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闷声咳嗽了数声,而后摆手道:“不碍事。古有刘皇叔三顾茅庐,今有我一鄙薄小相三拜宋府,我自认比不过刘皇叔这般盖世豪杰人物,所以这三拜又算得了什么?”

“相爷这话真是让宋某无地自容。”宋毅再次拱手告罪,叹道:“非宋某骄矜自大拒相爷于府外,只是某不过区区一介草民,戴罪之身,哪里有颜面见相爷尊驾?有愧,有愧。”

右相知他话中机锋,可如今朝内事态紧急,自不愿在这口舌上多做较量,遂道:“今日前来实乃有事相商。不如你我二人入室详谈?”

宋毅微挑了下眉,而后笑着抬手:“大人请。”

两人入了正堂,八仙桌前相对而坐。

宋毅烹好茶,不紧不慢的给右相斟过一杯:“今年的雨前龙井,相爷尝尝。”

右相的目光打那清亮的茶汤上扫过,稍一沉默,几番叹息:“茶是好茶,可老夫此刻却无心细品。江南固然一派和平安宁,可殊不知如今外面却是战火绵延,一片兵荒马乱之惨相。大渊风雨飘摇,危若累卵,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俗语道的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江南固然和乐安宁未受战火侵袭,可待真到了江山倾覆那日,谁又知这种和乐之相能维系多久呢?宋制宪,你又是如何看?”

宋毅端过茶碗,持杯盖拂过茶沫,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相爷这话让人听得糊涂,若找制宪大人,尽管去那总督府衙门里找王制宪就是,宋府里可没什么大人,不过一草民尔。”

“那位,说是你的提线木偶都算抬举了他。”闷声咳了几声,右相缓了缓,再次看向他:“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两江三省二十万兵力皆在你掌控之下,甚至连江陵也唯你马首是瞻。如今战祸蔓延,兖州等地兵临城下,一旦被攻破则京畿危矣,可江南二十万大军却按兵不动,六军不发,皆因你宋毅尚未点头的缘故。”

宋毅阖眸喝着茶,未接话。

右相拍拍手,顷刻后就有一下人双手托着一约莫两尺长,一尺见宽的盒子躬身进来,万分仔细的将其递给右相。

右相站起身来,掸袖整冠郑重的双手接过。

下人躬身退下。右相将紫檀木盒双手递交到宋毅面前。

“昔日恩怨暂且搁置一旁,如今天下大乱,还望宋制宪能以大局为重,救百姓于水火。只要宋制宪肯出兵,则定保你宋氏满门富贵,子孙世代昌盛、永享安乐。”

宋毅饮茶的动作略顿。随即搁下茶碗,接过那木盒。

右相见他接过此物不起身也不庄重,难免不虞,可此刻处境也容不得他置喙半分,只能生生压下,只做看不见。

金书铁券。宋毅只定定看过里面之物片刻,复又抬手将木盒合上,掌心重重按在盒盖上。

右相眼皮一跳,试探道:“如何?”

宋毅垂眸不语,只是指腹反复摩挲着紫檀木盒纹理,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直待对面右相等的几分焦躁,他方掀了眼皮,抬手指了指那盒子:“不过区区一死物,就想买我宋毅卖命?”

纵使右相知此番定不会这般顺利,但还是心下一沉,直觉到这宋毅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却还是开口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肯出兵?”

宋毅抓过茶碗,饮尽茶汤,而后看向右相,一字一顿道:“我要掌控天下兵马,当委任以天下兵马大元帅。”

此言一出,右相趔趄的晃了下身,死死盯着对面之人怒目圆睁。

“你!宋毅你真是狼子野心!”右相愤而怒叱:“本朝早已取缔此官职,天下兵马皆圣上统领,唯圣上一人掌控!你一臣子却要讨要天下兵马,意欲何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宋毅莫不是要辱你宋氏满门清誉,让宋老太师的英明毁于一旦?”

