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十里,原来是那般长。

快些,请再快些罢!

狂疾的风声刮过她的耳畔,在她耳膜中鼓噪作响,却远不及身后那愈发清晰的马蹄声来的震耳欲聋,刺耳三分。

十里,九里,八里……

苏倾在疾风中始终睁大了眼,死死盯着路的尽头,只望能走的再快些,只望能靠的再近些。

在接近这条街中段的时候,屋脊上面的人放了箭,她的马就受了惊,速度就减缓了下来。

原来这条长街的路中段,就是杀机的最重之处。

就是让他们一行人进不得,退不得,彻底沦为刀俎下的鱼肉,任敌人切割屠戮。

十里长街,十里杀机。

梁简文在后面便拍马疾追便喊:“夫人你停下吧!”

苏倾充耳不闻,不管不顾的连抽马鞭。

梁简文望她举动,惊过一瞬后,猛地咬牙道:“再往前一步,便勿怪某无情了!”

苏倾没有回头,可她的声音却顺着风声传了过来:“背信者,天罚!不义者,人弃!梁简文,你就等着你主子拿你开刀,平息民愤吧!”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梁简文的脸僵了一瞬。

正在此时,路的尽头开始出现些光亮,星星点点,在这一片昏暗的通道里,宛若夜幕下的明亮星辰。

苏倾拔出短刃猛地刺向马身,而后迅速伏了身体覆在马背,胳膊迅速用缰绳缠过几道,揽在马颈处环护住。

“走——有埋伏——快走——!!”

她望着那光亮处嘶声力竭的大吼着,便是喊破了嗓音也不肯罢休,不断嘶声重复着,走,快走。

那星星点点的光亮中,有她的元朝在啊,想必是提了一篮子花,满目欢喜的与人说着狩猎的趣事。

她那般稚嫩,又是那般天真,本来应是活在明媚灿烂的朝阳下,而不是踏进这片阴暗无光的死地,终结在这充斥着肮脏与血腥的长街上。

若真有天意,那请保佑他们听到她的请求,转身离开,带着她的元朝平安活到老去。

长街上刮来的风是逆的,离尽头还有四五里的路,那声嘶力竭的急喊声很快就被吹的支离破碎。

梁简文勒马停下。脸上一派冷酷的杀意。

他慢慢抬起手,而后猛地放下。

既然不能活捉,那就只能留下尸体了。

箭矢,快如疾雨,寒若霜雪。

宋毅抬手令众人停下来。不知为何,刚这一瞬,他突然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压过一般,闷的他几欲透不过气来。

有随行的官员见他突然停住,便打马上前询问,可是出了何事。

他缓些后,侧眸问他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诧异的竖耳仔细听过,之后摇摇头,皆道没有。

“不对。”他坐在马上往长街的对面眯眼望过去,可天色昏暗,面前火把的光照的有限,遂看的不太真切。于是他又令人再点了些火把拿过来。

元朝抱了只白绒绒的兔子,见队伍停了,不免发问:“怎么不走了呢?娘怕在家里等急了。”

宋毅就拍拍她脑袋道:“不急。你若困了,就去后头车厢内歇着。”

“元朝不困。”说着就转过脸,与晗哥嘀咕一番,而后俯身拿过马辔上挂着的花篮子,指着那些花似在问着什么。

宋毅无奈的笑笑。而后收了目光,继续往街面望去。

这时,有人迟疑道:“咦,我好想是听到了有马蹄的声。”

旁边人也道:“好想的确有。不过都这个时辰,谁人会选择在此时过街?”

宋毅侧过脸问福禄:“端国公的千里眼呢?”

福禄忙仔细呈递过去。

宋毅用它朝远处眺望。

视线里,是一匹插了满身箭矢的马。

梁简文没料到那匹马竟冲出了剑阵。

他没想到,不过一弱质女流,最后关头还能力冷静的分析利弊,下了那番断然的决定。

她竟以身体为盾,护住了马身要害。

又以缰绳为锁,将她自己固定在马身。

他看那发狂的马伏着她的尸身冲出了剑阵,脸色不免阴沉,暗恨不已。没成想她竟是这般难缠的女子,本是□□无缝的事,却无端多了她这个变数。

挥手令弓箭手往对面靠拢,又令埋伏的兵士一概出来,冲往对面。

既然偷袭不成,便就明攻。

八倍的兵力,困也定能将他们困死此地!

