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淮秀心底一颤。

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他不是没有见过,生意场上多的是这种人。但大家有多少伎俩,什么时候会翻脸,什么时候会贴脸,彼此都是清楚的。从来没有人如樊霁景这样,想变就变,毫无缘由,又毫无迹象可循。

樊霁景见他表情冷下来,连忙收起笑容道:“表哥?”

“你受了很多苦。”花淮秀缓缓道。

这次轮到樊霁景心下一颤,“表哥何出此言?”

“没什么。感慨罢了。”花淮秀其实是在说服自己。今日的樊霁景都是因为当年种种的因所铸成,所以他并没有错。如果说错,错的是步楼廉。所以,自己本不该怪他。因为在他最痛苦最害怕的时候,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心安理得地享用着锦衣玉食、高床软枕罢了。

樊霁景何等聪明,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很多事情并非只字片语便可开解,尤其是人与人的相处。一旦破裂成缝,要修补便千年万年。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等到花淮秀重新适应他,相信他。这或许要几个月,几年,甚至一辈子,但只要人在他的身边,他就有信心和希望。

“我去叫菜。”他拿起桌上的银子,匆匆朝柜台走去。

花淮秀松了口气。昨夜听到樊霁景的表白,不是不感动的。但短暂的感动过后,却是那条通往未来让人望而生畏的漫漫长路。樊霁景说得再天花乱坠都是片面之词,一如当初他看到的也只是他刻意做出来的表面。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自己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飞蛾扑火只能燃烧一次生命。不知有没有飞蛾从火中逃生之后患上了畏火之症?

樊霁景点好菜,提着一壶茶微笑着走回来道:“有你喜欢吃的虾。”

花淮秀看他殷勤地倒好茶水,低头嗅了嗅,“过夜的。”

樊霁景反射性地站起,“我去换?”

“不必了。”花淮秀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喝过夜茶水。从被追杀以来的半个月,他走的都是偏僻小路,所以什么样的茶水都经历过。不知为何今天又介意起来。

他抬头看了眼樊霁景,憨厚的表情仿佛天塌下来都可以凭他单手支撑。或者,在他身边让他下意识地感到安逸?

“掌柜的呢?”几个官差从外头进来,严肃的表情让昏昏欲睡的掌柜和伙计都是一惊。

“什么事?”掌柜肥胖的身躯拼命从柜台后面挤出来,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昨晚出了几桩命案,你们知道吗?”为首的官差先冷厉地瞪了他们一眼,目光随即瞟向坐在一旁安静喝茶的花淮秀和樊霁景。

“这,这没听说啊。”掌柜回头看了眼伙计,伙计也是一脸茫然。

他们镇是小镇,一年到头出殡的次数都不多,何况是命案。

官差道:“但有人说见过你们后院里的落叶有血迹。”

“啊?”掌柜一听慌了神,官差的口吻似乎在暗指他们有凶嫌,“我们开的是客栈,平时杀个鸡啊鸭啊的就是在后院,血渍来不及清理也是有的。官老爷明鉴,杀人这种事,我们是万万不敢做的。”

官差来这里其实也是例行公事。小镇鲜少出命案就意味着他们查案的经验极端匮乏,要像神捕那样抽丝剥茧、察言观色、顺藤摸瓜却是不能。“你们客栈里还住着谁?”

掌柜道:“还有一个伙计,一个掌勺。”

官差兀自盯着花淮秀和樊霁景。

掌柜很快意会道:“客人只有两拨。一拨一大早就退房了,另外就是这两位了。”

一直低头装没听到的樊霁景和花淮秀终于转过头来。

由于花淮秀背对着门的方向,所以直到他转头,官差才看清他的容貌,几双眼睛齐齐瞪大。

樊霁景谦恭地站起来,含笑道:“不知道几位官爷有什么指教?”

