她将那信贴身揣了,然后带着几块钱,走后门上了街。

这一带县城的格局,大同小异,四野来的乡人进了城,当然感觉城里繁华得惊人,可在翠屏眼中,这里并不比乡下高明许多。虽然没在这县城里逛过,但她辨认道路,顺顺利利的就走上了县城中央的那一条大街。

她从街头开始逛,一边逛一边东张西望,顺便在两家铺子里买了几样女子专用的小玩意儿,玻璃丝的洋袜子也来了几双,就在伙计拿花纸给她包袜子时,她三言两语的,问清了城中邮局的方位——原来就在铺子对面呢。

拎着个小花纸包,她进了对面的邮局。邮局是间黑沉沉的老屋子,柜台后头坐了一名懒洋洋的职员。她上前买了信封邮票,自己将怀里的信取出来装进去,柜台上有半碗现成的糨糊,她飞快的粘封口贴邮票,心里很紧张,又忍不住要笑吟吟,因为这信是寄给张明宪的,一想到张明宪那个人,她那两边嘴角就要往上翘。

对着信封连吹了几口气,她确认那邮票和封口都贴得牢了,又见门外也没有邮箱,就把信递给了柜台后的职员,然后转身走出了邮局——刚一出门,她就愣了。

邮局外头,站了两名士兵。

这二人见了她,也不言语,径自就进了邮局。她下意识的想要跑,可迈步之前一回头,她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看见那两名士兵隔着柜台向那职员伸手,而那职员战战兢兢的站起来,将她的信递给了士兵。

翠屏向来是耗子扛枪窝里横,一旦出了万府的势力范围,胆子就要明显变小。可此刻见那两名士兵拿了信要走,她竟是不假思索,一阵风似的卷回邮局,劈手就将那信夺了过去。眼看士兵逼近自己,她后退一步,先闹了起来:“不要脸!人家写给男朋友的信,你们拿去了要干什么?你们司令和我们老爷是好朋友,你们敢抢我的信,看我不告状去!”

说着她将手里的花纸包一扔,将那信封的封口一撕,抽出里头的信纸展开,往他们面前一递:“看吧看吧!你们认识字吗?”

信的开头,是“亲爱的宪哥哥”六个大字,那两名士兵也只看清了这六个字,因为翠屏随即收回信来,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捎带手将信封也撕了。将碎纸撒了满地,她弯腰捡起花纸包,哭道:“我告诉我们小姐去!”

然后她一转身,越走越快,最后撒丫子开跑,跑得踉踉跄跄。勇气已经在方才的哭闹中耗尽了,现在她吓得腿都发软。如果士兵这时吆喝一声让她站住,只怕她能直接跪下。

一口气跑回了那个所谓的“家”,她闯进院子后门,立刻就想去向小姐报告,然而一只手把她拽了住,她回头一看——张顺。

她一瞪眼睛:“放手!离我远点儿!”

“你要干嘛去?”

“我找小姐有事!”

“不能去!”张顺压低了声音:“毕来了,小姐在前院和他说话呢。”

在前院院角的老树下,毕声威让人搬来了两把椅子:“万小姐,我们在这里坐坐吧,现在这个天气,外头比房里舒服。”

万家凰和毕声威打了这么久的哑谜,其实也早打得倦了,如今见了他这个长谈的架势,她自知无路可逃,索性安然的坐了下来:“毕司令好像是有话要对我讲。”

毕声威坐在了她对面:“刚进门的时候,我听说你因为药的事儿,生气了?”

万家凰答道:“毕司令,往后你可再别受那神医的欺骗了,什么神医,说他是庸医都说得轻了。家父若是再吃他的药,纵然毒不死,也要睡死饿死。还‘解郁安神’呢,亏他编得出来。”

“他的药没有效果?”

“有效果,那效果就是让人昏昏沉沉的睡觉。家父昨晚没吃药,今天就清醒得多了。”

“噢,是这样,那这人确实是个庸医。”说着他回头对着院门喊:“来人。”

一名副官走到院门口,打了个立正:“在!”

“你派人到那个神医家里,把他毙了。”

副官领命而走。万家凰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开口阻拦,可是话到嘴边,她轻轻的一抿嘴唇,还是保持了沉默。

全是蛇鼠一窝的混蛋,毕声威爱毙就毙去!

