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后哪里解气?可也知,打她两下就算了,可若说真杀了她,谁敢?毕竟,谁也不知大哥现今的情况如何。

最后恨恨瞪苏倾一眼,宋太后亦转身离开,心里恨恨想着,若她大哥有事,定第一时间让这个女人殉葬。

苏倾扶正了帷帽,拍净了身上的泥,对众人告罪一声,就进了门。

搁了一日,宋家二爷入京,直待此时,苏倾才觉得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如今这护国公府里,有能力且信得过的人,苏倾便只信他了。

宋轩来主事,众人皆不敢围在后罩楼那了,之前爷不过是欺明哥小辈脸嫩,又欺苏倾是个女人罢了。

再有好消息便是,宋毅的高烧不再反复了,瞧着身体似有好转的症状。

再过一日,也能勉强睁了眼,说几句话。

众人见了,无不激动。

待第十日,宋毅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

苏倾抬手试了下他额头温度,暗松口气,烧总算彻底退下来了。

宋毅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声音嘶哑:“瘦了。”

苏倾坐在床沿看他,想着短短十日间的风起云涌,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不知翻绞着什么滋味。

最终,她轻扯了下唇角,淡声道:“你答应过的,要长命百岁。”

宋毅大震。当即轰的声胸口炸开了汩汩暖流,迅速刷过他的心底,滋养的他五脏肺腑皆是熨帖的热意。

“别怕,别担心。”他灼灼看着她,双眸流光溢彩:“爷说过的话,决不食言。”

苏倾见他说着就要撑着身子起来,遂俯身扶了他肩背,又拿来引枕垫在他后背,让他得以倚靠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苏倾刚要重新坐回去,却冷不丁被他抓住了手腕。

饶是大病初愈,他的掌心依旧有力。

他紧紧盯着她的发间,目光惊疑不定。

苏倾知他在看什么,有些不自在的偏了头,想要抽了手却没抽的动。

“别动!”他道。而后抬起另一只手缓缓覆上她的发,然后拨开了几分……而后似不敢置信般手指插了她发间拨动些。

本是浓密乌黑的青丝如今竟是掺了半数白发。

才不过短短十日啊!

他剧烈的喘息,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双目宛若鹰隼死死盯着那黑白掺杂的发,许久没有移开。

“没什么的,养养就回来了。”苏倾道。

她说的轻描淡写,他却听得隐隐作痛。

最终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发间转移。刚将目光落在她面上,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脸颊一侧那隐没在发梢间的一道口子,尖锐的刺了目。

他的目光陡然凶戾了瞬,而后恢复如常。

“近些时日辛苦你了,你快去歇着吧。”他道:“对了,将福禄唤进来,爷有事问他。”

苏倾便出了屋子,将那福禄叫了进来。

而后往殿内一扫,竟见着元朝坐在一处角落里,正捏着针线不知在低头绣着什么。

苏倾放轻脚步走过去,走近了方看清楚,她似乎在绣荷包。

轻轻拉了椅子在她身旁坐下,苏倾笑着问她:“怎么想起绣荷包了?”

元朝声音低低的:“我想要给爹爹绣上一棵不老松,以后让爹爹随身带着。”

苏倾一怔。

而后体会到这话里含的那种余悸未消的怯意,她不免心下一颤,又怜又疼的伸手将元朝揽过,倚靠着她肩。

“别怕元朝,都过去了。”苏倾抚着她小脑袋,柔声安哄着:“你爹的身体已经大好了,过不上两日光景,便又能带着你去马场赛马,待你去京中酒楼里吃各种好吃的。”

元朝下意识的扬唇笑,可片刻又收了笑。

有时候人长大,或许仅仅需要几日的时间。

这区区十日,她真实体会到,什么是刀光剑影。

虽然她在殿内并未出去亲眼所见,可她却听得见。知道外面的人是如何威逼利诱,如何步步紧逼。

这十日,她见了她爹病重不起,见了她娘的半头华发,也知道连同她皇姑和表兄在内的一干人是如何厉声逼迫,更知道她娘红肿的脸和那脸上的口子是如何来的……元朝的眼里慢慢蓄了泪,却兀自低了头眨掉,唯恐人知,也不肯伸手去抹,只任凭泪肆意流着。