为首的捕快缓缓回神,脸上不免有些不自在,口气也不如刚进门时那般张扬,干咳一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做什么”

“去洛阳访友的夫妻,不巧路过此地。”樊霁景有条不紊地抛出让众人瞠目结舌的答案。

第24章 真情未明(五)

花淮秀在脚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樊霁景面色不改。

“夫妻?”捕快们惊愕地望着花淮秀。虽然他很俊秀没错,但如果变成妇人打扮…

好像也很不错。

花淮秀不动声色地将头转了回去。

捕快以为他害羞,毕竟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确不妥,倒没有多想。“既是夫妻,为何做如此打扮?”他狐疑地扫过二人背影。该不会夫妻是假,私奔是真吧?

樊霁景轻叹了口气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捕快想起花淮秀的容貌,都暗自感慨男装尚且如此,若换了女装不知会如何惊艳。想及此,他们脸上都忍不住流露出艳羡之色。

捕快道:“既是如此,在家中操持家务岂不更好,为何出来抛头露面?”

樊霁景苦笑道:“我不在家中,如何能放心?”

捕快转念一想,倒也是。若他们有这样的妻子也绝不会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家中的。这样一想,心中的艳羡去了几分,对樊霁景反倒生出几分同情。这种艳福偶尔享享还可,真纠缠一辈子也是件麻烦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古皆然。

“你们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捕快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命案上。

樊霁景佯作思索,半晌才道:“不曾有什么动静。”

捕快道:“你们晚上可曾离开过房间?”

樊霁景笑得有些腼腆,“待内子沐浴之后,便寸步未离。”

伙计闻言,惊诧地瞄了他一眼。捕快们都背对着他,并未瞧见。

捕快见问不出什么,只好道:“如今镇上不太平。死的几个都是外来人,你们吃完饭还是早早赶路吧。”

樊霁景连忙行礼道谢。

捕快吆喝掌柜,让他带他们去院子里看看。

他们前脚一走,花淮秀后脚开口道:“谁是谁的内子?”

樊霁景笑眯眯地坐下道:“权宜之计,表哥不要介怀。”

花淮秀脸色微僵,不知是为了这句权宜之计,还是为了不要介怀。

樊霁景慢悠悠地接下去道:“我一定会明媒正娶表哥过门,给表哥一个正式名分的。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委屈表哥了。”

“明媒正娶?”花淮秀大眼睛一睁,精光慑人。

樊霁景侧头,望着匆匆走来的伙计道:“啊,我要叫菜。”

比起他那一脸灿烂的阳光,笼罩在伙计脸上的就像是连日的阴云。他弯腰,挨到樊霁景身边,小声道:“客官,我们掌柜说不做生意了。你们早些走吧。”

樊霁景嘟囔道:“可是我们还没有吃饭。”

伙计道:“我们有馒头和菜包,都现成的。客官不如买一些路上吃。”

“你这是赶客啊。”樊霁景叹气。

伙计不吱声。

他昨天夜里头起夜,明明看到樊霁景一手托着那只几个人合抱的大水缸,悠悠闲闲地从门外走进来。他适才和掌柜提及此事,掌柜不信,以为他睡迷糊了,分不清梦与现实。如今捕快找上门,说闹出了人命,又说院子里有血,这才让掌柜害怕起来。不管伙计看到的那一幕是真是假,在这当口儿,还是把这两位瘟神请出门才好。

“所以,”樊霁景顿了顿,笑道,“算便宜点卖吧。”

伙计:“…”

见伙计郁闷地跑去和掌柜商量,花淮秀皱眉道:“这能便宜几个钱?”

樊霁景道:“出门在外,总要省吃俭用一点。”

说到省吃俭用,花淮秀就有一大堆的牢骚要发泄,“不愧是九华派掌门。连九华派的伙食都留有掌门之风。”

樊霁景委屈地笑道:“你住在九华山的那段时间,我还不是九华派掌门。”

提到那段时间,花淮秀不免联想到过去种种,翘起的嘴角又慢慢地垂了下来。

伙计提着一小包的菜包馒头不甘不愿地走过来。

价格果然便宜不少。

樊霁景笑眯眯地掏钱,然后接过包袱。

花淮秀突然拿出一大锭银子,丢给伙计道:“赏你的。”

