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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容夫人(下)

“络络是个傻子,络络真是个傻子啊!为什么为这样一个人把自己封闭起来,甚至郁郁而终?”谷锦城眼睛湿润,又抚摸我的头发:“如果她怀着你时,肯笑一笑,或哭一哭,只怕你都不会成这样。我娶了她,只是娶了一个木头,生了一个……”

他忽然顿住口,叹了口气:“罢了,清遥是个好孩子,我已跟他说了,让你们尽快完婚。就是他婚后再娶个三妻四妾,想必还是会照顾好你一世吧。你自己也好歹学着些,水塘,高楼,都不是你玩的地方啊!”

他站起身,翻了翻那些旧衣衫,道:“这些是你娘的旧衣服,别弄乱了。我会另外给你准备几百套的新衣,还会给你最丰厚的嫁妆,让你风光大嫁。即便他们都说你是傻子,可你到底是我唯一的嫡女,我不会让人小瞧于你,书儿。”

他把我拥在怀里,轻轻抱了一抱,方才黯然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远了,我才悟过来,他其实为了我这个容书儿的婚事而来。他是来告诉他的傻女儿,他准备让她成亲了。

喉间有些哽咽。

一回头,看着那些旧衣衫,仿佛可以看到那木然心死的美人,不施脂粉不着妆,身着一身旧衣,在灰暗的角落痴痴而坐,让穿针引线的玉手慢慢干枯如柴,让明眸善睐的凤眼日日浑浊如茶,让风华绝代的红颜渐渐老去憔悴。

只有那块玉,那块记录着曾经的爱情的螭纹白玉,历久弥新,玉色盈盈欲滴。

那个梅络络,想必是古代那些命运悲惨的绝色美人的典型吧。

我有些惋惜,不知道那面带清愁的美人儿会长得什么样?

谷锦城说,我长得很像梅络络。我长得很像那个洛阳第一美人么?

我刚刚也照过镜子,早发现自己的面容很端正,不过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美人。每天早上丫环们粗疏地为我挽的发髻,我都在最快的时间里把它弄乱,让明明很乌亮的长发凌乱不堪,遮住我大半的面颊,也遮住我因鲜活的灵魂而显得过于灵动的眼。

我打开发髻,用木梳子一下一下把头发里的草屑和杂物梳去,发丝天然地垂在脑后,闪着淡淡的油光。我又把面上的污垢擦去,回头再次细看镜中的人儿。娇白柔嫩的面颊,挺而直的鼻,小巧并有着美好弧度的唇,不再呆滞的眼神扑闪如蝶,一笑,清灵如仙,偏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世间的疏离和寂寞。

连我自己的心都动了一下。同样的容貌,可能在不同的灵魂下会显出不同的气质吧。这个镜中人的古典五官,与我安静清淡的气质相配,居然相得益彰,不须脂粉,已是倾城。

心里有些微的慌乱,如此相配的躯体与灵魂,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是不是说,这个身体,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灵魂的?是不是说,这个世界,才是属于我云溪月的?

我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衣饰杂物,猛地跳到床上,蒙头大睡。

真希望一觉醒来,我已躺在自己家中柔软的席梦思上,面对放着电脑,电脑里映着电影。

而母亲会在外面叫着:“溪月!溪月!该起床了!”

而我只是懒洋洋笑着,一边应着,一边倚在床上,继续看我的电影……

“三小姐,三小姐!起来吃晚饭了!”

有人在叫,还不只一个人在叫。

我睁开眼里,两个丫环站在床前唤我,另一个丫环正在排着碗筷,几样精致小菜放在桌上,溢出香味来。高烧的数支烛火跳动着,把几个古装的丫环映得如梦如幻。莫非,我还在梦里?

“三小姐!”年纪最大的那个丫头声音很高:“你该吃饭了。睡得够久了。”

我是得吃饭,吃了饭,为我洗了手脚,丫环们的事便算完了,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自在玩着。她们的心里,哪里有三小姐的地位?

幸好我并不想当三小姐。所以我又装出傻样来,草草吃了饭,在丫环们嫌恶的目光里,将汤水泼在了裙子上,又将米粒沾了满了前襟和自己的下巴。

刚傻笑着说一声“饱”,丫环们已将饭菜尽数撤了,取来水为我洗脸洗脚。水温有时偏冷,有时偏热,极少有正舒适的。好在这十余日我已渐渐习惯,也不放在心上。

丫环们走了,临走之时把灯吹灭了,又把房门反锁了,如舒了口气般说笑着离去。

经我进行了一次浩劫的房间,依旧地乱成一团,我弄乱的了衣物被胡乱塞到一角,看来她们估料着主人一时不会来,也偷懒不打算就收拾,亦或许打算留些事明天做吧。一直跟随着个傻子小姐,想来也是不快活的。

第六章月下(上)

我叹口气,想睡,却再也睡不着了。

电灯,电视,电话,电脑,那么多日常触手而及的事物离我已远隔千年,甚至连一本书,一幅画也没有。再清冷的梦,只怕也不会如此失落。

我把螭玉好生把玩了良久,又细细想着李道宗的诗。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如?