苏倾感受到腿上的濡湿。仅片刻就反应过来,那是元朝的泪。

这孩子打小就自尊心强,不肯在人前示弱,苏倾知她此刻断不想让她知她软弱,遂也作未知,目光往殿外望去,也拼命压抑眼眶的酸涩。

缓了阵,苏倾故作轻松道:“元朝真的是特别棒。娘可都看在眼里呢,这些日子元朝一直没得闲,帮忙抬水,烧水,我瞧见你还帮忙烧火呢。还帮忙看管下人,指挥着他们各司其职的劳作。若是没有元朝帮忙,娘还指不定要多忙乱。”

好半会,才听得她瓮声瓮气道:“娘,为什么元朝不是男儿?如果元朝是个男儿,那就能像大堂哥一般,在外面跟娘一起对抗那些坏人,替娘分忧。若是哪个敢欺负娘,元朝定不会像大堂哥一般束手旁观,定会冲上前去揍死他!”说到这,元朝呜咽了声:“让他们再欺负娘……”

苏倾将元朝紧紧揽在怀里,无声落泪。

“元朝莫这般想……女儿家也可以做很多事情的。”缓了缓情绪,苏倾含泪笑劝:“虽说这世道对女子多有束缚,可是在规则之内,女子也可以活出精彩来。比如说教你那绣娘,她的绣工多好,大户人家都抢着让她去教;还有那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才女,她们的诗词甚至都可以青史留名;还有些女子做医者,虽说局限只给女子看病,可到底也是造福了咱女子。甚至是稳婆,也是了不得的,虽世人都道是下九流,可没了这活计,岂不是都没人接生了?那不是要乱了套?等等例子,不胜枚举。”

苏倾缓缓说着,顿了瞬,又抚了抚她的脑袋道:“可是要活的精彩,前提条件是你要先保护好自己,不要留把柄让世俗有攻击你的理由。”

元朝似懂非懂:“就比如娘让我学绣活,学诗书?”

苏倾笑应了。

元朝就坐直了身,重新拿起针线来绣:“那元朝以后就好好跟绣娘学做绣活。以后娘也给元朝请个教养嬷嬷吧,我一定好好学规矩。以后,元朝要好好的,娘要好好的,爹也要好好的。咱们大家,都好好的。”

第134章 刚刚好

宋毅病体痊愈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福禄准备好他的官服官帽,备上马车,上朝。

大红色的绣麒麟补子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已不似往日般的合身,略显空荡。他大步朝外走去的时候,门外凛冽的寒风迎面扫来,刮的他官服猎猎作响,隐约勾勒出他的身躯高大却瘦削。

一场病让他黑瘦了许多,本来健硕的身体也在这卧榻近半月的光景中急剧消瘦下来。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纵然如今身体大好,可若是想养回病前的精神气,少说也得再养上个把月。

可他却片刻都不愿再等。

他的仇,等不得来日再报。

众臣工瑟瑟缩缩的分立大殿两侧。上头那人端坐在太师椅上,虽官服空荡了些,可威势却不减分毫。尤其是他那张病后黑瘦下来的脸,面部线条瞧着愈发凌厉,堪比外头的刺骨寒风,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那人高高在上的睥睨着,当他那不近人情的目光从他们头顶冷冷扫过时,众臣工无不头皮发麻,顷刻间只觉得胸闷气短,仿佛遭遇泰山压顶,沉重的令他们透不过气来。

他们心里都隐约猜得到,今个早朝,怕是不能善了。只怕那宋国舅少不得要找个由头,杀鸡儆猴一番。

不免再想到今早上朝时,那宋国舅大步流星的上了殿,与圣上近乎是前后脚的距离,这可真是前所未有。之后竟也不对圣上颔首示意,竟兀自转身面对朝臣撩袍入座,又与圣上近乎是不分前后!

