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的样子,应该已经来了有一会了。
倪简懵了一下,眨了眨眼,想起她刚才在这哭得像个傻逼,也不知道被他看到没有。
她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闪躲,低着头从陆繁身边走过去了。
倪简一直走出门,去了对面的厕所。
陆繁收回目光,走到床头拿缴费卡和证件。刚走出门,遇到匆忙赶回来的李慧,他们一起去楼下大厅的缴费机存钱。
陆繁将缴费卡插—进机器,又把倪振平的身份证放到感应区,屏幕显示出基本信息。
李慧正要把银-行卡放进去转账,忽然瞥了一眼,顿时惊住。
余额那一栏,不是先前剩下的37.5块。
李慧怔怔盯着机器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喊了陆繁一声,微颤的手点着那一串灰色的数字叫他快看。
陆繁已经看见了。
李慧震惊不已,“这、这怎么回事?”
卡里怎么会一下子多了二十万?!
陆繁没应声。
默了片刻,低声说:“应该是倪简。”
*
回到病房时,里头只有倪珊的身影。
看到李慧和陆繁,倪珊跑过来急切地问:“妈妈,怎么样?钱够了么?”
李慧心中正乱着,一时没回答她。
陆繁问:“你姐呢。”
见他一来就问倪简,倪珊轻轻皱了皱眉,说:“她说饿了,出去吃东西了。”
陆繁这才想起他们一早就出发了,倪简早饭只吃了一两口,现在都过了午饭时间了。
陆繁转身对李慧说:“阿姨,你们也没吃吧,我出去买点。”
倪珊立刻说:“我跟陆繁哥哥一起去。”
李慧拉住了她,“你陪陪你爸。”
倪珊不说话了。
等陆繁走了,李慧问倪珊有没有跟倪简说什么。
倪珊愣了愣,把她跟倪简说的话都告诉了李慧。
李慧听完心中有数了。
陆繁一出病房门就给倪简发了短信:你在哪吃饭?我现在过来。
可是一直走出医院大门都没有收到回音。
陆繁站在门口的大柏树下,拨通了倪简的电话。
上一次打电话还是给她送画稿的时候,那时他还不知道她是谁。
知道她是倪简之后,他从没给她打过电话。这是第一次。
电话响到第四声时,对方挂了。
过了一会,一条短信回过来。
“我回去了。”
陆繁再次见到倪简是倪振平做手术那天。
前一天晚上,他给她发了短信,告诉她手术的具体时间,倪简回了一句“知道了”。
手术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
四个人在手术室外面等着,都没怎么说话。
倪简没提那二十万的事,李慧也没提。
八点十分,手术做完了,肿瘤是良性的,就是有些复杂,创口不小。倪振平被推出来时还在昏迷,半夜醒了一会,又睡过去了。
夜里陪床的是陆繁。
他在医院对面的招待所开了两个房间让李慧母女和倪简在那休息。
倪简躺了几个小时,根本睡不着,凌晨四点钟,她起来洗漱,然后就回医院了。
倪简推开门,倪振平还在睡着,陆繁坐在椅子上,背朝着门口。
他坐得端端正正,肩膀宽阔。
倪简把门关上,轻步走过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陆繁睡着了。
倪简看了看他,觉得这种坐姿睡起来应该难受极了,可是陆繁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好像睡得很香。
倪简没有看过陆繁睡着的样子,和他住的那些天,睡懒觉的总是她,没有一回比他早醒。
兴许是灯光的缘故,倪简觉得陆繁现在这个样子温和得不像话。
她走近了两步,弯腰凑近陆繁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发觉他长得真是不错,脸形和五官的比例分布都挺完美。
他这会儿眉目温淡,眼睫阖在一块儿,倪简想起这双眼睁开的样子,很深很黑,如果把他惹毛了,那就阴沉得能滴出水,很有那么几分凌厉。
倪简又想起他在床上的样子。
她的脑子顿了一下。
那种感觉,形容不上来。
他跟苏钦不一样,她当初几次拎着胆子勾—引苏钦,苏钦只会面色不动地叫她滚出去,她不滚,苏钦会叫人来把她弄走。
在苏钦面前,她像个拙劣的小丑,做什么都不够博他一笑,她拿脸皮换一腔孤勇,在苏钦眼里只是恶心人的垃圾。
那么多年,苏钦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Jane,再这样我不客气”。
这话不是说着吓吓她的,苏钦做得到,每回都做得到。