一个另娶了妻室的男子,居然也敢说心如松柏么?

也许只要不忘怀便是心如松柏了,三妻四妾,于古人原是寻常。何况江夏王李道宗既富且贵。也不难理解东方清遥为何肯娶一个疯妻,妻子原不过摆设,看不顺眼了,大可扔于一边不加理会,然后另娶佳人,生儿育女。既讨了容家的欢心,得了容家大笔的嫁妆,又博了有情有义之名,有何不可呢?

屋子里本就憋闷,现在更难受了。

我悄悄推了推窗户,并没有关紧,稍一用力便打开了。

明月当空,柳影疏摇,清光满地,空气洁净清逸,带着春日的微凉,静静渗透着每一处肌肤。

我倚着窗,将长发细细地梳着,远远看着窗外的风光,闲逸而安静。

不知何处的夜鸟飞过,“呀”地叫了一声,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夜已深。

如果我这时出去,想必不会有人发现吧!

在这无人的深夜,我应该可以做回我自己了吧!

我身上穿的,是丫环们刚给我换的丝质白色袍子,柔软而贴身,很有些像现代的睡衣,当下也顾不得换了,悄悄爬过窗户,又将窗棂掩上,溶入到这清新的月夜中。

我还是喜欢白天那落英缤纷的蔷薇,何况我早注意到蔷薇架畔,甚至有着一架秋千,极粗的绳索,古朴中含着天然的韵致。

也许因装傻而寂寞得太久了,连还我本色的独处都成了一种幸福。

在静静的月夜,坐在秋千上,对着一地落花,想着满怀心事,到底该算快乐,还是痛苦?

一首曾被现代人重新谱曲的名词,不自觉已涌上心头。忍不住和起心中那带着清凉和寂寞的歌: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哪里是千里?分明是千年。

今日那轮月,在一千四百多年后,依然素影幽幽,万里铺霜。

“但愿人长久,千年共婵娟!”我仰望明月,已是忍不住满面湿润,泪洒如雨。

有人在轻轻叹息:“容三小姐,何必自苦如此!”

我大惊,一抬头,石青色的身形慢慢从树荫下走出,行在那如水的月光下,像飘拂在风中的淡淡影子。

走到近前,我已清晰地辨出,这人,正是白天看到我以五行之数排八字的苏勖!月夜中,他如星子般的眼睛更是煜煜闪光。

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傻笑。再傻笑,也许显得更蠢不可及了吧。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绝妙好辞,究竟从何处想来!”苏勖直视着我的眸光,很是复杂,夹杂着惊喜和欣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倾慕。

我终于只是无力的笑,笑得疲倦而无奈。

“容三小姐本是天人,为何却装成白痴?”苏勖眉有些纠结,似隐藏着某种怜惜和疼痛。

我当然得回答。可我实在不知从何回答。

所以我避着他的眸光,淡然道:“我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必要说么?”

苏勖讶然中带着微怒:“你是说,你是被逼的?被你家里人逼的?”

第六章月下(下)

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辨起。我不由看向我住的流芳轩,后悔不该大意地跑出来,叫人识破。

而流芳轩的方向,正闪着火芒。

我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影,又向前走了两步,定睛细看。

淡淡的火芒已化为火光,明灭在风中吞噬着流芳轩。我惊叫了起来。

苏勖的目光本来尽在我身上,听我失声惊叫,才也往流芳轩方向看去,然后道:“不好,走水了。你出来时没熄灯么?”

我苦笑道:“我至于那般大意么?”

苏勖沉吟片刻,忽然将头扭向一处,喝道:“谁!”

人已飞纵过去。

身形居然快如闪电。

这是,武功?传说中神奇的武功?这个苏勖竟会武功?

有人吃痛惨叫。

我奔过去,一个黑衣蒙面人正给苏勖扭在地上,痛楚大叫。

我上前一把扯下他的蒙面巾。脸很熟,看我的神情如见鬼般的讶异。

他姓金,是飞云庄的管家之一,跟三夫人走得极近,可以说是三夫人母女的心腹。甚至有下人传说,他和三夫人,有些不清不爽。

“你是什么人?为何纵火?”

“我,我没有!”金管家惊惶道。

“你没纵火,那你,你是东宫的人?前来监视于我?”那看起来一直那么清雅的男子眼里忽然射出钉子般尖锐的光芒,甚至带着微凛的杀气。

东宫!