宋国舅这番来势汹汹的模样,别说他们这些朝臣们惶惶不安,只怕那圣上也是心惊半分。

众臣工各个心里门清,宋国舅这是要秋后算账了。没瞧见这早朝尚未开始,殿内气氛就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果不其然。

宋国舅开始让人出列了!

最开始被叫到的是一三品的文官,众臣工一听叫到的是他,有人顿时暗了口气,也有人刹那紧张的手脚皆颤。

这个最先被叫到出列的,正是前头在护国公府后罩楼外,最先冒出头质问的那人。

却见那宋国舅将人叫出列后,沉着脸展开一本奏折,先厉声问他治罪与否,却不等那人惶惶开口请罪,下一刻就声色俱厉的开始细数他为官这些年里,所犯下的大小罪过。

渎职、贪污、侵蚀、专擅、忌刻……

林林总总算下来,不下三十多条罪证!

宋国舅就这般展开着奏折开始念,念他一宗罪,便降他一职,再念一宗,又降一职。就这般,将那官员的官职一降再降,念到最后降无可降了,却犹似不解恨般,又将那官员当朝痛斥,喝骂,出口毫不留情,直将那官员骂的痛哭流涕方肯罢休。

接着被点到名字出列的官员,无不如丧考妣。

整个早朝下来,被宋国舅念到名字的官员,或罚俸禄,或降职,或罢官,统共算下来,被发作的官员竟有十数人之多。

更令他们暗暗心惊的是,从前那宋国舅任免官员还会象征性的询问圣上的意见,现今竟是连这个过场也不走了,径直发号施令,颇有些乾纲独断之意。而那龙椅上高坐的圣上,对此竟是吭都不吭半声,整个早朝期间瞧着似乎大气都不敢喘。

散朝之后,众臣工大半皆是两腿发虚的走出大殿,逃过一劫的庆幸不已,不幸在其列的也多有庆幸,好歹他们也是自己走出来的,不似那几个倒霉被罢官的,是当堂被侍卫给叉出去的。

“舅父,您且留步。”

宋毅刚踏出殿外,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那圣上急切的呼声。闻此,他脚步略顿,就转身看来。

圣上一路疾步,急匆匆的赶过来,至宋毅面前几步处停住,急喘着气道:“舅父走的忒快了些。”

宋毅做诧异模样:“圣上寻臣可是有事?”

“自是有的。”圣上微叹:“舅父前些时日身体染恙,朕跟母后都甚为担心。尤其是母后,这段时日茶饭无思,每日为舅父担忧,常常暗自垂泪。如今舅父终于否极泰来,身体大好,想母后若得知还不知该如何欢喜。遂想问问舅父,若得空,可否到慈宁宫走一趟,也好安安母后的心。”

若细看,能看出少年帝王俊朗的面上隐约带了丝期求。

宋毅的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下剑鞘,垂眸略顿片刻,就抬眼笑道:“是臣让圣上跟太后忧心了。若太后不嫌臣打扰,臣这会就去慈宁宫看望一下太后娘娘。”

圣上大喜:“自然是不打搅的。”

说着便微侧过身来,有要与他舅父并肩而行的意思。

宋毅并未就此抬脚而走,反倒冲着远处漫不经心的招了招手。不多会的功夫,福禄小跑着匆匆而来。

圣上怔了下。宫里头除了主子们,其他人皆不得带侍从行走。从前这叫福禄的下人都是在宫外候着的,今日竟然被他舅父给带进了宫来。

也只是刹那功夫,圣上就面色如常。依旧是侧身含笑而立,仿佛他舅父带侍从入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宋毅示意那福禄跟上,然后转身与圣上一道,往那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太后闻信后就早早的在慈宁宫门外候着,远远的见着人过来,就掏出了帕子擦着泪迎了上去。

“哥哥大好了也不派人通知我一声,任凭我在这宫里头胡七八想的担心。”

宋毅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那几个宫人,而后笑道:“担心什么,我福大命大,身体好的很。不活个七老八十,阎王爷都不肯收我。”

不知为何,宋太后听这话,总觉得不自在的很。遂拿帕子擦拭眼角略掩饰了番,嘴里应道自是的。

圣上道:“舅父病体初愈尚吹不得风,咱们还是进殿说去吧。”

宋毅颔首应了。然后解了佩剑,随手扔给福禄。

一行人遂踏进了殿里。

宫人上了茶,三人围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宋太后见宋毅谈兴不高,不由暗下拧了拧帕子,再抬眸时已微红了眼圈,略带哽咽道:“大哥何故如此?来了我这,便不言不语的,可是还在怪我之前莽撞,闯了你的府邸,打了你的人?”