毕声威转向了她,微微的欠着点身,是个巴结的姿态:“万小姐,这个地方,你还住得惯吗?”

“住是住不惯的,但如今处在非常时期,能活着就已经算是幸运,不是挑剔环境的时候。无论习不习惯,都要忍耐。”

“万小姐真是个明理的人。”

“我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明理?”

毕声威笑了起来:“你的年纪也不算大,依我看来,你这个年纪是正合适。太小了也不好,什么都不懂,你都没法儿和她说心里话。”

“毕司令谬赞了。我也不是为了陪人说心里话才活着的,合不合适我都是这样。”

“唉,我都毙了神医给你出气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气冲冲的?”

“毕司令,请你原谅,我并非故意给你脸色看,只是我一想到那个庸医那样害人,除了家父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害,心里就不由得要冒火。”

毕声威盯着她:“那好,你愿意发脾气,冲着我发就是了。我这人啊,好起来真是比谁都好,日久见人心,你往后就知道了。”

万家凰板着脸——万家上下都挺怕她的冷脸,所以她此刻就冷到了底,想要以此震慑住毕声威:“嗯。”

“万小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还是要南下到上海去,若是天津那边的海路走不成,我想我们这一行人乔装改扮,坐火车大概也能走。到时候,恐怕还要烦请毕司令帮忙。”

“帮忙倒是可以帮忙,不过——”他忽然伸手一拍她的膝盖:“帮你的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她惊得向后一收腿,脸上倒还镇定:“我自然不能白辛苦你,总要好好的报答你。”

“怎么报答?”

“上次我拿了支票出来,毕司令不肯要,我当时心里惦记着家父的病,也没有心思多说。但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请毕司令稍等,我这就去把支票拿过来交给你。”

说着她要起身,然而毕声威又开了口:“不必了,我这个人野心很大,你那点辛苦费,我是放不到眼里去的。”

“我预备了三十万元的支票,绝不敢对着毕司令吝啬。”

“三十万元,也还是不够。”

“那请毕司令开个价吧。只要我能拿得出来,一定尽全力让毕司令满意。”

毕声威向后靠了回去,灰眼睛在阳光下,几乎变成了透明的琉璃珠子。含笑注视着万家凰,他沉默了片刻,最后忽然抬手一拍椅子扶手:“哎。”

唤过一声之后,他再次向前探了身去:“我们结婚吧!”

万家凰疑惑的盯着他:“你说什么?”

他兴致勃勃的笑了:“我说,你嫁给我,我们结婚。”

万家凰大惊失色:“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

“毕司令,我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对于婚姻,尤其是眼中不揉沙子。首先,我对你没有任何爱情可言,我不爱你;其次,纵然是我对你有些好感,我也还要考虑其它方面的条件。”

她面若冰霜,其实在那蓬松的鬓发之下,已经出了冷汗。她不很会装模作样,自知没有本事假扮娇羞、蒙混过关,既然毕声威看出了她脾气大,那她索性就把这脾气大到底,兴许这又冷又傲的言语,反倒更能令人相信。

毕声威依然是笑:“是不是嫌我年龄大了?”

“年龄并非最要紧的问题。据我所知,毕司令虽然不曾正式的结过婚,但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儿女满堂的大家庭,单凭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来追求我;其次,毕司令是个军人,我先前和厉紫廷交往时,已经吃过了这军人的苦头,你们全都信奉武力至上,为人粗鲁,缺乏涵养,这样的人若是成了我的丈夫,我怎么和他一同出门交际?这样的人若是对我耍起武将的威风来,我又如何能够忍受?第三,我的丈夫,无论名义上怎么讲,实际都是要入赘到我家里来,这一点若是办不到,那么其余的交往也就免谈了。”

说到这里,她向着毕声威一挑眉毛:“毕司令,我对你是以诚相待,有一说一。有些话或许是说得生硬了些,但这更表明了我的一片诚意,我确实是不愿向你做任何的隐瞒。”

