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待她的宠爱不够?亦或予她的承诺不够?

他想不明白。可不妨碍他恼恨,愤怒。

第85章 至兰陵

宋毅下船后,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兰陵而去。

兰陵地方官员闻讯早已候在城外十里相迎,此刻见远处一片尘烟滚滚,随着马蹄声渐近,便隐约能见着最前面一队骑兵风驰电掣的朝着城门的方向驶来。

瞧那骑兵装束果然是来自两江区域,众官员面色一整,赶忙面朝来人恭谨施礼,可心里却无不惊疑,那两江总督宋制宪竟真的来了!究竟是何等紧要犯人,竟劳得这宋制宪亲临至此?

至众官员十几步远处勒马停住。

兰陵知府带着众人忙上前见礼:“下官见过制宪大人。”

宋毅将锋利的目光从兰陵城内的方向收回。翻身下马,抬手扶起众官员,道了句不必多礼。

兰陵知府笑道:“大人德高望重,如今能亲临鄙地,着实令兰陵蓬荜生辉啊。想来大人一路风尘仆仆,不妨入城稍作歇息,下官等人以为大人准备了一桌酒菜,给您接风洗尘。”

“不急。”宋毅抬手制止,然后目光往城内的方向扫过,看向那兰陵知府:“此番前来,本官另有要事,想必我府上管事也与你提过。于知府,不知那逃犯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闻言,那兰陵知府忙郑重道:“下官幸不辱命!此刻那窃取鱼符的逃犯正被关押在府衙中,只待大人过去提审。”

宋毅眸底陡然涌起万般情绪,最终俱压了下,却似畅快的大笑一声:“甚好。”

而后猛一翻身上马,冲着那兰陵知府一拱手:“待此番事了,本官定与众位官员不醉不归。不过此刻还要先劳烦知府大人带路。”

兰陵知府心下一喜:“这是自然。”说着叫过远处候着的马车,对宋毅施礼后,上了马车令人往城内而去。

宋毅收敛了面上所有情绪。猛一挥鞭,厉声一喝,朝着城内方向疾驰而去。

见他们大人刹那间就上马疾驰离开,福禄脸色一变,冲着旁边的张管事咬牙切齿:“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说着狠狠剜了他一眼,抓过缰绳也翻身而上,连连甩鞭匆匆的往大人的方向追去。

张管事懊恼在原地狠狠的跺了两下脚。刚瞧他们大人在与众官员说完,他也不好上去打搅,本想着待他们说完话他再过去将情况给秉明了去,谁料到大人竟这般等不及的上马离去了!

当日福管家要回府报信,所以派他在这兰陵盯着情况,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谁又能料到……唉,他后背的伤可是刚好的利索些啊。早知道,早知道当日他就抢了回府报信的差事了!

“无我大师,您这赶车的技术是见天的好了啊,我都感觉好久没被您给颠出车外头去了。”

苏倾正在挥鞭赶着车,听着后头传来阵笑嘻嘻的打趣声,不由笑了下。说话的是个圆脸的少年郎,记得旁的学生唤他明宇的,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

前些月因着苏倾的技术是在太烂,有那么两三次遇到土坑石块的没躲得过去,便将一车人好生的给颠了几回。偏的那叫明宇的少年郎身量瘦小,那几次他坐的又靠边,每每被颠,就只他一个被甩下车去。

苏倾也是吓个够呛,这要给人摔了个好歹来这可了得?

好在车板离地面较低,他身手又灵活,倒也无大碍。可苏倾到底心里过意不去,便免了他当月的车钱。

打那以后每每乘车时,他却也再不敢坐外沿,都是在最中间坐着,便是拥挤了些,可好在踏实。而与苏倾自然也熟稔了几分,不时的拿此事来打趣,每每引得众人轰然一笑。

因着几个月下来彼此也都有些熟悉,苏倾有时候也会与他们说笑几句,这一路上说说笑笑,倒是不觉得烦闷,颇有些热闹意趣。

赶往城中心的路上,一少年背着个包袱正快步走着。少年身量颀长,瞧着年纪能比其他书院的少年能略长些,穿着一身书院里的学子深衣,只不过深衣被浆洗的有些发白了。

在路过这少年的时候,苏倾发现坐在牛车里本来说说笑笑的少年郎们顿时止了声,直到离了远些了才又恢复了说笑。

苏倾不是不感到奇怪,因为这月来她遇见了这少年三次,而其他少年的反应也如出一辙的怪异。想了想大概是学生之间可能相互间不对付罢,便也不多问,就撩了一旁。

这一天忙完后,苏倾提了水将牛车里里外外的刷过,好半会拾掇完后,这方倒出时间好生喘口气。

待终于缓了过来,苏倾牵着牛进院子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向西山的方向。那日她买了几只野兔,分别绑了鱼符和她从苏州府城带来的一些布料,然后特意趋着牛车到江夏城的最西面的山上放了去。