不等宋毅回应,圣上却突然起了身,站到宋毅跟前作了一揖:“说来都是朕的错,到底是朕年少失了稳重,一听舅父病重顿时六神无主,只剩一个念头便是要去舅父府上,好快些确认舅父无恙。偏那起子奴才不知分寸,也赖朕管教无方,才惯得他们无法无天,惊扰了舅母,实则罪该万死。”

说到这,他转向殿外命令道:“来人,将那罪奴沉香押上来。”

“不过个奴才罢了。”宋毅搁下了茶杯,慢声道:“别叫上来了,碍眼。”

圣上跟太后面上略有僵硬。

圣上重新回了座位,笑着说道:“舅父说的是。一个下贱奴才,还不值当舅父亲手惩治。不过舅父放心,她犯了大错,朕定令人重重罚她。”

宋毅可有可无的应了声。这般又坐了不多会,他转头看了眼滴漏,然后抚案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圣上跟太后,也早些歇着罢。”

圣上与太后忙要起身相送,宋毅抬手制止,劝道:“外头风大,莫要送了。”

说着,他转身到架子前拿起氅衣,抖开披上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宋毅离开不一会,慈宁宫的嬷嬷颤着腿进来。

宋太后不经意朝那嬷嬷那一看,下一刻却陡然惊得站了起来。

只见她宫里这嬷嬷,头发上、脸上甚至是身上,皆是溅的血珠子,那惨红的颜色与她白的吓人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令人惊耳骇目。

宋太后心跳如擂鼓,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艰涩的咽了咽津沫,颤声问:“沉……沉香呢?”

那嬷嬷陡然打了个觳觫。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来话,只颤巍巍的伸手,指向了殿外的方向。

宋太后让圣上扶着,脚步虚浮的走向了殿外。

外头,沉香满身血的伏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通往殿里的那最高一层的石阶上,却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双手。那双手纤细修长,左右食指上的玉扳指清晰入眼,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款式。

宋太后眼一翻,晕死过去。

通往宫外的路上,宋毅嘱咐福禄:“回去别乱说话。”

福禄忙道:“大人放心,奴才知道。”

说着,福禄低头看了眼手里佩剑,又小声问:“大人,待奴才回头将这剑洗净了,再给您送来?”

“不必,送你了。”

福禄喜道:“谢大人赏!”

宋毅进屋的时候,苏倾正伏案书写着什么。

他放轻了脚步走近瞧看,这方恍然,原来是为元朝整理的所谓的学习资料。

之前听她提过一回,说是要根据元朝的学习进度来整理一套学习方案什么的,还要做一本习题,道是元朝这般学习起来有重难点,会容易许多。

他本当她随口一提,没成想还真开始着手整理起来。

瞧她伏案一本正经整理的模样,他不免哑然失笑。

苏倾这才瞧见他。回头看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头来,继续集中精力书写。

他便有些不爽了。俯身收拾了那些资料,搁置一旁,又颇为霸道的将她手里的笔夺过,鼻间溢出哼笑来:“你这怕是将元朝当成大才子来培养吧?照爷来说,元朝学习些诗词歌赋也就成了,那些四书五经之类的科目就大可不必了。将来又不用她考科举,挣功名,何苦让她受这累?也累着了你。”

“那不成。”苏倾就要去夺他手里的笔,解释道:“所谓读书可以医愚。书读的多了,人也能变得明智。况且将来元朝嫁人,自是要嫁学富五车的正人君子。与夫君相处,若是没些共同语言,那他们小夫妻俩只怕会渐行渐远,处不出深厚情谊来。”

