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年,倪简异常沉默,程虹和倪振平吵架时,她就去对面敲陆繁家的门,然后和陆繁待在他的房间里。

除了陆繁,她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陆繁家是那年冬天搬走的。

倪简并不知道,她被程虹带到苏州过年去了。她也是在那一年见到她后来的继父。

第二年,程虹就跟倪振平离婚了,倪简被判给程虹抚养。

倪简跟程虹去了北京,四年后又跟程虹移民美国。

她再也没有见过陆繁。

陆家的遭遇,倪振平几句话就说完了,倪简听完没作声。

倒是倪振平想到陆家的事总忍不住叹息。

“陆繁那孩子从小就乖,样样拔尖儿,咱们大院里没几个男小子比得过他,他现在这样真是被家里给拖的,那工作说白了也是临时工,没什么好处,就是辛苦,还有些危险,我劝他也没用,挺倔的。”

倪振平说着摇了摇头,想起以前,忍不住感慨,“真挺不容易的,他妈妈最后那几年住在医院里,里里外外都靠他,我们也只能稍微帮衬着点,”说起来,他那时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听到倪简问:“他搬到哪去了?”

倪振平说:“到城西去了,那地方我去过一回,在老城区那的银杏路,不怎么好,治安挺差的。”

倪简点点头。

倪振平想了想,说:“你们也好多年没见了,什么时候得空,你到家里来,我叫陆繁也来。”

倪简还没应声,倪珊就端着托盘回来了。

他们没再说这个话题。

吃完饭,倪简跟他们道别,坐出租车先走了。

后面两天,倪简窝在屋里画了几张稿,从头到尾看了几十遍,然后一张张撕掉。

完全不能用。

倪简知道人烦躁的时候弄不出好东西。所以她扔了画笔,把自己摔进被子里,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她煮了一杯牛奶,喝完后就出了门。

昨晚临睡前,她想起倪振平说的话。

她决定去看看陆繁。

倪简找到了倪振平说的那条银杏路。

那附近的确很旧,有一个小型的农贸市场,卖肉卖鱼,倪简经过那里,闻到鱼腥味。

她问了人,得知这附近只有一片住宅区没被拆迁。

倪简找到了紫林小区。

小区里只有四栋楼,房子很老旧,大门口有一个简陋的保安室,倪简没在里头找到人。

她站在大门口犹豫。

过了一会,还是摸出手机给倪振平发了条短信。

“爸爸,陆繁的地址给我一下。”

倪振平很快给她回了。他不但把地址给了她,还告诉她别的信息。

倪简看完有点沮丧。

原来陆繁没有周假,只放月假。

她这趟白跑了。

26号早晨,梅映天回来了,但她只待一天就要去香港集训。倪简打着给她庆功的名义敲了一顿大餐。

吃完饭,她们去逛怀恩路的K11,前后待了一下午,拎了几个手工瓷杯回来。

看起来也算过了充实的一天。

等到第二天,倪简才知道这种充实是有代价的。

不知道是哪个闲得没事干的狗仔盯上了梅映天,把她们昨天吃饭逛街的照片拍到了,一夜之间网上多了很多帖子,“梅映天女朋友”这个话题居然被顶到微博热搜榜第16。

倪简很吃惊。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像梅映天这样的辩论咖也会有这么多人关注。

明明辩论圈跟娱乐圈隔得不只一条街的距离……

倪简想了很久,觉得有可能是因为梅映天太帅了。

而这个帅咖她又公开表示自己喜欢女人。

别说,听起来还真挺有爆点的。

倪简对于被误伤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但这次似乎有些过了。

她担心会引起程虹注意。

如果程虹再发疯一次,又找来一打男人,倪简觉得自己会死掉。

被烦死的。

倪简的预感没有错。

五月的最后一天,程虹来了。

倪简正开着门等外卖,没想到等来了她。倪简知道程虹神通广大,所以当她看到程虹从电梯里走出来时,惊讶只维持了一秒。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程虹很会保养打扮,五十岁的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