这鱼符毕竟是个隐患,若有心的话顺藤摸瓜迟早能摸到江夏城这,但是若是能让鱼符流动起来,那隐患便小了很多。

但愿这鱼符能被带出江夏城。

但愿那野兔能带着鱼符一路向西,若能到了过了江夏到了西北境地,更或者能被人捡了去,那当真是再好不过。

见到府衙里被关押的那人,宋毅的脸色浮现那刹的骇怖。

即刻却又恢复如常。只是握紧的拳头昭示着,他此刻的平静不过强自压抑的结果。

“他……就是你们抓的逃犯?”

宋制宪的沉声问话令兰陵知府心下惊了下。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压抑,那兰陵知府小心的掏出了那枚鱼符,双手递了上去:“回制宪大人的话,此人正是持有京城鱼符的逃犯,大人请过目。”

宋毅接过鱼符沉眸翻看,鱼符上的信息与福禄打听到的内容大致相同。正因如此,他身上陡然腾起滔天怒焰来。

抓过马鞭宋毅几步快至那被五花大绑的逃犯跟前,冲着他劈头盖脸的就是狠厉一顿鞭笞,同时骇然厉喝:“说,你拿来的鱼符!你是夺了物,还是……杀了人!”最后三个字,宋毅说的杀意沸腾。

第86章 大半年

那逃犯被抽的一阵痛嚎,似察觉到行刑之人的杀意,当即也吓得双腿发软,顾不上身上的鞭打之痛,嘴里哭天抢地的忙一个劲的喊冤。

宋毅收鞭攥在掌中。沉眸犀利的上下扫过那人,见那人尖嘴猴腮一脸奸相,怎么看都不像个善类,心中猛地一沉,脸色不免带出了几分难看。

他抬鞭指着那人,暴喝:“你手里鱼符究竟从何得来?从实招来!”

那逃犯见着这架势哪里还敢含糊,连喊了两声冤枉后,忙将此间事一股脑的道出,末了还痛哭流涕的表示他再也不敢做此犯科之事,望大人饶他这一回。

却原来他不过是个南北走货的商人,有一回去村里头收皮子的时候,无意间见到了一猎户腰间挂的鱼符,那猎户不识字只将那鱼符当做装饰挂着显摆,可他识字啊,他晓得那是何物。想着每次走货入城时都要被抽层税,货运的越远抽的税越多,他的利润便越少。可若有了这鱼符就不一样了,鱼符在手,守城门的护卫们多半是不敢查他的祸,诸事便宜不说还免了这层税,岂不是可以赚的更多?

于是他就花了十两银钱从那猎户手里给买下了。之后就铤而走险用着鱼符蒙混过关。几次之后,他瞧着还没人敢查,渐渐胆子就大了起来,走的地方就更远了。这次是他首回入兖州,本想大赚一笔,却没成想栽在了这里。

听到不是杀人夺物,而是旁人手里买来的,宋毅脸色稍霁,却依旧盯紧他喝问:“是何处的猎户?”

“凉……凉州。”

凉州。宋毅神色一紧,而后又隐隐浮现丝果真如此的意味。他没有预料错,她到底还是去了西北。

问清了具体地方及那猎户姓名、样貌后,宋毅连声下达指令,令福禄带人即刻去凉州逮人。接着又向着兰陵众官员告辞,只道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并邀他们改日到苏州府城做客,届时定扫榻相迎。

拜别后,宋毅令人押着那名逃犯,离开兰陵回了苏州府城。

自那日起,宋毅便在督府等消息。

每日于府中等信的时候,宋毅心里难免有些患得患失,纵是他不愿承认,可事实便是如此。

此番她露了行踪,直待福禄过去,顺藤摸瓜少不得就能将她给一并逮了住。若是此事能这般顺遂便再好不过,可若是她狡猾的早已脱身逃之夭夭,亦或是……

宋毅沉郁的吐口浊气。

他不愿继续想下去,只暗道左右再待些时日,一切便能尘埃落定了。那时,一切事便皆了。

虽这般想,可心里的烦躁却挥之不去。

直到十日后。

福禄终于带着人回来了。

同时带回来的自然有那名猎户。

宋毅在回来的人中扫了两遍,最终是没见到那人。

没等他心下百般滋味落定,却见福禄低垂着头上前,有些不安的向他小声秉了一桩事。

宋毅脑袋嗡了下空白了瞬。

急剧喘口气后,他猛地起身盯视福禄,目光阴翳凶戾,有如鹰瞵鹗视:“你说什么?”