宋毅转身倚在桌沿,不安好意的将胳膊高抬,就这般挑眉看她颠了脚,使劲伸了手也够不到的窘迫模样,不免闷声发笑。

苏倾瞪了他一眼,收了手。

他便不再逗她,将手里笔重新塞她手里,笑道:“罢了罢了,给你便是。不过刚你这话甚是合爷心意,原来在你心里,爷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了。”

听他非要歪曲她的话,她本不欲对他多加理睬,可又想起一事,就且将笔放下。转身去净了手后,从袖口拿出个荷包,递给了他。

“这是元朝给你的绣的,说让我代为转交给她爹爹,顺道也让我代为祝你,日后能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宋毅一听这祝词,憋不住笑了:“待爷八十岁大寿时,再念这词不迟。”虽是这般调侃着,却已小心的接过了这小小的荷包。

“对了元朝呢?怎么爷进来时,没见着她?”

苏倾无奈道:“你还不知她?看似大大咧咧,实则脸皮薄的打紧,让她做这般温情的事,她哪里好意思?绣好后强塞我手里,再丢给我一句话后,就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宋毅摇头失笑。而后看着这大红绸布配绿线的荷包,到底没忍住大笑出声:“爷活了这把岁数,怕是平生第一回见着这般绣工出奇的荷包。你确定请回来教她的绣娘,是那号称绣工京城第一的?莫不是倒数的罢。”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你快止笑吧。”苏倾低道:“元朝这会,指不定在哪处偷听呢。”

宋毅的笑声戛然而止。

“元朝这绣工大有进步,看来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爷这心里边,甚是欣慰啊!”

这般感叹的说完,他珍而重之的将荷包给系在了腰间。

系完之后他不经意抬眸,竟捕捉到她眉目之间没来得及收回的淡淡笑意,他便立即反应到刚她那番是戏谑之语。

当即他心下不免一动,纵是被她戏弄,也凭空生出无限的窃喜来。

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她,觉得她身上的烟火气是愈发浓了,尤其是打他之前生了那场病起,她待他多了几分温和。

“元朝的礼物爷收到了,你的呢?”

宋毅的突然发问令苏倾反应了一瞬,而后迟疑问他:“那……你想要何物?”

大概没料到她真会应了,他片刻的惊住后,忙开口道:“什么都成……爷看荷包就不错。元朝绣了不老松,要不,你绣个长流水?”

苏倾想了想,大概也就绣些个弯弯曲曲的线条,应该比较简单。遂点头应了:“可能会等上个几日的功夫。”

宋毅顿时眉开眼笑:“几日都成。爷,不急。”

说着,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过,紧紧拥在身前。

“别动。”见她轻轻挣扎,他抬手抚过她颈后轻斥,不经意间她鬓间别的一朵开的正盛的梅花,顿时微诧问:“元朝又给你摘得梅花?这冰天雪地的,她去哪里摘的?”

苏倾闻言遂停止了挣扎,眸光转为柔软:“她道是在一处偏僻的荒院角落里摘的。”

一年四季,元朝总要为她摘下当即开的最盛的花给她,非说是什么只要戴上了她摘的花,她娘便会如这繁花一般又香又美。

宋毅低眸看她。鬓发中的梅花,安静的别在黑白掺杂的发中,在他看起来,也异常的美。

“爷长你十岁,总担心比你老的太快,没法与你白首到老。”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发,目光柔和:“这样也好,过不两年爷头发怕也要白了,到时候咱们就一齐白首。”

怀里的人很安静的伏在他躯膛上,没有应答。

宋毅兀自暗叹。

其实,这些年来,他的心里一直都憋着疑问,每次想开口,却又每每止于唇齿间。

他很想问她,至今时今日,她可还曾怨他,可还恨曾他,可还曾……爱他,哪怕一丝,一瞬。

活了这把岁数,再谈这些情爱,难免有些难以启齿。可他就是想知道,有时候他会有些冲动,有那么几次差点抑制不住,想偷偷再喂她吃一粒药,看看她如今心底的人可会是他。

可每次想到这般做的后果,可能会彻底消磨掉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对他的所有好感和信任,他这种疯魔的念头才会偃旗息鼓。