毕声威摇了摇头:“没关系,没关系,结婚是大事,谁家的大姑娘心里都会有个丈夫的标准。这很正常,没有问题。只不过标准这个东西,是可以改变的,你变一变,我也变一变,总有办法让你我满意。比如我那些个老婆孩子,你嫌碍眼,我可以把他们全都远远的打发掉,和他们一刀两断。你嫌我是个粗鲁的武夫,那我也可以学着斯文一点,我还可以找个先生,教我多读几本书,将来和你出门见客,不给你丢人现眼就是。至于入赘不入赘的,那更不是问题,咱们本来就是两家合一家。你爹比我爹强得多,你祖宗也比我祖宗强得多,即便你不提这个要求,我也愿意认你爹做爹,认你祖宗当祖宗。”

万家凰勉强一笑:“毕司令,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或许大部分的问题都能设法解决,但有一个问题是无解的——我不爱你。”

“爱情可以培养,我天天过来多陪陪你,你看我看习惯了,对我就有感情了。”

“毕司令很乐观,但我不相信这个法子。”

“我给你三天时间,这三天你好好的想想,最好是自己来信,如果过了三天还是不信,那我就要出手了。”

他坐在树荫下,笑微微的咬牙切齿:“我帮你信。”

第六十七章

毕声威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我进去瞧瞧万老先生。”

然后他径自大踏步的进了屋子,万里遥直挺挺的躺了装睡,虽然听见他走到床前了,但因为没有得到女儿的指示,所以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闭着眼睛不言不动。

他不动,毕声威低头看着他,也不走。双方如此僵持了片刻,毕声威俯下身去,向着万里遥的面孔吹了一口气,然后哧哧的笑了起来。

万里遥忍不住睁了眼睛:“毕、毕司令。”

毕声威轻声问道:“万老先生好些啦?”

万里遥记起自己方才依稀听到的院中谈话,脑子里拉了警铃:“那个……你我年龄相差不多,我们兄弟相称就好。”

“不不不,我可不敢对尊长无礼。尤其您老先生,将来是要给我当爹的,我哪能和爹论兄弟呢?”他拍了拍万里遥的脸:“是吧,父亲大人?”

万里遥登时要坐起来:“你胡说——”

毕声威一把将他摁了下去:“我怎么?”

他居高临下的摁着万里遥,摁得万里遥只哆嗦、没声音。万家凰这时追进房内,见状就冲上来要推毕声威——推第一下没推动,她使足了力气推第二下,终于让毕声威微微的一摇晃。松了手直起腰,他转身顺势握住了万家凰的一只手:“好妹妹,真有劲。”

说着他将那手送到嘴边,很响亮的亲了一口。

万家凰抽出手,冲着他的面颊就是一巴掌:“你放肆!”

毕声威反手就还了她一个嘴巴。

她直接被他打得跌坐在地,万里遥当即要扑过去,然而手软脚软,竟是咕咚一声滚下了床。毕声威后退一步,面露惊讶表情:“哟,万小姐,对不住,我忘了你的教诲,我又粗鲁了。”

万家凰抬起头,半边脸已经肿起了鲜红指痕,万里遥上一秒看见了,下一秒就挥拳打向了毕声威。

他是一点也不会打架,胳膊腿儿又都虚弱得软绵绵,所以毕声威根本不屑于躲,直接伸手将他搡了个跟头。万家凰慌忙爬过去抱住了父亲,带着哭腔大声嚷道:“你要打打我,别打我爸爸!”

毕声威低头向着他们笑了:“孝女?真好。百善孝为先,这也证明万老先生教导得好。你们都好,就我是个坏人,所以往后就辛苦你们,对我也多熏陶熏陶,咱们是一家人,要好一起好。”

迈步走向了那瑟瑟发抖的一对父女,他弯下腰去,先将万家凰拉扯起来推到了床旁,又搀扶起了万里遥,也送去了床前。万里遥死死握住了女儿的手,毕声威见了,又是一笑。

“别怕,我这人虽然是粗鲁了一点,但对万小姐,真是诚心诚意,这一点万老先生毋需怀疑。我方才的举动,也正表明了我是一个坦率之人,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从来不会像那些小白脸公子哥一样装假。接下来,我就告辞了,二位有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后,我来听万小姐的回信。”

然后他浅浅的一鞠躬,转身走了出去。

万里遥怔怔的盯着他,等他走远了,才猛地回过神来,扭头去看女儿的脸。一看之下,他悲从中来,几乎要大哭——他这女儿是一般女儿吗?万家凰自小到大,再怎么可恨,他也没碰过她一指头,这么金尊玉贵养大的姑娘,竟被个兵痞抽了个嘴巴子,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万家凰见他要哭,便强忍了泪水,开口劝他:“爸爸您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又没有打坏了我。趁着他走了,咱们快想想法子,要不然……三天的时间说过就过……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或许就只有一死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外头的张顺翠屏等人见毕声威走了,试试探探的进了来,一见了万家凰脸上的巴掌印,他们像冻住了似的,一起愣在了门口。