福禄却没敢再重复,只是内心愈发惶恐不安,头也垂的愈低。

他刚报的,是那荷香姑娘的死讯。

周围空气出现片刻的死寂。

“是谁?”

好半会,方听得无甚起伏的问声。区区二字枯井无波,却听得人心惊肉跳。

福禄忙示意身后下人将那猎户给提了过来。

宋毅将目光转向那惶恐跪着的猎户。

那猎户只觉得上方的目光犹如刀子般,刮得他每层皮肉都生疼。

“是你,见财起意,夺物杀人?”宋毅拿起墙上悬挂的长刀,指腹抚着上面纹理,慢慢说道。

咬字极慢,语气平缓。

可听在人耳中,字字生怖。

那猎户吓得面无人色,明知此刻再不解释怕要血溅当场,可在恐怖威压下他是手抖腿抖,嘴唇更是哆嗦的厉害,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福禄只能硬着头皮替他说道:“大人,不是这猎户所为,他是上山打猎时无意间拾取的鱼符。”

宋毅转而将目光盯向福禄。

福禄将头垂的更低:“是在……乱坟岗捡到的。”

宋毅猛力握住刀柄,周身肌肉绷紧的犹如蓄势待发的凶兽。

福禄微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了一盒子,双手呈了上去。

“这是奴才去那乱坟岗时捡到的。”

宋毅接过。顿了好一会,方深喘口气,打开了盖子。

里面盛放的是一方衣服料子。

质地柔软光滑的绸缎料子。

宋毅只一眼便知是产自苏州府城。

他看了好一会,又抬手将盖子重重阖上。

盖子阖死的声音,沉闷,又沉重。

议事厅的一干人都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蝉。

因为同去凉州的他们都知道,那方料子上不仅染了灰,也染了血……

度过了桃红柳绿的夏日,走过丹桂飘香的秋日,继而迎来了朔风凛冽的寒冬。不知不觉,苏倾在这江夏城已度过大半年的光景了。

江夏城其他季节都好说,唯独这冬日,那种潮湿的冷与寒简直能透人骨子里。尤其是室内愈发的阴寒,与其躲在室内躲避风寒,倒不如在室外跑跑跳跳来的痛快。好歹外头还有那日头高高照着,便是温度低些,可聊胜于无。

苏倾忍了几日终于受不住了,狠狠心花了大价钱请了些泥瓦匠,过来给她南面厢房设了土炕。

好在江夏城里有不少从北地来的客商,有些身家的大都在这里购置了宅子,怕也是过不得这里的冬,不少人也是搬照北地土炕的样式依葫芦画瓢的设了炕。正因为有市场,所以泥瓦匠里也有学会了这门手艺的,这也是苏倾极为庆幸的,否则岂不是要她自个瞎捣鼓去。

有了土炕,苏倾不拉活的时候就赶着牛车到后山去拉柴火去,然后每日里将土炕烧的又暖又热,铺上被褥往暖炕上一趟,那暖意融融的感觉简直令人舒服的喟叹,恨不得一日都不起身下地方好。

旬休日的时候,苏倾照旧是去拉活,顺便也会从市肆里买上接下来十日光景左右的家用品,这样的话,其他日子便就不用再出门了。

这日白天下了场小雪,夜里便有些冷了。

苏倾将暖炕烧的极热乎,烫了脚刚擦干要上炕的间隙,突的听闻门外猛地一阵剧烈的拍门声。

第87章 京中事

苏倾披了厚棉袄子出来,手里的短剑暗暗攥紧,并未开门,只站在院中对着大门方向谨慎的问道:“哪位?”

“大师,我是明宇,南麓书院的学生,就是坐你车常被甩下车的那个,您还记得吗?”