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已有十余年,这时的东宫太子,应该便是后来被废的太子李承乾。苏勖是什么人,会引起东宫太子的注意,以致他敏感得会由一件小事立即怀疑到太子身上?

我脑中飞快地转着。曾经读过的关于李世民几个儿子争位的历史迅速浮了上来。

皇太子李承乾,皇四子魏王李泰,皇九子晋王李治,均是长孙皇后所出。

太子李承乾有足疾,不良于行,行事荒诞,深得唐太宗宠爱的魏王李泰趁机培养自己的势力,欲取而代之。

而李泰的亲信势力之中,就有一人,叫苏勖,在朝廷任司马之职!

我只知容家和朝廷大员走得很近,却未料连容家女婿带来的朋友,也会是朝廷大臣。这个身为魏王智囊的苏勖,不在魏王身边出谋划策,跑洛阳来做什么?

苏勖仍紧张地按着金管家,继续追问着:“你到底知道多少?快说!”

他的目光中的杀机已极明显,我在一旁看着,都打了个寒噤。

唐代的春天,似乎比现代冷许多,尤其是春天的夜。

苏勖感觉到了我的惊悸,回头看了我一眼,手下力道不减,却放缓了口气:“你说实话,我念在你为人所使,放你一条生路。”

金管家忍不住叫道:“我,我不知道什么太子,我只是奉命纵火而已!”

苏勖追问:“奉谁之命?”

“三夫人!”

“为什么?”

“因为东方公子!”

“东方兄?”苏勖不觉松开手,道:“你纵火跟东方兄有什么关系?”

“因为三夫人,和二小姐都不愿三小姐和东方公子成亲!三小姐那个样子,哪里配得上东方公子?”

听他口气,居然没认出我就是三小姐容书儿!那么,他那见鬼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忽然灵光一闪,他把我当成容夫人梅络络了!

“先是水,再是火,她们为了东方清遥,也算是用尽心思了。”我在那静谧而惆怅的月下轻叹,幽幽说着:“一个已经疯了的姑娘,也不容她活下去吗?”

苏勖深深看着我,眼中渐渐涌上怜惜:“原来,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才……”

他的手又松了一松,金管家已抓着机会,飞快逃了开去。

第七章火难(上)

苏勖又要去追,我已叹道:“算了。”

容家的姐妹情仇,我无意追究,更无意延续,我只是一个来自不同时空魂,早晚要回到属于我的年代。这将是我在这个时空存在的唯一目的和追求。

苏勖星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我,慢慢伸出手来,搭在我肩上,柔声问:“你装疯卖傻,就是为了不引起她们母女注意,以免遭了毒手?”

我不知道容画儿母子究竟有没有想象中的狠毒,但苏勖肯这样认为,显然再好不过。

流芳轩的屋宇,大半已落入火海,远远近近,四面八方传来了呼喝救火之声。附近来传来了脚步声。

我一惊,忙向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挣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低低道:“你可以,帮我保守秘密么?”

苏勖答道:“我可以,把你带离这里么?”他的声音,居然很是认真。

我怔了怔。素白的月光从头顶的树影细细筛下,点点碎碎落在他端正的面容上,有些模模糊糊,却更显得清雅,清雅中,分明含着某种流动的物质。摸不着,看不见,但触得着,如同心头的一点柔瓣,在清晨悄然滴落一滴露珠,微微地动一动,甚至听得到露珠掉落的滴嗒一声。

脚步声更加近了,我顾不得苏勖依旧在我身上留连的目光,忙忙向后退去,沿着不引人注意的小路,走向流芳轩。

隐隐听得苏勖的方向,传来东方清遥的声音:“苏兄,你看到了么?是书儿住的地方!不知道她怎样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真挚的焦急和震惊,仿佛容书儿再傻,也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家人。我的心里一阵温暖。

容锦城,东方清遥,苏勖,这个举目无亲的古代,总算不是那么冰冷无情。

我把头发扯乱,手脸弄脏,才躲到距流芳轩不远的草丛里,冷眼看着流芳轩外扑火的各色人等。

苏勖显然没把遇到我的事告诉任何人,他只是竭力拉住欲冲向火中的东方清遥,冷静地说着“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语劝慰着。

容锦城也甚是焦急,几次冲上前端水救火,几次被人拉下来。

整个的流芳轩都是木结构的,燃烧自是极快,说是救火,其实只是竭力阻住火势,不让火势蔓延至别处而已。

住在别屋的丫环们都逃了出来,也有手里抓着布包或木盒的,想来是大火之前匆忙抢出来的值钱之物。

但即便抢出了不少财物,此时她们也很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