他渐渐发现,年岁越大,他越执拗于这个问题,在乎越深,他越无法容忍她心底还有他人。

收了臂膀将人愈发揽紧了些。希望在他此生闭眼之前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吧,否则,他怕真的是死不瞑目。

晚膳之后,宋毅去了书房处置公务。

趁这档口,元朝凑近苏倾,别扭的问:“我看爹将荷包给挂上去了。”

苏倾剥着柑橘,轻笑:“我又不是那信鸽,来回的给你们父女捣腾传信。想知道你爹喜不喜欢,你何不亲口问问?”

元朝扭过头:“我才没有。”

苏倾轻睨她一眼,然后剥了瓣柑橘塞她嘴边:“对,你没有,也不知是哪个一顿饭都吃的不安生,频频往那荷包上瞅,欲言又止的。”

元朝咬着橘瓣直皱脸:“一点也不好吃,太酸啦。”

苏倾狐疑的吃过一瓣,而后道:“这哪叫酸?怕你是忘了在娘胎时,见酸杏流口水的时候了。”

提到酸杏,元朝反射性的打个冷颤。

“不可能!”她道。

苏倾闷闷的笑。

入了伏后,宋毅结束了对明哥隔三差五的功课考校,开始带着他到各个官署内走动,每每还让些能力干将做相关职能介绍。有时候甚至会让那明哥在各个衙署待过一阵时间,熟悉其中职位职能,也跟随着官吏学习办差。

宋毅私下教导他,要戒骄戒躁,虚心学习,仔细观察,便是小吏也莫要轻看,更要仔细琢磨其中人情世故。

待入秋后,他便开始带着明哥频频拜访故交,之后更是特意带他拜访了颇负盛名大儒,并让明哥拜他门下。

明眼人都瞧见,这宋国舅是在历练明哥,只怕将来是要侄子接他的衣钵,甚至是不是有旁的深意,都不太好说。毕竟那大儒可是有经纬之才,在读书人中的威望极高的,世人都说他做帝师都绰绰有余。

朝堂这一年来颇有些波谲云诡的意味。

自打那宋国舅病愈至今,朝堂上的氛围就隐约有些不对起来,最为明显的就是,那宋国舅愈发明显的对人对事的严苛态度。如今众臣上朝犹如上刑,真的是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而最难熬的只怕便是那圣上了。那宋国舅不仅牢牢把着权不放,如今对圣上也没了之前的三分敬。他们这般瞧着,国舅与圣上几乎不分前后的上殿、落座,朝堂上国舅发号施令,圣上愈发保持缄默,不由令人暗下琢磨,这般情形,颇有些二圣临朝的意味。

他们也不敢说出来,只是瞧着这一年来宋国舅的频频动作,总觉得他这是在传达着什么信号。

苏倾这日从茶楼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宁。

夜里,待两人洗漱后上了榻,苏倾就试探的问他:“从前我在市井中就听人提起,大人与圣上一同上殿,接受百官跪迎,也同圣上一道,南面向臣?”说到这,她不免斟酌着字句又道:“这般……会不会令圣上及百官多想?”

佩剑上殿,南面向臣,接受百官跪迎,撇开圣上独自发号施令。种种此举,当真张狂,行事作风堪比曹操了。苏倾难免心惊,臣子做到这般地步,只怕不进则退了。

从前的她不怎么关注他是圆是贬,行事作风又是如何。可经过那一场惊心动魄之后,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对这整个护国公府意味着什么,对元朝意味着什么。

除了他,没有人能护得了她的元朝。他在,元朝固然安好,他若轰然倒下,元朝的性命前程就捏在旁人的一念之间。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长长久久的安好。

宋毅听出她话里隐藏的担忧,不免冷哼了声:“是不是又是那月娥对你瞎噘噘了?爷都说过了,少与她来往,她可教不得你好。”

“你可莫要胡乱牵扯旁人,都是我自个听来的。”苏倾皱眉:“你素日行事又不收敛几分,朝堂市井哪个不知你宋国舅的威名?”