伙计慌忙接下,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樊霁景。

樊霁景苦笑道:“既然是他赏的,你就收着。”

伙计给花淮秀鞠了个躬,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樊霁景望着得意洋洋的花淮秀,无奈地叹气。

两人出了客栈,又买了两匹马代步。原本花淮秀想买一匹的,但眼看樊霁景厚颜无耻地缠着同乘,他才不得不另买一匹。

直到上路,他还在为这件事呕血。为何他占上风,是他花的银子。他占下风,还要他花银子?明明他才是江南花家的正宗传人,如今却像个挥金如土的爆发富。要是父亲知道,一定会气得让他把花家这么多年教给他的生意经统统抄三遍。

花淮秀突然叹了口气。

可惜。从他逃婚那日起,他父亲便不会再管他了吧。

花家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缺钱和人才。

他侧头看骑在另一匹马上的樊霁景。不管怎么说,他们算是在一起了吧?纵然中间有波折,纵然未来不确定。至少樊霁景对他并非全然无心。这样结果,已比他离家出走时所预料的要好太多。

樊霁景笑着看过来,“表哥?”

花淮秀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你要去哪里?”

“洛阳。”

花淮秀一怔。他还以为之前他对捕快说的是敷衍之词,没想到是真的。“去洛阳作甚?”

樊霁景道:“访友。”

花淮秀狐疑道:“你有朋友在洛阳?”据他所知,除了九华派同门之外,樊霁景的朋友屈指可数。程澄城在青城,端木回春在魔教,勉强算上个纪无敌,也在辉煌门。洛阳,洛阳有谁?

樊霁景微微一笑道:“刺客门门主。”

花淮秀吃惊地看着他,“你要杀上刺客门?”

樊霁景不答反问道:“难道表哥想每日在追杀中度过?”

花淮秀仍自沉浸在震惊中,一时未答。

樊霁景接下去道:“纵然你愿意,我也不肯。”

花淮秀心中感动,垂首轻声道:“但你一个人,势单力薄。”

“谁说我只有一个人?”樊霁景好笑地反问。

花淮秀心头一动,是了。他如今是九华派的掌门,号令一派,怎么会单枪匹马找上门去。但樊霁景下一句话,立刻毁灭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

“不是还有表哥吗?”樊霁景伸出手指比了比,“所以是两个人。”

花淮秀怔怔地看着他,就好像他腰身一变,又回到了原先那个傻乎乎的木头,“你知道刺客门有多少人吗?”

“不知道。”

“你知道刺客门门主是谁吗?”

“不知道。”

“那你究竟知道什么?”花淮秀瞪着他。

樊霁景收敛笑容,缓缓道:“我只知道,他们触犯了我不能被触犯的底线。”

掌灯时分,洛阳城喧闹如昼。

贯穿南北的长街上,灯笼如星星点点,映照出一片片锦衣如云,一个个佳人如花。在这川流不息的佳人中,最为瞩目的却是一位戴浅色头巾,穿同色锦袍的青年。他容貌俊秀无匹,又不流于脂粉气,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赏心悦目的风雅仪态。

樊霁景望着周遭越来越拥挤的人,皱了皱眉。那些人时不时瞟过来的热切目光赤|裸裸地明示着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表哥。”他不着痕迹地上前,手轻搭在花淮秀的腰肢。

花淮秀下意识地挣扎了下。他虽然属意樊霁景,却还不到大庭广众公然打情骂俏的地步。“你做什么?”