饶是搬出宋老太师,宋毅依然不为所动。

他只斟着茶,面不改色的喝着,毫不松口:“宋某要此职,除此之外,不作考虑。” 不等右相再次发怒,又语气疏淡的抛出一句:“九殿下曾给出提议,事成之后,可划江而治。”

右相要出口的斥责声就噎在了喉咙里。死死盯着宋毅片刻,又颓然的扶着桌沿坐下。

室内开始陷入了无休止的沉寂。

接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中,两人皆无声静坐,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般。

最终打破沉寂的,是右相沉重的叹息声。

他从袖口掏出一方明黄色圣旨,放置案上,徐徐铺开。这是一方空白的圣旨,而大黄纸张中间及纸张接缝处钤“皇帝之宝”玺,只要字行于其上,内容即可生效。

宋毅令人准备笔墨。

右相提笔蘸墨,深吸口气,而后心一横下笔书写。

由右至左,墨笔楷书,一挥而就。

今苏州人氏宋毅临危受命,封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掌征伐,统领天下兵马,替朕扫荡涤清天下,肃清六合。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搁了笔,待笔迹晾干,右相将圣旨递与宋毅:“望你能以天下苍生为重。”

宋毅跪下接旨:“臣谢圣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中不知江南事,此刻上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皆被前线传来的噩耗轰的魂飞魄散,六神无主——辽东被匈奴铁骑攻陷了!

最迟再过一日,匈奴大军就要兵临城下。

京城危矣!

大渊亡国之祸近在眼前!

消息灵通的人早一步收拾家当,举家早早逃离京都,而消息迟些的这时候再想逃,无疑为之晚矣,四面城门已被下令关闭,所有人皆不得出。

不提京城内哭声震天,哀声不绝,打砸抢的流血事件不绝,大内皇宫亦是乱成了一锅粥。

大批的宫人疯狂逃离皇宫,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管他们之前是太监、宫女还是嬷嬷,是在乾清宫听差还是在辛者库苦劳,此时都是一样的逃命人。他们皆知,一旦匈奴铁骑踏破京都,处于权利中心的皇宫必将遭到血洗,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宫廷侍卫打开皇宫大门,任凭宫人外逃,哪怕有宫人背着包袱怀揣着宫里私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有妃嫔混入其中妄想逃离出宫,这些侍卫便不再会听之任之,而是冷漠的扬起刀剑,当场将其砍杀。

这,自然是圣上的指令。

除了妃嫔被勒令宫中不得出逃,同样被关在宫里的还有朝野上下众多大臣,皆被圣上召集在金銮殿,等候外面的消息。

圣上高坐在龙椅上,木然的看向殿外,任由下面大臣吵成了一锅粥也不发一言。

吴越山拿眼角小心瞄了眼龙椅上的人,想起之前御书房内给他下达的指令,不免心里发凉。

他知道圣上在等什么,圣上在等城破的消息。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圣上的原话。

圣上下令,一旦国破,满朝文武大臣当殉国。

若有不服从者,便让他这个九门提督动手,送他们一程。

吴越山后背泛起了冷汗,心也突突直跳。

圣上想殉国,可他吴越山……并不想。

匈奴铁骑终是兵临城下。

他们兵强马壮,悍不惧死,搭上云梯各个争先恐后的直往城墙上冲,饶是滚石、热油落下来也皆不惧,踩着同伴的尸体接着往上爬。

皇宫里,太监总管带着人挨个宫的去‘请’妃嫔至坤宁宫。那里,已经备齐了白绫,待到城破之时,便要她们一起上路。

到了怡景宫,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太监总管带人大概找了找,就挥手道:“时间来不及了,先去其他宫。”

临走前,他只往后院的方向看了眼,便收了目光。

没走多远,便见着长乐宫的小吴氏扶着肚子缓缓走来,周围有两列共十来个侍卫护着,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太监总管上前打了个千。

小吴氏看了看他身后,又转头望向怡景宫的方向。

太监总管目送着小吴氏去了那怡景宫,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略顿了下,就带着人离开。

匈奴人已经杀上了城墙,有悍勇者竟已顺着城墙而下,眼见就要杀进内城,开城门。

京城,就要守不住了。

金銮殿,圣上令人关殿门。

随着这指令一同下达的,还有一股脑冲进殿的两列侍卫,将殿内所有大臣皆包围其中。

圣上看着他们仓皇失措的惊吓模样,掩面哭又笑:“满朝臣宰皆囊括!皆囊括!”