宋毅闻此,忍不住轻扬了眉眼,笑道:“你才知你家大人威名?”在苏倾冷眼瞪他之前,又道:“放心,爷心里有数。再说为何要收敛?爷在他们姒家人的威压下收敛了半辈子,现在整个江山都是靠爷给稳下来的。”

说到这,他颇有些矜傲,嗤声:“想当初,若没爷率兵勤王,这江山姓谁名谁还尚未可知。若爷苦哈哈的勤王一场,还要憋屈的收敛,倒还不如当初随了那谁的建议,在两江称王得了。”

苏倾越听这话越不对,愈发觉得他在向历史名人年羹尧靠拢。

想了又想,她斟酌着字句提议道:“可总要顾忌着些吧。毕竟人心难测,总有些眼红嫉恨的,咱在明处,旁人在暗处……”

“谁敢。”不等她说完,宋毅就打断,冷笑:“哪个敢伸手,爷剁了他爪子。”

又按住她的肩强将她塞进被窝中,颇有些霸道的令她睡下,不许再胡思乱想。

苏倾知他听不进去,就索性闭眼睡了。

待苏倾沉沉睡下,宋毅慢慢睁了眼,盯着帐顶兀自琢磨。

他对明哥不太满意。

明哥悟性倒勉强算可,但性子却委实令人失望。他太缺乏锐性,做事总是瞻前怕后,畏首畏尾。谨小慎微固然是好,可若过了,那就容易演变成优柔寡断,将来必定错失良机,难以进取。

而如今他们护国公府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态,若不进,便只能退了。

甚至只怕,是无路可退。

宣化十二年。

元朝十岁了。

圣上十六了。

按照惯例,天子当十五岁大婚,继而亲政。可如今都拖到十六了,圣上却还是未大婚,未亲政,朝政大权依旧是把持在国舅爷的手中。

现在朝堂上没人敢提圣上大婚或者亲政一事。因为敢提的,都被宋国舅找各种理由或降职或罢官。

年刚过,宋太后就令宫人进护国公府来,给老太太传个话,倒是许久未见甚是思念,若老太太得空,可否去宫里叙个旧。

老太太隔日就进了宫。

宋太后亲自扶了老太太入了慈宁宫。殿里的八仙桌上早早的就摆上了老太太喜欢的几样茶点,炉内也点着她素日爱闻的雅香,炭火也烧的殿内暖融融的,使得老太太刚一进殿就忍不住笑眯了眼。

亲自给老太太斟了茶,宋太后又将点心仔细往老太太跟前推了推,嗔笑道:“老太太真是,我若不让人去请您,您都想不起来到我这。您算算看,咱们娘俩都多久没聚在一块叙叙了?是不是将您这小闺女都远远的忘在脑后了?”

老太太嚼一块点心咽下,笑呵呵道:“你这话说的没良心,我老婆子忘了谁都忘不了太后娘娘。想当初你尚在娘家那会,我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待你是真真的心肝宝贝。”

提到从前,宋太后不免面露怀念,开始与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往事,说到以往的种种趣事,母女二人皆是笑的欢快。

“还记不记得你那几岁生辰那回,你大哥托人给你捎来的贺礼路上给耽误了,你哭鼻子的事?”

老太太笑呵呵的窘她:“那么大的姑娘了,还哭鼻子,说出去都没人信呢。”

宋太后便嗔了老太太一眼,也笑道:“还不是您跟大哥二哥宠的?如今想来,还是未进宫的时候好,成日里除了为吃什么、穿什么、去哪儿玩操心,再也不用担忧旁的……”

说到这,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有些失落:“那时候大哥二哥待宝珠都亲,哪里像现在……到底不一样了。”

老太太拿点心的手顿了下,而后放下点心,嗔道:“哪儿不一样了?只不过如今你是太后娘跟,身份贵重,到底不似往日随意,要有些敬重。他们心里头,都是很向着你的。”

“老太太,娘!”宋太后突然抓住老太太的手,怔怔的看向她,红了眼圈:“您帮帮宝珠,帮帮您外孙罢!”

老太太惊道:“你这哪里的话?”