母女俩上一次见面是三个月前,在西雅图。

程虹两个月前跟着她的丈夫回了北京。临走前,她交代倪简要赶快回去。

可是倪简没听她的,独自跑来这里。

程虹原本不知道她来这边是跟梅映天住一块,是网上那几张照片让她起了警戒心,赶紧找人查了一下。这一查,她气得胃痛,赶紧放下手边的事赶了过来。

倪简淡淡喊了声“妈”,并没有让程虹进屋。

程虹脸上像蒙了冰霜,眼神令人心寒,她将倪简上下看了一遍,随后棕黑色高跟鞋踏进门:“进屋说话。”

倪简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程虹已经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屋里。

“妈,你放开。”倪简挣脱。

门一关上,程虹的火气就毫不掩饰地窜出来了。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多大人了,还玩离家出走这一套?”

倪简皱着眉:“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回家。”

程虹冷笑:“回哪个家?你说说,哪儿有你的家?”

倪简睨着她,争锋相对:“我想把哪儿当家,哪就是。我有选择的权利。”

程虹说:“不只翅膀硬了,嘴也硬了,你是我生的,我有纠正你错误的权利。”

倪简心很累:“我到底有什么错?”

“你心里很清楚。这屋子是谁的,你这些天跟谁在一起,我清清楚楚。”程虹说,“你现在去收拾东西,立刻跟我回北京。”

“我不去北京。”

“你试试看。”程虹说,“你一天不走,我就在这里陪你一天,恰好,我还有些话要跟那位梅小姐说,就在这儿等她回来。”

“妈!”倪简气得想哭。

程虹淡淡说:“小简,你要是听话一点,我又何必这样,你太不让人省心了。”

“你愿意待就待着吧。”倪简放出话,摔门而出。

天黑之后,倪简仍在街上走着。

她出来时什么都没带,没有钱,没有手机,她披头散发,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裙子,脚上是拖鞋。

她走到一个公交站,跟着人群挤上去,一直坐到底站。

人走光了,她才下车。

公交站对面有一个酒吧。

倪简站了一会,走过去。

第6章 ...

倪简只是想找个地方待一会儿。

她知道这种迪吧女人是可以免费进去的,只要不点东西,跳跳舞是可以的。

倪简去酒吧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不怎么喝酒,也不喜欢玩,如果在一群人中,她总显得不合群。

就像此刻。

她独自坐在二楼大厅最角落的沙发上,看一群男男女女在眼前晃动。

这种时候,她会觉得做个聋子挺幸福。

所有嘈杂疯狂的热闹都跟她没关系。她耳朵里的世界始终是寂静无声的。

倪简甚至觉得可以在这睡上一觉。

这么想着,她把头歪在了沙发靠背上。

在她要闭眼时,一个男人端着酒坐到了对面位子上。

“喝一杯?”男人把酒杯推到倪简面前。

倪简看了他一眼,没碰那酒。

男人盯着她看,然后笑了笑:“第一次来?”

倪简说:“不是。”

男人虚着脸哦一声,眼睛里的笑缓缓蔓延,他看倪简的眼神像在看猎物。

“一起玩吧。”他说。

倪简说:“不想玩。”

“那你想干什么?”

“想睡。”

“想睡?”男人勾着唇站起来,双手撑在矮桌上,倾身凑近她,“好啊。”