吴越山想到刚刚齐忠彦附在他耳旁低语的一番话,悄然握了握袖子。

城墙守卫寡不敌众,饶是奋力厮杀,还是抵挡不住那纷拥而上的匈奴兵。在那狰狞的笑声和飞溅的鲜血中,只能不甘却也绝望的看着越来越多的匈奴兵上了城墙,然后沿着城墙而下,转而杀向城门方向……

城墙处守卫的将士皆不忍的闭了眼。

下一刻等待他们的,等待京城百姓的,只怕是那血流成河,人间炼狱。

本朝大势已去,已无力回天。

正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金鼓齐鸣声。

城墙上的人猛地睁眼望去。

远处鼓声大噪,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又如岳撼山崩。待近些,飞沙卷石中慢慢浮现旌旗十万,中间高高竖着一面帅旗,上面红底黑字写了一个偌大的宋字。

没等守城将士想起这宋家军是哪路兵马,却听得那些岳撼山崩的呼声越来越近,近的终于能让他们听清其中内容——

天下兵马大元帅宋毅,率众驰援京畿!

金銮殿上,圣上血染龙椅生死不明。

前来报喜的侍卫傻了眼,听信后的众大臣亦傻了眼。

本来吴越山殿上突然发难,抬臂给了圣上一箭就足矣惊震的他们无法思考,好不容易终于被吴越山说动了,勉强接受了拿圣上来换江山稳固的提议,谁想这京城竟然能峰回路转?

“圣上——”不知哪个大臣突然悲痛的呼了一声,而后其他大臣像是一瞬间都反应了过来,纷纷奔上龙椅方向,口中大呼圣上。

又有臣子跳起来大骂吴越山不忠不义,刺杀圣上,简直大逆不道。

吴越山的脑袋空白一片。他只当要国破家亡,只是想谋条生路,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慌张之下,他就想带着步军统领衙门的侍卫赶紧逃离,可如今形势已明了,再执迷不悟下去那就是傻子了。

那些侍卫听从随吴越山的吩咐,反而先一步将其制住,只期望事后清算时能将功抵过。

小吴氏匆匆逃到了坤宁宫,看着皇后脸色煞白,再也不复之前的娇媚:“姐姐,我怎听说宋宝珠她大哥带了十万大军过来?可是真的?”

皇后见她慌乱,便安抚道:“莫怕,有了这十万大军,咱京城就保住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是的!”小吴氏几乎咬碎了银牙。

抚着肚子,小吴氏摇摇欲坠。不是这样的,之前她父亲悄悄告诉她,京城保不住了,让她千万照看好身体,待生下皇儿就会扶持他登基。而她就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

可如今这……

这些事情皇后一概不知。她见小吴氏面色仓皇,不免心生了几分怀疑,遂皱眉问:“你如何这般晚才过来?你可是去过哪里?”

此问一出,小吴氏陡然一个觳觫,踉跄的跪下抱住皇后:“姐姐救我——我,我杀了宋宝珠的奶嬷嬷……”

第119章 别无恙

城外箭矢如雨,杀声震天,战役腾腾的十万精兵,对阵孤客穷军的三万匈奴兵,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压制性战争。

匈奴军详败欲逃,怎料对方兵马却未秉承惯有的围师必阙之战略,反倒四面阻截,杀得他们心惊胆颤。

侥幸夺路突围出去的匈奴残兵,仓皇逃窜,早已无心恋战,只求速逃。奈何对方却将剩勇追穷寇,将他们倒追二百余里方肯罢休。

鸣金收兵那刻,紫禁城外响起震天的呼声,城内百姓无不喜极而泣,纷纷狂奔而出,挤在街道两侧翘首以盼。

紫禁城厚重的内外城门次第而开。

一片逆光之中,乌压压的黑甲铁衣,犹如洪流骤然激涌而来。他们步履铿锵,气势凌厉,无形中营造出来的肃杀的气氛,让本来喧嚣的街道有一瞬间的沉寂。

可待见了十万旌旗中那面宋字帅旗,再见那一马当先的主帅腰带弓矢,手持长戈,一身黑色盔甲气势迫人,充满豪阔的英雄气概,夹道相迎的京城百姓在短暂的沉寂后,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

“宋元帅!宋元帅!”

这一日的紫禁城,只知元帅,不知圣上。

马车上的右相,听见外面声振屋瓦的呐喊声不绝如缕,不免闭了眼,无力叹息。

宫门大开,众朝臣闻声而出,早早候在宫外。

宋毅收了缰绳,朝后抬手令道:“止!”

身后骑兵随即高声大喝:“止!止!止!”