在追着苏钦的那些年里,倪简慢慢也觉得自己成了垃圾,低贱卑微,死不要脸。
她那时甚至想,如果苏钦是那个拾荒人,做垃圾她应该也会愿意的。只要苏钦收破烂的时候不要忘了她。
但苏钦不是,他是个优秀的钢琴家,他理想的伴侣应该是个能跟他琴瑟和鸣的乐者,又或是能随他的音乐翩跹的舞者。
无论是哪个,都会是个正常的健康姑娘,怎么都轮不到一个小聋子。
倪简彻底离开苏钦的那年是22岁,那时,她的自我厌恶到了极致,觉得自己是个妖怪,没有耳朵的妖怪,又觉得自己是只蛤。蟆,连阳光都不能见却妄图吃一顿天鹅宴的癞蛤。蟆。
她封笔一整年,不画画,不做正事,跟各种男人接触,她不记得有多少次坐上陌生男人的车去陌生的房间。
她想把自己彻彻底底的毁了,但从来就没成功过,她不止一次在对方凑上来亲她的嘴时没忍住,一拳把人家嘴打歪了,然后在大半夜拎着高跟鞋逃跑,如果弄严重了,就会找梅映天帮她善后。
直到遇见了陆繁。
倪简活这么大,只对两件事无比确定。
一是十八岁那年遇见苏钦,她很确定在看他第四眼的时候喜欢上了他。
二是对陆繁。
她很确定,她想睡他。
她这辈子只在两个人面前最不要脸,除了苏钦,就是陆繁。
前者让她栽了跟头,一败涂地。
后者,让她得逞了,彻彻底底。
倪简不知道陆繁对她是什么心态,她也从来不想这些。她乖戾又恶劣,骨子里却装着难以掩饰的怯懦。
苏钦一刀戳了她心口,她还不了手,就把刀拔。出来转向她能欺负的人。
她就是这么可恶的怪物。
陆繁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跟她做了青梅竹马。
他这样的人,分明值得更好的,却被她祸害了。
倪简盯着陆繁,眼里意味不明。
半晌,她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唇。
第20章
倪简这一碰,陆繁就醒了。
睁开眼看见倪简的脸,他愣了愣。
倪简站直了身体,退开一步。
几秒后,陆繁好像反应了过来,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才四点多。
“你怎么这么早?”
倪简说:“醒得早。”
陆繁站起身,把椅子让给她,“你坐,我洗把脸。”
倪简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高,定在他脸上,他眼睛下方有些乌青,显然没有休息好。
倪简说:“这么早洗脸干什么,我出去待会儿,你睡你的。”
陆繁站了一会,取出牙刷毛巾去外面厕所间洗漱。
倪简没走远,这层走廊尽头是安全出口,隔壁是楼梯间,这个点没人出没,她在台阶上坐着,胡乱按着手机里的小游戏。
后来,陆繁过来了。
他把楼梯口的灯摁亮了。
倪简抬起头,陆繁在她旁边坐下。
倪简问:“你干嘛不睡了?”
陆繁说不困。
他回答完,倪简没说话,两人就冷场了。
但他们谁也没转开眼,都看着对方,静默坦然,像较着劲似的,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在坚持什么。
最后当然是倪简没忍住,她凑过去亲他。
陆繁怔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含住她柔软的唇。
黎明之前的天空仍是黑的,小窗外面一片混沌。
他们在僻静的楼道接吻。
倪简难得没有动手动脚,陆繁更没有。
他们好好地坐着,只有唇舌在一块儿。
很久之后,他们分开。
倪简喘了几口气,舔了舔嘴唇,看陆繁气息尚稳,有点儿不服气:“你怎么都不喘的?”
陆繁一愣,然后就有些想笑,她居然连这个都要跟他较劲儿。
他看了看她,说:“你得多锻炼。”
“锻炼什么?”倪简一笑,“锻炼吻技么。”
陆繁的脸黑了。
倪简仍不收敛,继续问:“这么说,你吻过很多女人吧?”
陆繁看了她一眼,认真地说:“我在说锻炼身体。”
倪简哦一声,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解释道,“我这人思想比较不健康,你懂的。”
陆繁没有说话。
倪简向来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解释完,又十分作死地加了一句,“所以……你跟别人吻过没?”
陆繁没回答,静静看了她一会,反问,“那你呢。”
倪简一愕,显然没料到他还会反击,她十分意外地挑了下眉,两秒后笑起来,“你觉得呢?”