门外的少年焦急的说着,苏倾也听出来了他的声音,确是那叫明宇的学子,正犹疑着他这么晚来她这作何,此时门外又响起一道声音。

“无我大师,在下乃书院的夫子,深夜打搅实乃冒昧,可情况紧急实在是迫不得已……”

那自称夫子的人正说着,恰在此时旁人好似有人惊呼了声‘不好了’‘晕过去’,那夫子便更急了:“大师,我的学生突发重病,实在是等不得了。望大师大发慈悲,赶车拉上我们去城里跑上一回,否则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我这学生性命堪忧啊。”

苏倾便几步过去拉开了门栓打开了两扇门,借着月光的银辉迅速打量一眼来人。门外共站着四人,其中三人是书院的学生,苏倾以往也都见过,除了那明宇的少年郎外,还有一个常与他一同搭车的少年郎,此刻他们二人正扶着另外一个学生。瞧着那学生的确情形不大好,紧闭着双眼昏昏沉沉似不省人事的模样。

另外一人便是刚才出声的夫子了。四十多岁左右年纪,长须飘飘有些儒雅气质,此刻满脸焦急,见苏倾出来不由上前一步深深作揖。

“深夜打搅大师实在唐突,可学生的病情等不得,偏书院的马车前些日子又被其他夫子因其他事给征用了去……唉,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叨扰大师。”

苏倾并未即刻应下,只是先看了眼那不省人事的学生,然后又略有忧虑的看了眼通往城内的那被残雪覆盖的夜路。

冰天雪地的赶夜路,便是多年赶车的老手怕也要顾忌三分。

似乎看出苏倾的犹豫,那夫子急了:“大师,救人如救火啊!还请您救救这学生吧。若您愿意走上这趟,我们愿出五倍,甚至十倍的车钱。”

那叫明宇的少年也急急在旁说劝:“是啊大师,您就救救子期吧。”

苏倾略一思忖,道:“罢了,你们让让,我赶车出来。不过夜黑路滑,我得赶慢些,你们断不可催促。”

门外人顿时心生惊喜。夫子激动的忙连道几声好,同时一叠声的赶紧让其他学子扶着那少年到一侧。

苏倾未像走向牛棚,而是先快步至里屋翻了条厚毛毯出来,吹灭了屋里的烛灯后,这方匆匆出来往牛棚方向而去。

赶了牛车出来,待夫子及几个学生都上了车,苏倾将手里的厚毛毯递了过去,示意给那病重的少年盖上。

夫子感激谢过。

济世堂的大夫颇有医德,便是半夜被人喊醒也没有恼怒,反倒匆匆披了件衣裳就赶紧去堂上诊病。

一番望问切问后,下了定论,这染了风寒了。

开了药方抓了药,大夫当即令他堂里的学徒下去赶紧煎了,煎好后让夫子他们给那病重少年灌下。

“他这病症到底拖了有些久了,现今便是有些凶险。”大夫试了试他的体温,见少年浑身滚烫,此刻烧的人事不省隐约开始呓语起来,不由皱眉道:“刚灌了药,若他过了今夜体温能降下来,那便无碍了。若是降不下来,那可就麻烦了。”

夫子脸上有忧色。

明宇懊恼道:“都怪我,同在一寝舍,竟没早早发现他的异样,若能早些发现早点带他过来,也不至于如此。”

另外一少年道:“这也怪不得你,沈子期独来独往惯了,又孤僻的很,往日里压根不轻易与咱们搭话,哪个又能发现他的异状?”

明宇还欲再说,夫子出口制止道:“好了不说这些,照顾子期要紧。”

大夫道:“今夜你们就在我在堂里仔细守着他罢,一些照顾病人的要则待会与你们细说,你们千万仔细照办。我就在后头院里,期间若他有任何不妥之处,千万来叫醒我。”

一行人谢过。

大夫嘱咐完后就离开了。

苏倾见状觉得应没自己什么事了,便要告辞离去。

夫子叫住了她,恳求她是否能留到天亮,届时待那少年退了热再拉着他们一道回去。

说着,便递上了一两碎银子,道是此间的辛苦钱。

苏倾想想便接过,允了他所求。

腊月初,宫中迎来了喜事,宋贵妃诞下了皇嗣。

这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子,同样也是后宫的第一位皇子,名副其实的皇长子。

后宫的形势就开始微妙起来。

自两月前新皇大封后宫,大吴氏是新皇发妻,坐中宫主位自然毫无异议,宋氏得益于兄长有从龙之功,被册封贵妃自也在意料之中,倒是小吴氏竟也被册封为贵妃,与那宋贵妃同等阶位,这就有些出乎人意料了。