三声之后,数万大军整齐阵列当处,铿锵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众臣工无不喉咙发紧。压下心里各种思量,面上无不呈激动之色,趋步上前问安。

宋毅翻身下马。

副官随之下马,几步上前牵过他们元帅的战马。

数万骑兵瞬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整个过程除了铿锵有力的战靴踏地声,再无其他异响。

本来还有想上前套些近乎的臣工,见此情形不免心里发憷,顿时就止了念头。

宋毅扫了眼畏缩不前的众臣工,沉声问:“圣上可安?”

此问一出,朝臣皆是一寂,然后就纷纷掩面擦泪。

盔甲下的面容是不近人情的沉冷。

他再次扫向众臣,依旧还是那句话:“圣上,可安?”

迫人的气息兜头袭来,众臣皆是一窒,哭声就哽在了喉间。

慑于他的威压,有大臣只得硬着头皮道:“圣上遭奸人所害,至今尚未清醒……”说着似猛地想起什么,忙将后面被五花大绑的吴越山给揪了出来,痛恨说道:“就是此奸贼行刺了圣上!”

怡景宫,宋贵妃母子抱头痛哭。

“多亏了宋大人提前在宫里安排了人手护住了小主子,否则就以长乐宫那个毒妇的歹毒性子,还不得……”沉香想到之前的凶险,便再也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提起长乐宫,宋贵妃陡然攥拳颤了起来,一指甲生生被掰断了去。

“那个毒妇!”宋贵妃几乎磨碎了银牙。她陡然转头看向沉香,赤红着眼问:“我大哥如今可是进宫了?”

沉香被她眸光里的凶狠给煞了下,而后反应过来,忙道:“宋大人已打了胜仗,刚入宫去瞧圣上去了。因担心娘娘和大皇子,这不就令人赶紧寻了大皇子到您这。娘娘您瞧,还派了百十个侍卫在外头候着,随时听您派遣。”

宋贵妃让人抱着大皇子入殿,又让侍卫们仔细看好。之后就带着沉香及些侍卫,冲着坤宁宫的方向而去。

在坤宁宫一干妃嫔的尖叫声中,沉香抓着小吴氏的头发扯了出来,然后令人按着,拿粗粝的麻绳一圈一圈的捆在长木椅上。

“宋宝珠你敢!你敢动我,圣上饶不了你的!”

宋贵妃伸指摆弄着盘里的宣纸,捏出一张不紧不慢的在水盆里浸湿,而后捞出来,搁在手掌心里,看向那色厉内荏的小吴氏。

“你还敢提圣上?圣上被你那贼父害的至今生死不明,你还期望圣上来给你做主?”宋贵妃抚着宣纸啼笑皆非:“你们吴家犯下了诛九族的大罪,本来你的下场应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奈何本宫怜你,愿意给你个全尸。”

最震惊的莫过于皇后:“你胡说!我父亲怎么可能害圣上!”

宋贵妃连眼尾都未扫那皇后一眼,只捏起那湿漉漉的宣纸便要往小吴氏的脸上盖。

小吴氏吓得花容失色:“不要!你不可以,我怀有龙嗣,你敢杀我,你宋宝珠就是谋害皇嗣!”

宋贵妃的目光扫过她腹部,眸子泛起丝狠毒。

手里宣纸毫不迟疑的贴上了小吴氏脸上,宋贵妃悠悠道:“你畏罪自尽,又干本宫何事?你说本宫害你,谁人见了?”

沉香上前一步,打那些妃嫔的面上一一扫过。

众妃嫔脸色一白,皆垂低了头。

圣上直待第五日方清醒过来。可因伤势过重,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便是勉强清醒一会,也只是睁睁眼皮,连话都无法说出。

御医说圣上这回伤了肺腑,就是这回勉强从阎王那抢了条命回来,日后也不过是一口气吊着罢了。

众臣心里便皆有数了。

这之后朝堂之上,众臣便皆心照不宣的,以宋毅为执牛耳者。而在宋毅执柄朝政的这半月间,朝野上下也总算见识了他的雷霆手段。

战匈奴,平内乱,定朝纲。

这就此时,大部分朝臣方知道,之前的三省兵力竟是分兵两路,一路乘战船直达北上驰援,一路则渡长江至兖州战场,与兖州、豫州呈南北夹击之态将凉州叛军一网打尽。

二月底,九王爷战败被擒,被押解入京。

三月初,匈奴王庭左右贤王遣使者押解单于、阏氏及一干王子入京。

同时又以雷霆之势逮捕逆党九族入狱,步军统领衙门吴越山的亲信一概抄家下狱,左党一派停职问罪,有检举之功者却也可以从轻发落。

朝堂上迅速刮起一阵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这日早朝依旧是宋毅为主导,可众朝臣的目光略有些微妙,只因那宋毅今日桌了一身大红色的官服,上面绣着麒麟补子,龙首马身甚是威武。

