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庄放下茶杯,对着身边的苏麻拉姑舞动了一下手指,后者立刻会意。没过多久,内堂进来一个官服穿着的男子。“秦太医,给这位姑娘号号脉,记着,号清楚了。”

“是。”男子卑微地俯着身子,从头至尾都不敢瞧堂上威严的女子一眼。他上前几步至沈宛旁边,“姑娘。”

看了孝庄一眼,沈宛犹豫着将手交给了被称为秦太医的男人。

男子仔细地诊脉,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他在苏麻拉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便被打发了下去。

孝庄将苏麻拉姑转呈的话听进了心中,然后,她的表情柔和了开来。“本宫只是想知道这孩子的情况罢了,太医说孩子很健康,而且还是龙胎。”

沈宛愣愣地不知道做什么样的回应,太皇太后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莫忧心。”孝庄站起。“从五台山回来,皇帝就来找过本宫,他告诉本宫他要你,这是作为帝王,他第一次任性。”

“太皇太后,民女并没有……”

孝庄制止沈宛继续讲下去。“可是我却很开心。本宫老了,也希望子女孙儿承欢膝下。身在皇家,本宫知道这是奢望。”她握住沈宛的手。“身为祖母,本宫希望自己珍爱的孙儿能幸福。他生在帝王家,儿时并不得他的父皇喜爱,更是自小被送出宫廷避痘。八岁继位至今,他得到了很多,却也失去了很多。如果有了你,至少他身边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儿,所以这次,本宫帮着他任性,不过,就这么一次。”

“太皇太后……”沈宛一时接不上话来。许久,她退后了一步,动作轻缓地福身。“对不起,太皇太后。”

“为何道歉?”

“在来之前,民女曾擅自揣测过太皇太后的用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民女该死。”

孝庄微微愣住,眼神空洞地看着沈宛。“本宫后金天命十年嫁给了玄烨的祖父皇太极,到如今已是近六十年,自他逝后,就再没有人跟本宫说过实话了。”

“太皇太后,皇上一直将您视若神砥,在他心里,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康熙帝,您是他最重要的人。”沈宛见孝庄突来的伤感,忍不住出声安慰她。

闻言,孝庄笑了起来。“宛儿懂皇帝的心。”

见着孝庄眼中的调侃,沈宛羞涩地低下了头。

“跟着玄烨唤本宫一声皇祖母吧。玄烨和常宁忙于朝政,即使天天来跟我请安,仍是难得跟我说上几句贴心话,福全淡忘朝堂,今也甚少在宫中走动,若今后你进了宫,就多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

第六十六章

对于孝庄的态度,沈宛是受宠若惊的,以至于离开孝庄的房间至今,她都有些幌神。她被留在了宫中,太皇太后说明日让皇上来带她离开。她不放心偷偷去慈宁宫门口时,纳兰性德已经被苏麻拉姑打发了去。

孝庄的友善对她来说是惊喜,却也是不安的因子。

“叩叩”,门被人敲了两下。一直跟在苏麻拉姑身边的小丫头喜儿端着一盅香气四溢的补品进来。“姑娘,这是老祖宗亲自命下人炖的,您趁热喝了吧。”

“谢谢。”接过喜儿递过来的补品,沈宛秀气地吃着。

来京的速度并不快,可她还是因为劳累早早地上了床。

睡梦中,恼人的不适一直侵袭着她,直到她听见男人的吼叫声。

“皇祖母!你怎么可以这样!”福全双眼猩红地怒视着挡在他身前的孝庄。

“长大了,翅膀硬了,连皇祖母的话都不再听了?”孝庄挡在门口,目光犀利地瞥过福全身后的纳兰性德。断了他找皇帝的路,他竟搬来了裕亲王,这个沈宛究竟是有何忍耐。

沈宛轻轻动了一下身子,竟惊觉下腹惊天的刺痛。无意识地,眼泪顺着眼角迅速滑落了下来。为什么流泪?为什么要流泪?为什么会疼?她怎么了?

“如果让皇上知道了……”

“福全!”孝庄厉声打断他。“本宫既然敢这么做,就已经准备好了承受皇帝的怒气。你现在是为何?反了不成!”

“孙儿不敢!”福全半跪下身子。

“你会不敢?深夜带着明珠家的公子闯进本宫的寝宫,你是何用意?”