吴家已有一个皇后了,再出一个贵妃……后宫影射前朝,由此不难看出新皇对吴家的偏袒之意了。

之前后宫瞧来是大小吴氏占了优势,可宋贵妃诞下了皇长子后,这两方就隐约有些势均力敌起来。

前朝的局势也不是那般明朗的。

先帝在时,王巫党争持续了数十年不止,虽说随着先帝驾崩,新皇登基,看似是王相落败,巫相占了上风,可朝堂是却依旧不是巫相一党独领风骚。

纵是新皇有意将那王相削职降罪,可一想到匈奴王庭里那颇受单于宠爱的阏氏,便也只能偃旗息鼓。

这也是王相的倚靠了。

他这棵大树不倒,依靠他的猕猴便不会散,朝堂之上依旧能与巫相有一争之力。

而党争,除了在国家政令上相争外,自然还涉及私人间的种种恩怨。

不过自新皇登基起,这朝堂上除了昔日的王巫两派之争外,隐约还出现了游移两派之外的中立派。

往日中立派是不成气候的,可自打那两江总督宋毅掺活进其中后,形势便大为不同。

第88章 听不得

紫禁城的腊月滴水成冰,寒气逼人。

腊八之后下了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扑簌簌的直往下落,短短一日功夫地上就铺上了厚厚一层积雪,经凛冽的寒风一扫,四散飞扬直往行人的脖子里钻。

皇宫御书房内,弹劾两江总督宋毅的奏折,亦如这腊月的雪花片一般纷纷飞到了龙案上。

新皇盯着手边厚厚的一摞奏折,脸色晦暗不明。

立在龙案前的右相见新皇神色,眼皮不由一跳,深谙新皇性情的他如何猜不到个种关键?暗道声不好,不由赶忙出口劝阻道:“万万不可啊圣上。如今朝野上下正值多事之秋,况圣上登基不久,更要以稳固朝政为紧要,冒然动那朝中重臣只怕会引发朝野动荡,实为不智之举。”

新皇冷哼了声,抬手按上那厚厚的一摞奏折:“他宋毅居功自傲,仗着自己分寸之功就行事猖狂起来。半年之前兖州知府就弹劾他冒然带兵闯入兰陵,又无奉无诏出入凉州犹如无人之境,若不是舅父再三劝说,朕当日便能制他的罪,又何必待今日?如今朝堂之上他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朕若再不出手,怕不久之日我大渊的朝堂上就要出现宋党了。”

新皇面色愤愤,语气凛然,似已拿定主意。

右相便要再劝,新皇却不耐的抬手道:“舅父不必再说。明日早朝自有刘尚书上书弹劾,文武百官便会一同响应,朕定要将他当堂问罪!”

闻言,右相的心凉了半截。

吏部尚书刘瑜是他的亲信,更是巫党的中流砥柱,从来都是唯他马首是瞻。如今新皇竟是越过了他……而那刘瑜,却也是对他半字未提。

翌日朝堂上,却未等那刘瑜将手里弹劾奏折上表,便有御史上前一步,呈上奏表,辞严义正直指翰林院编纂刘琦三年前杀人之罪。

举朝哗然。

翰林院刘编纂正是吏部刘尚书的幺儿。

刘尚书的心当即有几分狂跳。此事隐秘,当年他确认收尾皆无漏洞,旁人究竟是从何得知!

新皇的脸色也带上几分难看。接过奏表,他迅速看过一遍,神色愈发难看起来。

御史台的人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定是证据确凿,不提这物证俱全,就连那苦主都在宫门外候着呢,哪里又做得了假?

不等新皇裁决,那御史又掏出一份奏表,此份奏表是弹劾弹劾吏部尚书刘瑜徇私枉法、包庇及滥杀无辜之罪。

当日为替刘琦开罪,刘瑜让旁的人抵了罪。

散朝的时候,新皇是怒气冲冲的离开的。

吏部尚书及翰林院编纂被当堂摘了乌纱帽,暂押大理寺狱。

弹劾两江总督宋毅的奏折虽亦也上表,却少了刘尚书的摇旗呐喊,加之中立党派据理力争,最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以罚俸半年结束。