“杀国舅,封万户侯!”梁简文冷声道。

宋毅手抖了一下。

原来那不是马身插满了箭,而是马身驼了个插了满身箭矢的人。

明明觉得那人不应与他有干,却不知为何,他的心却陡然狂跳起来。

目光再往其后,黑幢幢的人影打街面、屋脊上铺天盖地而来,尽是杀机。

“有埋伏!”来不及思考旁的,他猛地回头,断然喝道:“兵士速上前列阵,准备迎战!其他人等速退,速往城外三十里处丰台大营,搬救兵!”

众人皆被这个消息震得目瞪口呆。

可尚没等采取行动,却见那宋国舅话刚落下,却突然戾喝一声,而后挥鞭而下,猛地打马上前。

众人大惊,忙道:“国舅爷不可!”

可他却充耳不闻,仿佛魔怔了一般冲了出去。

待兵士列阵完毕,其他人皆准备退出长街时,却见那宋国舅终于驾马归来。手里还牵了匹受伤的疯马一同归来。

近了,众人方发现,原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人。

宋国舅仿佛发了魔怔般,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被箭矢钉了满身的那人。

直到马停下,他也没有下马,也没有动作,整个人仿佛僵直了一般,保持着之前的动作。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此刻双目涣散,面无人色。

福禄大惊间正要上前,却在此刻见那受伤的疯马前蹄失力,突然急剧晃了下,而后那马身上的尸体就开始滑落,露出了满是血的半张脸来。

因她双臂缠在缰绳上,便是滑落也不委顿于地,却是孤零零的吊在马侧,苍凉,凄怆。

福禄猛地瞪大了眼!

篮里的花落了满地。

元朝的眼泪刷的下就滚了下来,大哭:“不是!不是!她不是娘亲!” 这般说着,却连滚带爬的下了马,跌撞的冲到那疯马那,用力擎抱着那尸身的双腿,哭喊着不是。

宋毅终于有了反应。

踉跄的冲下了马,他扑到那尸身跟前,几下解了那缰绳,而后手忙脚乱的去擦那面上血,颤声道:“不怕,没事,没事……爷这就带你去看大夫,很快就没事了。”

他俯身就要如从前那般抄过腿弯将人抱起,可当手臂环过她后背时,方惊觉那一整后背的箭矢。

她瘦小细窄的肩背,此刻却是密密麻麻的箭,根根力透胸腹,根根白刃而入带血而出,徒留这一路的血。

还有一根连根没入颈项。何其,残忍。

“别怕,没事,爷来得及救你……来得及。”他遂转身让她伏在他后背,双臂朝后紧紧托住她的腿,而后疾步冲着街口的方向冲去。

众人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幕。

在一片震天杀声中,在火光与鲜血的暗夜里,国舅爷背着一浑身插满箭矢的女人尸身狂奔嚎哭,而他唯一的爱女则在其身后帮忙扶着,边跑边悲哭着喊着娘。

这样悲凉的场景,看的在场的人心下无不酸涩。

后来有人回忆说,或许就是打这一夜起,他们父女俩摒弃了骨子里仅存的仁慈。也是正因为这一夜,彻底改变了国运。

这一场暗杀,无疑是场惨烈的交战。

宋毅这边人马死伤无数,更有朝廷重员不幸魂断此地。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一行人尚未深入对方腹地,虽寡不敌众,可到底来得及退出这片死地。

加之天黑夜暗,人马嘈杂,又有马车众多,一旦出了长街,梁简文的人无法一概堵截,也无法确定宋毅坐哪辆车上或骑哪辆马上。

只能这般鏖战着,追杀着。

梁简文心急如焚,暗恨那些兵士堵截不力,竟让人给冲破围堵杀出街外。他们人马一旦出了长街,事态就有些控制不住,旁的人逃出去还好说,若是让那宋国舅给逃了……想到这,他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杀宋国舅,赏万金!封万户侯!!”