“太皇太后,人命关天不是吗?”纳兰性德也跟着跪下身子。“您这样做,只会让皇上恨您!”

“大胆!纳兰性德,别以为我会真正顾忌你的阿玛。”

“如果有了你,至少他身边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儿,所以这次,本宫帮着他任性,不过,就这么一次。”

“宛儿懂皇帝的心。”

“跟着玄烨唤本宫一声皇祖母吧。”

……

孝庄白天说过的话走马观花一般地在沈宛脑海中回放。她被突如其来的友善冲昏了头脑,太皇太后是他的至亲中唯一一个承认她的,这样的认知让她芳心雀跃,以至于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她昏昏沉沉,然后,迷迷糊糊地……失去了她的孩子……

挣扎地想起身,可是下腹钻心的疼让她失去平衡瘫软在冰冷的地上。这地冷吗?不!远远不及她的心万分之一的冷!

“沈宛!”福全不顾孝庄的警告快速跑进房中。看着她如雪一般惨白冰冷的脸,他泛红了眼眶。“对不起……”他来晚了!来晚了!

“为什么道歉?”沈宛迷眼看了福全一眼,凛然的目光转向笔直站在她面前的孝庄。“我以为……”她自嘲一笑。“他是你的孙子,所以你想帮助他让他幸福。我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贱民,竟让太皇太后兴师动众到不惜演那么一出亲情戏,难为您了。”

孝庄迷眼看着被孙子扶在怀中的女子。

假的,都是假的!

“本宫的确是那么想的,可是,在这个祖母的身份之前,本宫更是一个帝国的太皇太后,本宫不能容许守护了一辈子的皇室因为一个汉女而蒙了污。”

“莫不是太皇太后怕沈宛成了第二个董鄂妃?”沈宛反唇相讥。“您尽可放心,莫不说皇上不会让自己变成第二个顺治帝,沈宛也不会让自己身陷皇城。”一时的鬼迷心窍,进入这个金色牢笼,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付出如此的代价。这是她生命怎样都无法承受的深重!扶着她的手瞬间一紧。

沈宛抬头,看向那张眉头紧皱的脸。“带我离开……玄烨……”最后一声几乎是微弱的喊声,让福全握起了拳头。

“皇祖母,您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敬重的人,可是今天您却作出这样的事情来……”横抱起起沈宛,不顾慈宁宫侍卫的阻拦,福全快速离开。

错了吗?

不!

在这个权力的漩涡里浮沉了几十年,她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不论对错。这个帝国,是她看着皇太极和多尔衮建造起来的,所以,只要是为了维护帝国荣耀的事情,她从来不会认为那是错误的。

她是希望孙子能够幸福。身为皇帝,玄烨更是没有选择幸福的权利!安排在他身边的女人,全部都是大清繁盛的筹码。一个人的幸福并不取决于特定的一个人,而皇帝,根本就不需要幸福。

多尔衮说,他们早已失去了幸福的权利了……

漆黑的前方,孝庄失了神。她喜欢这个清冷犀利的女孩子,只是……只能错在她坠入了天家的爱恨。沈宛这样的女子,倔强如刚嫁皇太极的自己,可是这样不一般的女子却有着那样一个过于简单的身世。

帝国需要的是强大的后盾,未来的皇帝,必须拥有强大的母族,就像赫舍里,就像钮祜禄,就像后宫所有高昂着头的女人。

这样的女子,她与皇帝的孩子,将会是怎样出类拔萃的皇子?如果沈宛腹中的是女儿……如果……

只有她跟自己说了实话……她真的喜欢这个女孩子……

“老祖宗,夜深露重。”见孝庄站在房门口久久不动,担心主子身子的苏麻拉姑出声提醒。

恍惚地转头看了这个陪她走了百年风雨的忠仆,孝庄低声喃喃着,“多尔衮总说我只会做些让他心疼至极的事情……”

“老祖宗……”苏麻拉姑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苏麻,你说,我终究是聪明还是愚笨?”舍了爱人,舍了一切,守着一个大清的江山这么过了一辈子。她伤了好多好多人,伤得最重的就是他和自己,这一切,终究是错是对……

回答孝庄的,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别告诉他。”这是沈宛昏迷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要干什么!”福全眼疾手快拉住纳兰性德。

“找皇上来!”纳兰性德再也坐不住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听太皇太后的话把沈宛接进宫来,是我听她的话隐瞒了她上京的事……”

“若皇上知道了一切,他会杀了你的!”福全打断纳兰性德。

“那就让他杀了我!”是他害了皇上和沈宛的孩子!