右相一党脸色灰败,左相一党幸灾乐祸,却也警醒的知道,中立党派终成了气候。

福禄远远见着一身仙鹤补子紫色朝服的大人走出宫门,忙迎了上去,小心拍落大人飘落身上的雪花。

这紫禁城的天气太过无常,先前还是晴空一片,这会便又纷纷扬扬的下了雪来。

福禄不免怀念起苏州府城来。这北面风大雪大的,出门积雪都到人腿窝子,真是怪冷的,到底比不过他们苏州府城气候宜人,便是冬日也冷的有限。

便也只能想想了。自打他们大人兼任了兵部尚书及监察院右都御史一职,除非战事,那大人则不必常年坐镇苏州府城,更多的时间则是常驻紫禁城内,与京官一道上朝上值。

见大人上了马车,福禄忙回了神,眼疾手快的打了轿帘。

宋毅略一躬身,进了马车。

“去端国公府。”

“是,大人。”

车轱辘碾压着厚厚积雪,行走于紫禁城内宽敞的街道中。

端国公府雅间暖炕,宋毅和李靖钒对酌。

李靖钒虽是武将,却生的面皮细白,围着红泥小火炉烫着酒,动作娴熟优雅,颇有几分文人君子的雅致。

“这紫禁城的酒可还喝的习惯?”

宋毅持着碧绿酒盏慢慢酌饮:“尚可。就是掺了些冰渣子,也不打紧,将其煨热了便是。”

李靖钒抬盏又给他斟了杯:“肃之此言极是。”

肃之,是宋毅的字。

抬头看向对面之人,见他眉宇间总有顾挥散不去的郁色,李靖钒到底问出了口:“肃之莫怪为兄多嘴,只是见你这半年来总是怏怏不快,便是此刻狠狠打了场翻身仗,便也不见分毫喜色……何故?”

宋毅持杯的手顿住。

“左右不过家中事罢了。”随意说了句,又似不欲多谈,宋毅沉眉略一摩挲杯沿,而后抬手仰脖尽数饮尽杯中残酒。

啪。杯底落在炕桌上的声音略微有些重。

李靖钒又给他斟了杯,不着痕迹的试探道:“近些月来朝中事务繁多,倒是将之前你交待的事给搁置了。”说着,他唤来下人,呈上一方木质盒子,而后推至宋毅面前。

宋毅搁下酒盏,狐疑的打开了盒子。

下一刻却反射性的砰的声将盒子重重阖死。

李靖钒见宋毅瞬间脸色大变,便知他所猜测的没错。正因如此,他才皱了眉。

宋毅沉着脸抓过对面酒壶,不等烫好就拎起斟满了一大杯,然后兀自喝了起来。

“肃之!”李靖钒不赞同的夺过他手里酒壶,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如今这样子,倒是令我惊讶了。”便是当日那王家嫡女出使匈奴,也没见他如此这般颓丧。

宋毅冷笑声:“兄长这是说的何话,我倒是听不大懂了。”

见他不肯承认,李靖钒不免摇头叹气,索性就将酒壶推到他跟前,道:“你听不得便罢了。不过为兄还是要劝你看开些,你在这里举杯愁苦念念不忘的,殊不知人家心里又何曾记得你半分情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其实也没甚意思。”

宋毅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李靖钒指指盒子:“小箭上是一行细密的小字,虽说有数个别字,可大体意思是猜得出来的。”

话说到这便止住了,可话里的意思宋毅能听得出来。

当即,宋毅只觉得刚进肚的酒刹那的凉。

他漆黑的眸子暗不见底,盯着那木质盒子好一会。收了目光,斟满一杯酒后,一饮而尽。

宋毅离开后,李靖钒望着空荡荡的酒壶叹了好一会的气。他可没忘,肃之抓着那盒子的指骨,用力的近乎泛白。

心中倒也庆幸,好在那女子已经香魂消陨。

虽说这会肃之心里一时半会放不下,可时间日久,慢慢的便也淡了。

更何况如今肃之权柄日重,日后,何种美人又寻不到?