这场规模浩大的暗杀一直到夜半时分都未停止。有人慌不择路下窜入了其他街巷中,追杀的人就锲而不舍的一路赶去,直到手起刀落挂了人头发止,然后再去追杀下个目标。

可饶是如此,都小半夜了,梁简文还是没有收到那宋国舅伏诛的消息。他其实知道,早在宋国舅一行人突破重围杀出御道街的时候,此次刺杀就已经败了七分。

可他还是不死心。

饶是两眼熬得通红,依旧指挥着手下挨家挨户的搜,又令人去城外追,不将那人斩下必不罢休。

可子时过后,梁简文没有等来那人伏诛的消息,却等来轰隆破城而入的丰台大军!

这一刻,他脑门翁的声空白一片,颓然委顿于地。

大势已去……他完了。

宋毅握着长刀一马当先的冲入城内。

而后拍马冲向了敌军阵营中,宛如虎落羊群,挥舞着长刀疯狂的砍杀着。他悍不惧死,犹如煞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丰台大营的军队一压境,城内那些禁军便知此战胜负已定,顿时丧失了斗志。他们或逃窜,或求饶,仅有少许负隅顽抗。

宋毅砍人如切瓜,不论他们反抗或求饶,一律浑然不顾,那般浓烈的杀意,看的人心惊胆颤。

杀至最后,他布满血丝的眼一扫,便阴冷的盯在那失魂落魄的梁简文身上。

“我待你不薄。”

梁简文沉默少许,终于开口道了个中缘由:“你无子嗣传承,又能风光几年?”

宋毅面无表情的提了刀:“可还有话要说?”

梁简文抬头看他:“我的家眷和族人……可否给他们个痛快?”

宋毅眼里陡然闪过血光。而后手起刀落,在其凄厉的惨叫声中,砍去了他的四肢。

“来人,端瓮来!”

他的面色带着几分残狞:“爷改主意了。且留你一命,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的下场。”

“不——”

宋毅狂笑着拍马而去。从尸山血海中出来的他,提着滴血的长刀,骇笑不止,状若癫狂,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血,犹若打地狱爬上人间的魔尊。

可若细看,他那分明是发指眦裂,也是哀毁骨立。

待靠近了大军后方的一辆马车时,他所有的癫狂瞬息消失殆尽,却又仿佛遇见了什么可怖之物,不肯再近前半步。

端国公李靖钒摘下盔甲,见此叹息一声,打马上前。

“再有半个时辰,西山锐健营的两万大军就会集结入城。你可想好,要如何做?”

如何做。宋毅又想要放声大笑,却似怕惊着什么人,生生抑制了住。

却听他一字一顿道:“寅时进宫。效仿周武,代天伐纣!”

饶是早有预料,李靖钒还是微抖了手。

“清君侧……也不足矣?”

宋毅双目盯着面前那暗沉的马车车厢,未应声。

气氛在短暂的死寂后,李靖钒听得他问:“两营大军共计三万,可以血洗皇宫几回了罢?”

此话中的血腥之意听得李靖钒脊梁骨一凉。

不等他出口劝止,却又听道:“屠戮紫禁城也够了。”

这话谁人听了不胆颤心惊。

李靖钒不可思议的看他,这是疯魔了不成。

“放心,我只是说了最坏的打算。”

这话似乎有其他深意,可不等他再问,宋毅已令人启程,回护国公府。

这一路,鸦雀无声,唯有马蹄声,还有车轮压地的声音。

宋毅一路扶着那车厢壁,整个人半隐在车厢落下的暗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行人停在了护国公府门前。