“你死不足惜,可是皇上呢?杀了你,他怎么面对你阿玛?杀了你,他等于是在这件事情上直面和皇祖母起了冲突,沈宛昏迷前叮嘱我们千万不能告诉皇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难道你不懂?”两人大声争吵了起来。

懂!他当然懂!可是,只要一想到沈宛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该死地想杀了自己!

如果!他不是那么多管闲事,不是那么自以为是,如果他不替太皇太后去游说她,那么今天她还好好地呆在苏州,她的孩子还……

“容若……”微弱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沈宛!”

“沈宛!”两人同时转身,想向前时,纳兰性德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能扶我起来吗?”

“先吃药好吗?”福全端来丫鬟几乎是立刻送上来的药。

点头,沈宛任由丫鬟将那碗漆黑的药喂入自己口中。苍白的唇映着黑色的药汁,那么触目惊心。

喝了大半碗,沈宛将轻轻避开了丫鬟递过来的汤匙。

“下去吧。”福全立刻挥了挥手。“要吃一点蜜饯吗?”

“不苦。”沈宛摇头。

福全皱了皱眉头。她昏迷这几天,一直都是他在给她喂药,试温度时这药有多苦他在就知道了,而她现在却说不苦。

她只希望让这苦涩味稍稍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疯狂。醒来那一瞬间,抚着已然变得平扁的肚子,她有毁了一切的冲动。

“不怪你。”她抬头,看向红了眼眶的纳兰性德。“若她真有心要除了我,那么,无论是在皇宫还是苏州,我都逃不了。”

纳兰性德摇头。这会是他永远都不可能放下的十字架!

“那就补偿我吧。”沈宛浅浅地笑了起来,“把你的命抵给我,如果哪天我想要,会告诉你的。”

纳兰性德几步跨到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沈宛面前。“求求你,恨我!”

“你可知在我眼里,纳兰性德从不是我眼前这样的人?在我看来,一个人只跪天地鬼神高堂,你身为人臣,还要跪天子。今为何要跪我?”

“是我害了你……”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沈宛幽幽地开口。“不是你的错,我说过了。”是她自己不自量力。

“……”不论她如何大度,他都后悔地想杀了自己!

“王爷。”沈宛转头看搀扶着她坐在床上的福全。“瞒了皇上吧,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我会书信告知他的。”

“……”福全抿嘴不肯答应。

“何必再多生事端?”

“你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王爷,沈宛当然不甘心。可是……我在乎的人就是我生命的一切,没了孩子,我只有他的,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多了一个心怀憎恨的人,孩子会走得不安心的……

她从来不是胸襟宽广的人,她狭隘地只能容忍一个人的幸福。太皇太后说得没有错。她没错,错的是她沈宛。

她懂!她真的懂!即使失去了孩子,她还是懂!

涉爱天家,本身就是错;爱上天子,也是错;为天子生儿育女,更是错!错的是她沈宛一人,从一开始就是错。等待了五年,其实到头来发现,只等来了一个错。

在那个没有烽烟的国度里,战争是不见腥血的。

她不该袒露了悲喜,不该坦白了情爱。

如果她想继续爱他,就只能……恩怨向左,悲伤向右了……也许退后一步就是苍穹,但那同时也她就是只剩下当初与他凝望的一瞬了……

向前吧……谁说错只是错?谁说她不能为一个“错”字埋葬了年华?

近些日,纳兰性德日日陪在沈宛身边。

沈宛看向室外的绿意,北京的夏,真扰人。明明是暑意逼人,但是她却依旧觉得冷。他的妃,前几日为他生下了第九位阿哥……

“对不起。”从沈宛眼中的落寞,他能看出她想到了什么。

“不用对不起。”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在京中已足月,身子也恢复了些,再不会去,屈儿怕是要担心了,容若,能请你送我回去,再跑一趟江南吗?”