一品武官的官服绣麒麟补子,这点并无异议,只是这颜色……纵使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官职为前朝所有,如今重新启用也的确要特殊些,可宋大人这身明显与其他朝臣不同的大红色,着实也太特殊了些。

此次早朝,宋毅任命了辽东、凉州的驻守大将,又提拔了蜀中小吏宋轩为两江总督,择日上任。

宋轩本是巴蜀巡按使,因牵扯到宋毅之前的事,被圣上将职位一连串撸成了小吏,如今宋毅大权在握,提拔自己兄弟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职位……众臣工心里皆有些官司,只是面上不敢过多表现。

下朝后,众臣工分行两侧,略微垂首等那宋毅先行。

宋毅走了两步后就停了下来。

众人心里一突。

宋毅停住片刻,忽然一笑:“本官突然想起一趣事,去年这个时候,貌似有同僚状告本官,说是本官奴视同僚,常令州抚跪道迎送?”

话音刚落,一官员冷汗如瀑。

令有一官员眼疾手快,将其给用力推搡了出去。

“宋国舅,正是杨儒这厮!”

其他官员纷纷指责杨儒信口开河,污蔑国舅大人。

杨儒跪地冷汗如瀑:“下官,下官……都是下官的错……”

“不,你此言非虚。”宋毅居高临下的睥睨,笑着:“这罪名,本官认了。”语罢,竟肆意大笑着负手而去。

众臣便皆明了他的意思。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出了皇宫,宋毅并未着急上马车,只是沉眸眺望着远处的山麓。

“福禄。”

福禄忙趋步在侧听令。

“你觉得如今的爷,可还缺些什么?”

福禄眼角瞄过那身史无前例的红色麒麟补子官服,再回头扫过那些在后头远丢丢跟着,见他们大人如同鹌鹑见了苍鹰似的文武百官,真心不觉得他们大人还缺什么。

如今大人权柄在握,说句僭越的话,上头那位就跟个虚设般,大人就差个名分而已。所以大人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缺什么呢?

可待眼神顺着大人眺望的方向望去,那个方位直指南麓,福禄便不知该如何说了。

“一年了……”宋毅若有似无的低语。

收了目光,他转而大步朝马车的方向走去,沉声道:“也是时候该见见了。”

福禄忙应过。

苏倾刚开始并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直到二月的时候,大批的百姓逃荒似的纷涌上这寺庙里来,她方惊晓,原来早在年底的时候九王爷就招兵买马的反了!更令人惊怖的是,这个时候匈奴就要踏破辽东,直捣紫禁城!

她自知匈奴人残虐本性,本想着托人去相府询问一番详实,也好做进一步打算。可没料到,尚未等人回来回话,紫禁城的内外城门已关,而匈奴已大军压境。

毫无征兆的,战争就开始了。

然后短短三两日的时间里,战争又结束了。

苏倾尚未来得及庆幸,便从人口中得知此次平乱的主将为宋元帅。一听主将姓宋,她心里当即就咯噔了下。再细一打听,听说这姓宋的主将是从两江发兵,她的手脚当即就凉了下。

战争结束的当天,她的院里就多了两个剃光了头发的婆子,院外也同样多了人,约莫三五十个光头大汉,各个披着不合体的袈裟,头上也剃的参差不齐,也不知仓促间是出自哪个剃发师手笔。

苏倾压根不用再出口去问,单从这些这些彪形大汉身上的那些尚未散去的血腥气,便能推测定是刚从战场上厮杀下来。他们是谁的人,奉谁的命,来此作何,一目了然。

她并非没慌过。

最初的几日,若不是时时刻刻有人看着,院落又被人围的水泄不通,她真有几分想不顾一切逃离的冲动。可经过开始几日的慌乱后,这一月来,她慢慢的就平静了下来。

因为她明白事已至此,便是再惊恐尤甚也无济于事。他对她的企图,她清楚,他恨她的不识趣,恨她屡次扫他颜面,她亦清楚。

苏倾攥住佛珠默念着经文令自己心静下来。

纵使他的目的是百般折辱她又如何要紧?她只要内心强大便无所畏惧。亦如佛语所言,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只要她内心波澜不惊,便不会伤身痛骨,也就体会不到世间诸般痛苦。