宋毅令人大开正门。然后他下马,在马车前停了半会后,慢慢掀了帘子抬腿跨进去。

出来时,他后背上伏了一人,纤瘦弱小,身上似套了件他的外衣。

他背着她,躬了腰,垂了头,一手朝后将她身体托住,一手却握着满满的一把染血的箭矢。

闻讯赶来的老太太一行人等,见他平安归来,正喜极而泣刚要上前来,下一刻冷不丁见了他此刻模样,再见那后背上的那无声无息的人,顿时都双脚定在了原地。

宋毅恍若未见。就这样背着人,一路从正门,走到了后罩楼。

深秋时节,寒霜落满院。

他回头见了她满头白霜,就这般定定看了好一会,却慢慢扯了抹笑来。

却原来霜落满头,也是白首。

进了殿后,他让人抬了热水来,亲自给她擦拭梳洗,又仔细给她穿戴好衣物。

之后给她梳好头。他不会梳女子那般繁复的发髻,便采用她素爱的束发,用玉冠固定。

一切收拾妥当,他挥退了下人,珍视的将她抱在床榻上,亦如她睡着般,给她仔细盖了被子。

他便坐在床边安静的看她。

抚着她脸颊,抚着她唇瓣,抚着她眉眼。

脸是冰凉的,唇是苍白的,眼是闭着的。

他多么希望她还能再次睁眼看她,便是怒视,厌烦,都好,好过这般的紧闭。

明明他们离府的时候,她还是活生生的,好好的,怎么回来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

寅时将至的时候,宋毅将她抱了出去。待寒霜重新落满头,他抱紧她,双眸含泪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又颤抖的亲吻了下她冰凉的唇瓣。

这一日,这个时辰,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宋毅亲率大军攻破皇宫,长刀直指,那龙椅上的帝王。

“大哥,大哥你不能啊——他可是你亲外甥啊,你饶过他,饶他性命,求你了大哥……”宋太后钗环皆乱,狼狈的伏倒殿上,手指紧紧抓住宋毅的衣角不放。

“亲外甥。”宋毅没有什么感情的吐出这三字,而后面部表情的看向龙椅上端坐的圣上:“有杀舅父的亲外甥吗。”

“大哥,煜儿他只是一时糊涂……”

“母后。”圣上淡声打断:“成王败寇。朕既输了,那就得承担后果,这点胆识我们姒家人还是有的,断不会做幺幺女儿之态。所以母后,请勿再开口求情,这只会令朕难堪。”

宋毅冷冷看他:“就这般心急,连等我百年都等不得?”

圣上嗤道:“再过二三十年,待你七老八十?朕都怕活不过你。”

殿内鸦雀无声的瞬间。

“原来你早有此念。”宋毅神色愈发的淡了。

圣上抚着龙椅扶手的纹路,似感慨,似留恋:“从来这皇权只能握于一人手里。舅父你既僭越,便别怪朕自保的手段。”

宋毅提了刀,问:“还有什么话说。”

圣上身体骤然紧绷了瞬,而后强逼自己不惧,首次居高临下的望向那殿下之人,而后咬牙道:“有!”

“舅父若想自立为王,当初又何必前来勤王?既勤王,那索性改弦更张,自己上位不是更好,又何必推朕这个傀儡上台!”

“多年来,每每上朝你与朕同进同出,同样南面向臣,朝臣们暗下无不嘀咕,说是二圣临朝。”

“即便是二圣,他们又何曾将朕看在眼里?何等的羞辱!”

仿佛是豁上去了,圣上猛地站起来,指着他怒斥:“还妄图将你女儿塞给朕,你打着什么主意当朕不知?若将来朕听话还成,若不听话,是不是打算扶外孙登基,自己安心坐着国丈?”

“况且,元朝的母亲离经叛道,紫禁城谁人不议论,谁不耻笑?舅父你不怕旁人耻笑,非要给国公府弄来这么个人做主母不打紧,可别硬拉上朕!朕可丢不起这般的脸!”

宋毅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圣上说的甚是痛快:“知他们为什么敢背叛你吗?因为你无后!你绝嗣!培养你那侄子又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难成大器。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堂堂一代权臣就甘愿绝嗣,犯了大忌,愚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们要世代的昌盛,不是要昙花一现的一代荣光。”

“所以,他们舍弃了日暮西山的你,却选择如日中天的朕!”圣上嗤声,略惋惜道:“若不是出了变数,此刻该是朕庆功的时候。舅父,权臣这条路上你做的不算合格,如今你能以胜者姿态在此质问于朕,那只不过是你时运好上那么半点罢了!”

宋太后哭道:“别说了!煜儿求你别说了!”

圣上没再说,却摇头而笑,似怜似叹。

片刻之后,宋毅沉声道:“看来是说完了。”

宋太后惊恐的要去抱他的腿,却被他冷冷抽了衣角,快她一步上殿。

“不——”

在宋太后绝望的哭喊声中,宋毅挥刀砍断了他四肢经脉,而后又毫不留情的提刀挥下,足足砍了他二十八刀。

“我留你一条命。”宋毅收了刀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躺在地上抽搐的圣上:“你给她二十八箭,我还你二十八刀。”

他继而抬剑指向殿外,目色沉沉:“你们总拿世俗来抨击她。那日后且好生睁眼看着,这世俗,究竟是谁人说的算!”