纳兰性德点头。无论她要求什么,即使是要他的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自热河分手,她和康熙之间的书信来往就变得极其稀疏。她知道他很忙,他要忙着为台湾之战善后,忙着处理其他令人头疼的国家大事,忙着安慰痛失爱女的贵妃,忙着迎接幼子诞生的喜悦,她都明白,都理解,只是……只是……

泪水毫无预警地滴落,烫伤了纳兰性德。

一瞬间的犹豫,纳兰性德伸手将沈宛搂入怀中。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悼亡之词。事出至今,他从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常常会见她发呆,常常会见她露出悲伤的神色,可是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哭。该哭!要不然她要憋坏了。“御蝉,哭出来吧。”

怀中的人无声地哭泣着,无力颤抖着的双肩让纳兰性德也红了眼。这副瘦弱单薄的肩膀,到底承受了多少?还能承受多少?

只剩下容若来陪她哀悼逝去的孩儿了……他在紫禁城中喜悦一个儿子的诞生,陪着另外一个女人哀悼女儿的早夭,而她……她连和他一起痛都不可以……

滚烫的泪水湿了纳兰性德衣襟,却又瞬间变冷……

把一世的眼泪都流干了吧!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让自己留一滴眼泪,再也不!

孩子,娘亲只为你留这一次的眼泪……若你怜惜娘亲,就再来做娘亲的孩子,可好?

可好……

她写信告诉他孩子没有了,她知道他很伤心,她明白他很忙,她了解他现在没有办法走开。她懂,都懂……

到如今,陪在她身边的又只剩下欧阳屈一个。这孩子倔强,她知道。只是她回来那一天,他躲在她怀里号啕大哭了许久许久,害她差点破了对孩子的誓言。至少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起疼了,没被世界抛弃的感觉,真好……

“一痕沙”如星火燎原一般迅速占领大清的各个重要城市。这,是他给的……

康熙二十二年十月,康熙下旨设黑龙江将军,驻黑龙江城。十一月,以收复台湾,告祭孝陵,昭告天下。

康熙二十三年,清廷始设台湾府与台湾、凤山、诸罗三县,隶属福建省,并在台湾设巡道一员,总兵官一员,副将二员,兵八千。在澎湖设副将一员,兵二千。被康熙派去台湾任台湾第一任巡道的是沈宛匆匆见过一面的魏东亭。

而此刻,这个人就坐在她的面前。

魏东亭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沈宛戴在手腕上的佛珠。“皇上让我过苏州一趟,看看你好不好。”在五台山的一面,其实他对这样的女子并未心存好感,初时的印象,只觉得她只是那些靠折依附男人过活的女子,可是后来,回京了之后,眼见皇上如此相思,加之“一痕沙”暗中做的事情,让他开始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

“我很好。”沈宛淡淡地回道。此刻他们坐在后院的花园中,院中的花木山石缺了自然的神韵,却让整个空间静谧了起来。

原以为她会因此感动或者是情绪激动,没想到她仅是这样冷淡的反应,魏东亭原本早已准备好的安慰的话卡在了嘴边。

“人传魏大人是因为犯了一个致命的却又无法躲避的错误,才被皇上贬到台湾,这看似是不受重用了。可是朝廷对战后的台湾所有一切都需要绝对的控制,所以,派魏大人去台湾,仅仅是因为你是这个世间皇上最信任的人。”素手仍是在那壶要滚不滚的热水上忙活着,沈宛平静地像是在阐述一件日常事物一般。

这女子……犀利地不像话,却也安静地让人心生舒逸。难怪皇上那么喜欢她,与她一起,莫说是交心,就像只是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就已是感觉天地万物都沉寂缓慢了下来。“难怪皇上说这世间最懂他的是姑娘你。”

沈宛淡笑不语。

“其实今日前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求姑娘。”

“魏大人言重了。”茶水缓慢地被斟到了魏东亭面前的茶杯中。

袅袅而起的白烟迷蒙了魏东亭的视线,对面的女子,唇边的笑意那么苍白那么不真切。

“魏大人?”沈宛早已放下茶壶。

魏东亭回了心神。“我想向沈姑娘借一样东西。”

“若是沈宛力所能及的,必不负大人所望。”既然向她开了口,想也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主意。玄烨是授意了的。

“台湾的‘一痕沙’,请姑娘将它借给在下。”

台湾的……“一痕沙”!台湾并没有“一痕沙”,但是既然他开了口,那就必须有一家——不在她控制内的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