这日一大早,皇觉寺来了两列浩浩荡荡的黑甲骑兵,把守在正门、角门等各个出路口,放眼观去乌泱泱的很是令人震撼。

寺里主持吓了一跳,以为寺里出了何事,赶忙偕同众长老们一同出去查看。

大门一开,把守的骑兵就牵马朝两侧让出条路来,其后一辆雍容华贵的马车就上前来。

主持一见那马车上的标识,眼皮就开始跳。前不久刚往他这里塞了几十个所谓‘和尚’,如今又是这般架势,还不知是想作何来着。

“不知国舅大人莅临鄙寺,可是有何贵干?”

“没事。”福禄和气说道:“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我们大人每日这个时辰都要到寺里烧香拜佛。因大人不喜打搅,所以这时间段内会让人把守此地,禁止旁人入内。区区小事而已,主持不必慌张。”

主持脸僵了下,而后阿弥陀佛了声,只道国舅大人前来,自是鄙寺荣幸。

马车驶入寺内,然后缓缓停靠在了一处幽静的禅房院落外。

宋毅下了马车踏进了禅院。

福禄抬手招呼人,一概走的离那禅院远些。

这院落清幽静谧,草木繁盛,与一年前来时的模样无异。除了那棵菩提树,树干上一处多了些凸起的瘤子,亦如被人剜了一勺子的伤口,便是愈合也得长些疥疮。

宋毅抽了剑,对着那树干的位置便又是一剑。

苏倾此刻正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念经,丝毫不受干扰,对外界一切恍若未知。从宋毅的角度看去,便见这朝阳绚烂的清晨,晨曦的光晕透过敞开的禅门落在她的半肩,照着她低眉浅念的模样,当真是,神圣极了。

这般看了会,宋毅将剑入鞘,然后抬步过去,边走边大笑道:“一年未见,大师别来无恙?”

第120章 不度他

苏倾垂眸捻珠,念般若菠萝蜜多心经。

宋毅这时已抬腿跨入禅房,高大挺拔的身躯将小小的禅门堵得严严实实,顷刻就挡住外面明媚的晨光,室内也随之暗了下来。

巨佛高坐,香雾袅绕。佛前之人僧衣洁净,端静安素,禅坐诵戒,一派仙骨香清。

环顾四周,静室简陋,不过一蒲团,一木鱼,一经书,一佛像,寥寥而已。明明是再清冷不过的禅房,不知可是因她于此的缘故,竟令人觉得满室生辉,只觉此幕此景,比那画堂春暖还胜过三分春光。

只可叹那人清隽的眉目之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和疏淡,愈发像极了那智慧德相的百千诸佛,五蕴皆空,多情又似无情。

宋毅这般倚门看了会,然后反手阖上了禅房门。

捻珠的频率微乱,却不过片刻功夫,又重新拨动如初。

宋毅面有冷笑拂过。

缓步来到佛案前,他沉眸扫了眼上方宝相庄严的佛像,然后伸手拿过案前木鱼,转身扔在了苏倾面前。

“哪有和尚只念经不敲木鱼的。你不诫昼夜思,如何能得道?若不能得道,岂不白费功夫,日后又如何来点化那些个愚昧不堪,尚在七情六欲中挣扎苦熬的凡夫俗子?”

木鱼落地声清脆却不悦耳,震得人耳膜都似有几分发麻。

苏倾指尖快速拨动着佛珠,又从头开始念般若菠萝蜜多心经,这般不说,不看,不听,不想,当真也做到了心生清净。

她这副冷情冷性的模样,看在旁人眼中,可不就如真的得道高僧般,摒弃七情六欲,已然五蕴皆空?

宋毅的目光在她清淡的眉骨上定了片刻,然后抬手抽了剑,剑锋凌厉下劈,只听咔嚓一声响,木鱼瞬间被一分为二。

苏倾盯着落在蒲团上的残破木鱼,只恨自己到底不比那些常坐佛前的真正高僧,达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力。

经文再也念不下去,她索性定了定神,从蒲团上抬起眼,仰头看他:“你究竟要作何?”