陆繁又不回答了。
他站起身,说了声“回去吧”,率先走了。
倪振平醒来时正是吃早饭的时间。虽然麻药过后,伤口疼得厉害,但倪振平情绪不错。
他一醒来就看到了倪简,既惊又喜。他的两个女儿都在床边,这让他很满足。
陆繁是请了假来的,早饭后他先回了队里。
李慧买了排骨在医院的加工灶炖熟了,倪珊一勺一勺地喂倪振平喝汤。
倪振平喝了一小碗就没有胃口了,让倪珊收好碗勺放到一边。
这一整天倪简都在医院,有时倪振平醒着,就跟她说说话,倪振平睡着了,她就坐在一边。
这个病房很小,除了床头柜就只有一张小桌子,倪珊在那儿写试卷。
这个暑假过完,倪珊读高二,她有很多功课要做。
但倪振平跟倪简说话时,她都在专心地听着。
几天下来,倪珊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感觉到自从倪简出现后,一切都有些不一样了。
倪珊说不上来,但她就是觉得她爸爸好像更喜欢这个聋子姐姐。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倪简那天。以前吃饭的时候,倪振平都是最先问她想吃什么,但那天,他先问的倪简。
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就是像刺一样梗在倪珊心里。
不只倪振平,还有陆繁。
倪珊是个很敏感的女孩,虽然这几天陆繁跟倪简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几句话,但她能隐约觉察出陆繁好像跟倪简更熟更亲。上次,她在陆繁家里碰到倪简,倪简离开后,她在屋里看到了女人的睡衣。
再加上这几天的观察,倪珊猜陆繁和倪简应该有那种关系。
她想起那个姓孙的记者。那时候,她不喜欢那个女人,现在想想,她好像更加看不惯陆繁跟倪简在一起。
倪珊不懂,怎么对她好的人一下子全围着倪简转了。
好在倪简并没有一直待到倪振平出院。过了几天她就走了。
倪珊松了口气。
倪振平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回家休养了。他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
出院那天,李慧去退缴费卡,卡里余额都退回来了,有十万多。
李慧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这钱是倪简的。
李慧一直没有告诉倪振平。
关于医药费,她编了个谎话,称她哥哥的餐馆这个月赚了不少钱都借给她了,也不急着要,这才把倪振平糊弄过去。
李慧本想等倪振平做完手术再告诉他,现在手术完了,她还是没想好怎么开口 代号女特工。当时她也想过把钱退给倪简,但想到倪振平的病,又想到她手头能动的钱加上陆繁的积蓄都不够医药费,就没有提。
犹豫了一整天,李慧回到家才把事情跟倪振平坦白。
果不其然,倪振平听完之后很震惊,震惊了几秒就发火了。
倪振平性情温和,没什么脾气,但这样的人一旦发起火来往往十分吓人。
倪珊在房间里做作业,听到外面的动静,吓了一跳,赶紧跑出来,看到李慧站在那儿抹眼泪。
倪振平把一个杯子砸了,白着脸冲李慧吼,“你说说,我怎么能要她的钱?她长这么大我都没有养过她,我什么都没给过她,她每回喊我爸爸我都没脸应,我有什么脸拿她的钱?!”
倪振平这一吼扯动了伤口,他按着腹部喘气,两眼发红,脸却苍白得厉害。
李慧心里也气,要不是他那么固执,她也不会被逼得没有办法,但现在看到倪振平脸色这么差,李慧生怕他伤口再出什么问题,只能忍着不跟他吵,低着声解释了几句。
倪振平没有耐心听,忍着伤口的疼痛去房里取出卡和存折就要出门。
倪珊听得不明不白,只知道这事儿又跟倪简有关系。
她从来没有看到倪振平发那么大的火。
看到倪振平走到门口了,倪珊顾不上许多,跑过去拽住他:“爸爸,你身体还没好,不能出去!”
李慧也赶紧过去说:“你这样还乱跑什么,我去还她总行了吧。”
倪振平不答应,他要亲自去见倪简。
李慧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陆繁,问他能不能通知一下倪简,让她过来一趟。
陆繁这两天恰好跟人调了假,正在张浩店里修车,接到电话就给倪简发了短信。下午,他先去倪简的住处接她,然后两人一道去倪振平家。
倪简没想到是因为钱的事情。
倪振平把她叫到房里,将几张卡放到她面前,跟她说等一下把密码发到她手机上。
倪简有点懵。
倪振平说了几句什么,她没有注意,过了几秒才回神,看到倪振平说她是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