宋太后流着泪说道:“煜儿今年十六了,按理说是到了大婚年纪。前头大哥有意撮合他们表兄妹俩,我心想着,那就等元朝长大,等就等了。可是,可是后来大哥又说没这回事……娘,煜儿的岁数实在大了,该娶妻生子了,可大哥一直不松口……”

宋太后抽噎着:“娘,您知道的,煜儿最素日最敬重他舅父不过,自不会忤逆他舅父的意思,而朝臣们也不敢提这厢,我这当娘的看着,心疼啊……”

“娘您最疼我了,您就帮我这一回罢,跟大哥提一提此事,好歹让煜儿娶了妻。否则中宫无后,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宋太后泣不成声,老太太半晌未语。

许久,老太太方叹道:“你这……唉,你这是为难我啊。你不是不知,咱宋家祖训,女人家不会插手爷们的朝堂上的事。咱家现在都是你大哥在做主,便是我去说,讨不讨好且不提,只怕他不会听啊。要不,你去与你大哥再商量下,或许此事不过是你大哥忘了,你去提醒下啊,你大哥或许就应了?”

宋太后的心凉了一半。却还是不死心道:“娘,您又不是不知,前头我这里的宫人将那女人得罪狠了,大哥至今都还在恼我。”说着,她有些苦涩道:“我如今方明白娘当年苦口婆心的那番话。大哥后院有了女人之后的确会不一样了,我也不该仗着身份就随意轻视,否则也不会如今跟大哥离了心了。”

老太太叹气不语。

宋太后伏在她膝上痛哭:“娘要帮帮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您说过,我是您唯一的闺女,是您的心肝啊——”

老太太最终佝偻着身体离开了。至离开时,始终不曾松口。

宋太后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老太太离去的方向,脸上的泪水冰冷冷的覆在面上。

圣上从里屋掀了软帘出来,扶过她胳膊,担忧的唤了声。

宋太后回过神来,抬袖拭了拭泪。

圣上垂了目,声音带了些惆怅以及深藏的冷意:“外祖母她老人家……可是想要做太后娘娘?”

一语毕,宋太后悚然一惊。

“不!”她惊悚的望向圣上,反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老太太不会,她不会!圣上可不许有这般的想法!”

圣上抿了唇,未语。

艳阳高照的夏日,御花园内草木繁盛,花开锦簇,置身其中倒是驱散了些夏日的炎热,带来丝丝清凉。

梁简文身为步兵统领衙门的首领,掌管着禁军,所以他需要隔断时日就要行走宫中,亲自查看、检阅宫中守卫,以防有出现缺漏之处。

这日在穿过御花园时,他远远的见着凉亭处似有一明黄色的身影,正使劲朝着池子方向探身勾那池里莲花。

不等他这边惊呼小心,就见那身影猛地一斜,栽倒在池中……

“圣上莫再这般置身于危险中了。事情让奴才们做就是,圣上龙体贵重,莫要以身犯险。”

梁简文拧着外衣上的水,仍心有余悸。

圣上略带歉意道:“是朕思虑不周,劳梁提督费心了。”说着,捏着手里的莲花兀自苦笑:“本想讨的母后开心,没成想却弄巧成拙。还望梁提督莫要向外提及此事,免得母后知道后担忧。”

吩咐奴才们给梁提督备身干净衣物过来后,圣上就叹息的随手扔了那落了半边花瓣的莲花,裹着外衣离去。

梁简文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那莲花上,略有失神。

圣上落水一事瞒不住宋毅。

当日宋毅就让人送了些补品进宫,又责令了圣上身边的宫人,挨个打了板子,告诫他们没有下次。

打那日起,梁简文在宫中遇见圣上的概率就多了起来。两人碰面从点头示意,到问候两声,再到闲谈几句,渐渐有些熟稔起来。

这些事情梁简文自不会让宋毅知晓。

毕竟他身为九门提督多年,也经营了一些自己的人脉,阻止这点消息外传是可以办得到的。

他不是不知与圣上走得近些,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行走,一旦宋国舅知晓,只怕会对他横生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