熟悉的嗓音落入耳中,一如既往的清润、温凉似还裹着丝愠意,宋毅有片刻晃神,而后眯眼径直盯住那清湛眸子。

“终于舍得从你那阿弥陀佛的经文里回魂了?”他冷笑一声,然后掌心握着剑柄抬起,用剑尖戳了戳蒲团上的破碎木鱼:“爷看你用不到,就替你毁了去。”

苏倾的胸脯急剧起伏了下。片刻后又握紧了佛珠,勉强恢复了平静。

“若是你今日前来此地,就是为了耀武扬威一番,那就请便,之后请速离开。”

语罢就重新垂了眸,兀自捻珠。

胸口处仿佛让什么蛰了下,激的他眼眸深处泛了些凶意。

他冷眼看她。也不知是不是佛前坐久的缘故,如今她竟如同这静室里的巨佛一般,冰凉凉的没丝热乎气,眼儿冷,话儿冷,心也冷,好似如何都捂不热般。

他提剑转身,抬脚踹上了面前佛前,然后一言不发的冲着对面的佛像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苏倾下意识睁了眼,入目所及,一地的佛案碎木。

不等她反应,紧接着凄厉的咔嚓声接连响起,苏倾寻声望去,然后脑门翁的一声,身体摇摇欲坠。

只见正前方佛像所在之处,嵌在墙壁上本来完好无缺的佛像,此刻却被人生生砍断了那呈说法印的双手,豁了个大大的口子。

苏倾简直不敢相信入目所见,纵使她大概料到他会打砸一番泄愤,却如何猜到他竟能毫无顾忌的对佛像下手。

宋毅扔了剑,转而寻了支佛前燃着的蜡烛,大步冲她的方向而来。

苏倾咬牙看着他,佛珠攥的死紧。

官靴在她面前停住。他睥睨的扫她一眼,而后屈了膝盖抵在她肩,朝外略一使力。

苏倾受不住力就伏身倒在一侧。

僧衣松垮,荡了弧度后就贴服在那腰身肩背。宋毅流连片刻方俯身抽过蒲团,当着她的面将其点燃,又找了书案上几本经书一并给燃成灰烬。

苏倾这般看着,双眸微赤。

宋毅抬脚将灰烬碾碎,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不过念了几日阿弥陀佛罢了,你还真当自个佛法高深,能羽化登仙了?苏倾,你招惹了爷还妄想独善其身?你要修道成佛,爷就偏要砸你佛像,焚你经书,毁你木鱼。”

“你……简直不可理喻。”苏倾抬手指着他,难以置信:“宋毅,难道你就真的毫无信仰,百无禁忌?佛家重地,你却又砸又烧的肆意妄为,当真不怕遭到报应?”

宋毅见她此刻瞪圆了眼儿,抿着唇急喘着气,瓷白的脸庞也因愤怒而染了薄红,总算有了些活气不复先前凉冰冰的佛像模样,这方觉得胸口的气顺了许多。

他不紧不慢的解着腰间的剑鞘,双目却如炬紧紧攫住她的眸子,带着侵略与强势:“爷连天地都不信,还信他神佛鬼怪?爷更无禁忌的事都能做出来,你可要试试?”

那般意有所指的暗示性话语,苏倾焉能听不出来。

当即情绪上涌,惊怒得眼尾泛红,但随即又被她强压下去。她又重新坐直了身,闭眸捻珠念心经,拼命令自己不再受他干扰。

宋毅冷了脸。

屈膝用力将她再次放倒,这一次他却顺势欺身下来,撑于她的上方,发狠道:“之前爷与你说的话,你皆忘了是吧?苏倾,你再这般上杆子挑衅爷,信不信爷弄死你。”

苏倾只恨自己未修炼到家,为何不能彻底将他视作无物,听他这般说,到底还是没忍住与他怒目而视。

“我一出家人,好端端的在佛堂里吃斋念佛,从未出去惹是生非,不知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所谓挑衅。若说不愿与你佛前苟且,就是上杆子挑衅你的话,那我认了。”

宋毅盯视着她清润的眸子,半会后,声音略哑:“那你想在哪?”

苏倾冷了脸:“不是在哪,是跟谁。”

此话一出,静室内竟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