“这里太拥挤了。”樊霁景淡淡道。

花淮秀扫了眼四周,倒不觉有什么不妥。比起他在江南的风光,这实在不值一提。

樊霁景肃容道:“只怕是刺客门的人混了进来。”

他们来洛阳的路上,没少遭遇刺客门的暗杀。越靠近洛阳,刺客门的行刺就越加疯狂,直到他们进了洛阳城,刺客门才突然销声匿迹,显然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行动。

听他这么一说,花淮秀顿时紧张起来,“在这里动手会伤及无辜。”

“正是。”樊霁景说着,搂着他腰的手更加用力,“我们先将他们引开。”

花淮秀猜到了他的意图,左手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臂道:“你不必管我,我自会跟上。”

樊霁景眨了眨眼睛,然后猝不及防地将他搂入怀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他飞身跳上街旁的屋檐。

第25章 真情未明(六)

花淮秀感到脸上一阵燥热,不止因为樊霁景抱着自己,更因为他是在那么多双眼睛下公然抱起自己跳上屋顶。

“我说过,我自会跟上。”他咬牙小声道。

可惜听在樊霁景的耳里却和撒娇无异,“刺客门的刺客无孔不入,我不想你受伤。”

花淮秀不悦道:“一定是我受伤?”

樊霁景突然伸手,朝一处黑暗连绵的房舍一指,“刺客门就在那里。”

花淮秀怎么看都觉得不像,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樊霁景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喏。”

花淮秀接过来一看。纸上房舍栩栩如生,竟与眼前前景一般无二,只是其中一座宅子被红笔勾勒出来,在重重叠叠的房屋中,鹤立鸡群。

他瞄了眼落款,“魔教洛阳分舵周怀生?”平心而论,尽管铲除蓝焰盟上,魔教与白道各派达成联盟,但在白道众人心中魔教始终是黑道邪派。因此他见樊霁景与魔教来往,不由心生芥蒂。

樊霁景看出他的心思,解释道:“我是托纪门主请袁先生帮忙的。”

花淮秀对纪无敌也好,袁傲策也好,都没什么好感,但碍于他们算是樊霁景的朋友,才不冷不热道:“为我一个人的事,何必惊动他们?”

樊霁景道:“你的事难道不是我的事?我的事自然按我的解决方式。”

话说到此,再说下去反倒矫情,花淮秀只好就此收口。

樊霁景跳下屋檐,牵起跟随而来的花淮秀的手,放慢脚步朝那座宅子走去。

夜深人静。

闹市嘈杂犹如昨日繁华。

星空与四周的房舍连成一片,好似黑云铺陈的幕布,将他们单独包裹。

花淮秀缓缓开口道:“九华派还好吧?”想起樊霁景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必是匆忙赶来。他刚刚继任掌门之位,正是收拢人心的时候,这样离开恐怕会有碎语闲言。花淮秀念及此处,心中又是甜蜜又是不安。

樊霁景笑道:“都好。”

花淮秀以为他宽慰他,便反过头来宽慰道:“你的师叔和师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你不在,或许还会互相掣肘。”

樊霁景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表哥好眼力。”

花淮秀见他面上一片泰然,不似作伪,才讶异道:“难道他们真的不曾反对你?”

樊霁景道:“唔。他们有各自的追求。

宋柏林爱惜生命,关醒爱惜施继忠。

花淮秀心中存疑,不屈不挠地盯着他。

樊霁景只好无奈道:“我用了些小小的手段。”

他的手段花淮秀不但见识过,而且终身难忘,因此不无嘲讽地道:“你不说,我险些都忘了。你不欺负别人便很好了,又怎么会被别人欺负去。”

樊霁景道:“我被别人欺负倒不打紧,只要表哥不被别人欺负去就好了。”

花淮秀冷哼道:“我不怕被别人欺负,就怕被有些人欺骗。”

樊霁景脸皮极厚地笑道:“可见在表哥心目中,我比别人都重要的。”

“嘘。”花淮秀突然将手指凑在唇下,朝前面那座宅子努了努嘴巴道:“你看,可是这处宅子?”

樊霁景看也不看,便道:“正是此处。”

花淮秀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怎的没声?”

樊霁景道:“除去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门下恐怕所剩无几。”

花淮秀这才知道他为何敢单枪匹马杀上刺客门总部。

樊霁景道:“不过也不可大意。据我所知,刺客门主并非容易对付之人。”他说着,将花淮秀掩藏在身后,缓缓走到那座宅子的正门前。

门虚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