宣化十四年,十月初八。

京城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后,外头的天已经变了。

皇帝被废,新君另立!

而另立的新君,竟是护国公的独女,宋元朝。

不,是姒元朝,国舅爷说她是母亲是福王嫡女。

可无论是姓宋,还是姓姒,她都是女子啊!

从古至今,哪有女子登基为君的?

简直是天方夜谭!天方夜谭!

京城百姓奔走相告,饶是城里城外贴的布告再清楚不过,可他们还是不敢相信,那国舅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女子为君!

便是他造反自个登基了,他们都不至于反应这般大!

文人的反应是最大的。

最先出头是为官的那些人,尤其是文官,便是从前宋毅朝堂上乾纲独断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般刚烈的时候。当时就有一拨文官聚在金銮殿外,激烈反对宋毅的这项主张,要求他立即下到撤回圣旨,撤销此项荒唐之举。

宋毅强硬的令他们回去,表示圣旨已下,断无撤回之理。他们若执意反对,或辞官,或去死。

有三文官当场触柱而亡。

宋毅当即唤来兵士去抄了他们三人的家,并擒了他们阖府的人带到了金銮殿前,当着剩下所有文官的面,令人一律砍杀。

“记住了。”他环视殿内恐惧干呕的一干文臣,一字一顿:“要死就死远些,敢在宫里头放肆,谁死谏,爷就杀谁全家!”

这一日,风云雷动,注定是血腥弥漫的日子。

菜市口的水泼了一拨又一拨,却始终洗不净上面的血迹。刚洗完一拨,紧接着又来一拨。

不仅这一日,接连三日,皆是如此。

李靖钒问他什么时候止杀,他道:“直到杀到他们怕为止。”

他不信,世上的人都不怕死。

第五日,再也没有人敢出口反对元朝登基的事。

第六日,宋毅牵着双眼发红的姒元朝走了龙壁,踏上了金銮殿,亲手将她送上了高高在上的龙椅。

而后他恭谨的后退下殿,率先撩袍跪下,五体投地,与身后众臣齐声大呼:“圣上万岁,万万岁!”

姒元朝登基,改年号清和。

你们都说世俗,那他便要让世俗给她下跪。

第七日,是原定要给苏倾下葬的日子。

宋毅抚着棺中人的脸庞,迟迟的不肯令人盖棺木。

“爹……”元朝脸庞贴在棺木上,泪流满面:“元朝没娘了。”

宋毅看着棺中人,无声嗫嚅:“我也没妻了……”

这时门外来了两个和尚,自报法号为净安与虚无,说是想进来为她超度一番。

宋毅便令人将他们请进来。

如今再见魏期,他已没了过往的恨,怨,徒留满心的空无。

他就让开了些,让他们得以为她超度。

净安禅师却未就此念经超度,却是只念了圣号,摇头叹息:“无来生之人,如何超度也是枉然。”

宋毅看向他的目光陡然森戾。

“大概是我昔年不敬佛祖,因而如今方得此报应。所以我不愿再杀僧,趁我杀意未起之际,你们二人还是速速离去罢。”

“且慢。”净安禅师忙道:“可否进一步说话?”

待他们三人入殿时,净安禅师便道了原委:“当年她带来此地的舍利子可还在您这?她如今既已离去,还烦请施主将物归还贫僧。”

宋毅盯视他:“归还?”

净安禅师遂掏出一椭圆之物,唯独缺了其上一角,叹道:“本是一体,如今也合该归于原位。这般贫僧也好给她修来世,令她来世得以安享富贵,平安至老。”

宋毅死死盯着那残缺一角,形状正好与他匣子里珍藏的那一角对上。

这般盯视好一会,他方抬头重新看那净安禅师,道:“如果不跟我说个确切,那东西,断没随意拿出给人的道理。”

出家人不打诳语,净安禅师本不欲跟他说,可他既然态度强硬,若不说怕不能将那物归还,只得如实相告。

在净安禅师的阐述中,宋毅觉得他在听了个虚幻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苏倾不过是前世一大能的半缕魂魄罢了,为替大能避劫提前投胎去了异世,之后归来再替大能修功德!

宋毅不知真假,可不耽误他怒红了眼,颤抖了手。

“这么说,你手里这个,就是大能了?”