“总算烧退了。”济世堂大夫长松了口气。

闻言,书院夫子等人一晚上紧绷的神经也总算松懈下来。

济世堂大夫转身到堂上药柜抓了几服药来,又说了相关医嘱,这方将药递给了书院夫子:“这是五日分量,每日煎服三次,莫要断了。”

书院夫子接过药自是应下,令他的两位学生架起尚有些迷糊的沈子期,对着大夫又是千恩万谢了番,这方离开了济世堂。

苏倾在外头架好牛车,待他们都坐稳了,这方扬起鞭子,轻叱了声驾。

深冬的清晨尤其寒冷,呼出的气在面前瞬间团成白雾。寒风迎面打在脸上又冷又麻,激的人浑身直打了几个激灵,本来一夜未眠的困顿倒是让这冷意给驱散了去。

“无我大师,昨夜真是辛苦您了。待子期痊愈,在下定会带着他给您登门道谢。”

“哪里使得这般。既然我收了夫子的辛苦钱,跑上这趟差便是应当,谈不上个辛苦。”

“不管怎么说,子期能转危为安也是多亏您呐。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常被教导要知恩图报,这回您救了子期,他改日登门拜谢着属应该。”

书院夫子说的义正辞严,不等苏倾拒绝,却是转向他的两位学生,借此机会教导的学生们做人定要谦卑感恩之心,接着又慢悠悠说起仁义礼智信那套大道理来。

苏倾轻扬着鞭子,迎着江夏城寒冬清冽的空气,目送着着周围飞快倒退的街景,淡淡失笑。

沈子期失神的目光定在那灰色的僧袍上好一会。

车板上的两位同窗正襟危坐的听着夫子讲学,自然没发现他已清醒了过来。

目光又在那少年僧人的腰侧停留了会,那里一如既往的别着把剑鞘朴实无华的短剑。沈子期又缓缓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他记得这少年僧人。

他第一次见这少年僧人并非是在江夏城,却是在通往豫州的路上。

那时他携着舅母一家扶棺归乡,恰见路上少年斗笠蓑衣,仗剑骑马迎面而来。

了然一身,逍遥超脱,真是像极了他年少时候的梦。

他便忍不住多看了那少年几眼。

斗笠下的少年面容隽秀清雅,淡眉如水,颇有一番舒朗气质。看清了少年容貌的那刻,他的胸口却如沉闷的鼓声砸过,沉重的几乎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这少年,竟是像极了……

没等他脑中划过一个名字,凉州城墙上挂的尸骸赫然浮现在他的脑中,当即令他脸色一白,身体摇摇欲坠。

那人的尸身,至今还于凉州城墙高高悬挂。

晃悠悠的牛车一阵颠簸。不知冷还是其他,沈子期忍不住拥紧了身上厚毛毯。

毯子软和厚实,没有任何的熏香,只带着些清冽的气息,犹如这清晨干净无垢的空气般。

那日之后,隔了一日又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越趋近年关天越冷,苏倾就愈发的不愿出门了。

又过了数日。好不容易见着天放晴了,风也没那般大了,这日,苏倾正想着将家里柜子里放置的,有些潮湿的衣物拿出去晾晾,却听得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苏倾有些奇怪的出去开门。

门外,身量颀长却单薄的少年提着两包粗茶,低头垂眼的站着。听得开门声便缓缓抬起头,微褐色的眸子正好与她疑惑的目光相对。

顷刻间,苏倾便记起他是谁。

目光不着痕迹的在他浆洗的发白的单薄衣衫上略过。这一眼,苏倾没略过他同样单薄削瘦的身材,以及他提着茶叶的那皲裂豁口的双手。

“不必了。”苏倾道:“若你是来感谢我的话,那就不必了,你的夫子已经付了足够的银钱。”

沈子期摇摇头,坚持将手里的谢礼递过去:“大师收下罢。你若不收,夫子定会怪罪。”

明明是少年,可声音干涩,语调毫无起伏,有如迟暮的老者一般生机乏乏。

苏倾没立刻接下,只是又抬眼看了沈子期一眼。

见他脸色寡淡,唇色淡白,想他寒冬腊月的天里外头仅仅套了件单薄衣衫,明明冷的发抖却依旧挺直站着如青松,便知是个清傲不愿多欠旁人半分的人。

苏倾略一思忖便伸手接下了他的谢礼。不过接下后,却从袖中掏出一葫芦状的小瓷瓶,递向他:“本已收了你夫子银钱,如今又收了你谢礼,倒是我这里得了好些便宜了,总觉得心有不安。不妨你且收了我这瓶脂膏,也好让我心安理得了些。”

沈子期不着痕迹的看了看自己双手的冻疮,抿了抿唇,然后低低道了声谢,便伸手接过。

看着少年离去的单薄身影,苏倾关上门的瞬间叹了口气。无论哪个时代,贫寒人家的学子求学都着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