先前再怎么艰难、再怎么危险,他们虽然也怕,但是都没有惊心动魄,反正万事有小姐筹划,他们跟着走就是。然而此刻,面对着哀哀戚戚的万家凰,他们的心一起凉了半截。

他们都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小姐“这样”。

翠屏拿了一条手帕,走上前去给万家凰擦眼泪,万家凰接过手帕捂了眼睛,先是感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随即想到三天之后的难关,更是绝望至极。泪眼婆娑的抬起头,她看了看前方的三名家仆,又看了看旁边抽泣不止的父亲——没有一个人是她能依靠的。

万里遥哽咽着问翠屏:“那信,寄出去了没有?”

翠屏一听这话,也要哭了:“没寄成,有大兵一路跟着我,我刚把信拿出去,就被他们截走了。幸好我又把信抢了回来,我把信给撕了。”

万里遥含着眼泪自语:“那么,电报肯定也是发不出去了。这怎么办?难道咱们就被困死在这里了?”

忽然一抬头,他望向了张顺:“张顺,你凌晨翻墙走,正好能在天亮的时候出城。你去临城县报个信,让紫廷来救我们。”

张顺张了嘴,已经做出了那个“好”字的口型,可是直愣愣的望了万里遥,他又改了口:“老爷,宅子四周都是大兵,他们全有枪,只怕……是不容易跑。”

万家凰也望向了张顺——张顺这话说得没错,这个时候想跑,一定是千难万难,尤其是毕声威已经对他们撕破了脸皮,接下来所用的手段,一定只有更狠毒。

张顺这一跑,一旦失败,轻则是被大兵拦回来,重则,就是吃枪子。

张顺是个好小子,好仆人,对着老爷和小姐,他多大的力气都肯出,他只是不能为了他们去死。

惜命乃是人之常情,绝不是张顺的毛病,万家父女也知道没有逼着张顺赴险的道理,可是看着房里这五个人:万家凰身为这群人的中心,四处的眼睛全盯着她,她自然是混不出去,翠屏只在家中伶俐,出门就懵;二顺又实在是小,论年纪论心机,都还是个半大孩子;数来数去,这个差事,就只有张顺有资格去试上一试。

万里遥并非博爱之人,但是他也不能逼着张顺去卖命。

万家凰强打精神止住了眼泪,让翠屏端了水来,自己洗了脸梳了头,二顺也从厨房里端来了午饭。万家凰料想饭菜应该无毒,便逼着父亲吃了个饱,自己则是浑浑噩噩的,除了绝望和恐惧,再无别的情绪。

她也不肯离开父亲,只想多陪陪他,谁知道三天之后,他们还有没有命活下去呢?

如此到了傍晚时分,房内暗沉沉的,万里遥躺在床上,忽然说道:“大妞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三天之后,他当真来逼迫你了,你也别对他硬碰硬,好不好?”

万家凰摇了摇头:“爸爸,您以为他当真是只看上了我这个人吗?他看上的,是咱们这个家。”

“爸爸怎么不知道,可是没办法啊。你才多大,好时候还在后头呢,哪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交待了小命?”

万家凰惨笑了一下:“爸爸,我可不小了,都奔三十啦。”

万里遥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断续着,不能把话讲得连贯:“奔三十……也不算大,还是个孩子呢……”

万家凰正想安慰他不要哭,不料房门忽然一开,是张顺走了进来。

张顺进门之后,先把房门关好,然后才走到了万家父女跟前。

“咕咚”一声,他跪了下去。

万家凰和万里遥都吓了一跳,万里遥一手擦眼泪,一手去拽他:“张顺,你起来,你虽然是我家养大的孩子,可你这些年也没少为这个家出力。让你出城送信,确实是太危险,你不想去,就不去——”

张顺推开了万里遥的手,转向了万家凰:“小姐,毕声威这么对待咱们,表少爷那边既不出声也不露面,就像没他这个人了似的。是不是他早和毕声威串通好了,故意的想要害咱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