“非也!”净安禅师察觉他模样不对,忙解释:“这是贫僧庙里往上数几代得道高僧传下的舍利子,只是供那个有缘人往生之用。”

宋毅冷冷一挥手,戾声:“爷就想知道,你口中那人是谁!”

魏期低声道:“是昔日福王世子,姒晋。”

宋毅沉默了一会,怒极反笑:“照你们这么说,她存在这世间的意义,便是替所谓大能避劫、修功德?然后呢,功德圆满了,最后还要你们修来世?给谁修,姒晋,还是苏倾?”

魏期忍不住道:“他们本就是一人……”

话未尽,宋毅就猛地抬脚踹向他心窝:“给爷滚!她就是她,不是旁的别人,更不是别的什么狗屁大能的附庸!”

净安禅师急道:“你这般武断,亦可知是耽误了修她来世?”

宋毅猛地近前一步,一字一句道:“爷相信,以她的骄傲,她宁愿不要来世,也不屑做其他人!都给爷滚,别逼爷剁碎了你们!”

等他们二人唉声叹气的离开,宋毅转身去了房里拿过那珍藏的木匣子,打开后小心的将里面的断裂小箭拿出来。

背面是行小字——今生无缘,但修来世。

从前,他因这几字嫉妒如狂,如今他却心痛如斯。

苏倾,你莫怕,爷给你修来世!

盖棺木之前,宋毅抓起她的右手放在嘴里狠狠咬了道牙印,而后方含泪让人盖棺。

若无下一世,你我一同灰飞烟灭。

若有幸再有一世,烦请能认出我。

在往后的二十年里,宋毅父女俩相互扶持,一起迎接这世间给予他们的所有狂风骤雨。

女皇临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纵然宋毅以铁血手段逼得世人强行闭嘴,却只是一时震慑,不能令人一世心服。

刚开始的那几年,是最为艰难的时候,朝臣被他杀了近一半之多,方堪堪止了那接二连三的死谏、抗议。之后他迅速调整战略,在打压一批人后,又迅速提拔一批人。而提拔的这批人大抵不是什么才能兼备之人,有平庸着,也有小人,可他们却坚决拥护女皇政权。

宋毅趁势设专管情报的武德司,任用其中手段很辣六亲不认的小人为司长,专门调查对女皇有不敬或者有反意的文武百官、世家门阀或者是普通百姓。

亦在全国各地设铜匦,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皆可告密。每月有专门的人快马加鞭的将铜匦的告密信件直达龙案,一旦哪个官员的名字列在其上,便会派那武德司的人前去抓人调查。进了武德司,那几乎意味着竖着进横着出,里面各种酷刑随便拎出一样,就足矣令人头皮发麻。

这种方式,短时间内的确能看见成效,短短几年内,渐渐的就没人敢在外头乱说女皇坏话,便是在家中也不敢随意乱言,以防家里头哪个仇视他们的奴婢奴才的,前去告密。

几年之后,待朝政渐稳,女皇就顺应民意,令人抄了司长的家,杀了他,平息民愤。之后,又另选了公正之人担任司长,举国上下一片称道。

不是没有揭竿而起,打着讨伐女皇名义来叛乱的,宋毅一概不惧,带兵出征,平息叛乱。时候清算,哪个反了,就诛哪个九族。带头者,诛十族。

经此血腥手段,日后哪个敢反,怕首先要灭这反贼的,便是他们族里的人。

因宋毅打他夫人下葬那日起,就剃了头,穿了袈裟,做了僧。自此后不吃肉不喝酒,吃斋念佛,却唯独杀人如麻,因而世人皆唤他杀僧。

女皇二十岁那年,聘了一世家子为皇夫。

琴瑟和鸣了不到两年,就被女皇亲亲手斩杀。

因为皇夫趁她产子之际,欲要害她性命!

这是她此生中经历的最为惊险的一回。若不是她身边的内舍人月娥替她挡了一刀,她怕性命堪忧。

好在也没伤着月娥要害,否则这世间便又少一位与她娘亲有关联的人。

自此,她没有再聘皇夫,只养些身份低微的面首在宫中,闲暇时的消遣罢了。

值得说的一点便是,在她生了儿子之后,反对她的声音渐渐开始小了起来,另有声音便是催她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