他身上的酒味儿蔓过来。

倪简突然有点儿恶心。

“我现在想吐。”她说完起身往洗手间走,临走时碰倒了桌上那杯鸡尾酒。

红色的液体泼得男人两手都是。

倪简跑进了洗手间。她把马桶盖放下来坐着。

她知道那男人跟过来了,就在外面堵着。

倪简坐着不想动。

她把脑袋靠在墙上,想着就这么睡一觉吧,虽然空气差了点,但至少是个单间,有门,安全,比露宿街头强,还能防苍蝇。

倪简走了大半天,很累了。她真的在这个狭窄逼仄的厕所间里睡着了。

倪简是后半夜醒的,被烟呛的。

睁开眼时,厕所里是黑的,倪简觉得头昏,脖子酸,两条腿麻得不能动。

她吸吸鼻子,闻到浓重的烟味,嗓子呛得难受。

她觉出不对,动了动腿,打开门往外跑。

走廊里也是黑的,烟味比里头更重。

倪简喘不过气,捂着嘴不断咳嗽。

看起来像起火了。

倪简摸黑跑到迪厅,那里浓烟滚滚,温度明显比厕所高很多,完全不能待。

窗外很亮,好像突然多了很多盏灯,但厅里弥漫的烟雾遮住了一切,看不清外头是什么情况。

她估计火灾发生有一段时间了,否则不可能整个二楼都没有人了。

因为吸入的烟雾越来越多,倪简身体很难受。

二楼没看到明火,她猜测烟是从楼下上来的,这里不能再待下去。

倪简捂着口鼻往楼梯的方向跑,期间踩空了台阶,摔得爬不起来。

她隐约觉得今天可能走不出这里了。

倪简趴在台阶上,意识渐渐模糊,恍惚中似乎看到一个身影朝她跑来。

“小陆,楼上怎么样?”一道声音穿过浓烟。

“找到一个人,女的!”

陆繁没有时间多看,抱起昏在楼梯上的人迅速往下跑。

外头救护车在等着,一看到消防员救出了人,立刻有人抬担架接应,氧气罩也送来了。

陆繁把人放到担架上,临走时瞥见她的脸,目光一顿,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这时,消防车那头有人喊了声“小陆”。

陆繁转身,大步跑过去。

车里人递来氧气瓶,他接过,扭头又冲进酒吧。

一切结束时,天快亮了。

五点半,湛北中队收队,消防车开回湛北路大院。

折腾了半夜,大家都有些疲倦。

换衣服时,陈班长过来跟陆繁说:“吃了早饭回去吧。假期歇几天,别总去修车了。”

陆繁点点头。

六点,陆繁走出消防大院。他没带多少东西,手里就拎着个黑布袋。

他走到公交站等最早的那趟332路。

六点十分,车来了,他上了车,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上。

这趟车的底站就是银杏路。但陆繁没有坐到底站,他在中间下了车,换乘11路。

11路到区医院。

昨晚火灾的伤者都送到区医院了。

陆繁到急诊中心问情况,见到的恰好是昨晚救护车上的护士,她认出陆繁是救人的消防员,告诉他昨晚送来的人都没有生命危险,大部分人都是轻伤,已经出院了,只有一个女孩因为吸入过多的刺激性烟雾,昏得久点,现在人是醒了,也没大事,但人家不肯出院,医院这边又联系不上家属。

小护士说起这个忍不住吐槽:“那个病人也是奇怪,手机没带,证件没有,什么都不知道,问她叫什么名字也不说,家里人电话一个都记不上来,问她家庭住址,她说没家……”

陆繁皱了皱眉,“我认识她。”

小护士很诧异。

陆繁说:“我去看看她,行不行?”

“……行啊。”小护士点头,指了指病房的方向,“303。”

倪简正靠在床头数被子上的暗纹。

她没有感觉到有人进来。

陆繁走到床边,倪简视线里多了一双鞋。她抬起头,与一双漆黑的眼睛撞上。

倪简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表情看不出变化。

她说:“你也在这里?好巧。”

陆繁没说话,走近一步,垂眸看她。

她的脸色很苍白,头发没梳,有些凌乱地垂在肩上。

陆繁想到似乎每次看到她,她的头发都是乱乱的。

他又想起昨晚。

她昏在楼梯那儿,穿着黑裙子,瘦瘦小小的一团,不仔细看,甚至都注意不到。

“你昨晚怎么在那?”

“在哪?”倪简露出茫然的表情。

“酒吧。”

倪简想起来了,觉得有点奇怪,紧接着她哦了一声,说:“你也是从那被送过来的?”

“不是。”

“那……”

“我在楼梯上看到你,你昏了。”

倪简张了张嘴,眼睛睁大了。

半晌,问陆繁:“你是消防员?”

陆繁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