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剧演员的一点好处,就是声音中的表现力很足,台词功底比一般演员厉害,不用另外花钱再请人配音。演艺圈中许多知名前辈就是话剧演员出身,受过大量话剧训练。

声台形表,缺一不可。

除去预算上的考量,顾渊亦很不愿意见到片子里要雇用别人配音,人跟声音不在一块儿,算什么演戏?以前科技落后,现场杂音多得后期都难以补救就算了,以现今科技,只要演员台词功底合格,就能收到清晰音源,没有理由再依赖配音。

段舒抬手贴在房门上,镜头拍下她的侧脸。

因为顾渊严格要求她的初始站位,所以早就布好的打光位恰巧从左后方的位置泻进来。

光源在她清丽小脸描上一道金边。

罗秀娜的年纪轻,为凸出少女感,段舒没化妆,只在开拍前敷了补水面膜,让气色和肤质状态更好。她有信心自己的外表比原书中的“罗秀娜”更有镜头说服力——因为她就拥有一张不施脂粉也美得令人慑服,得天独厚的脸。

顾渊的目光与镜头描摹着她的脸,垂落的细发,小巧肩头,与天鹅般的颈项,精致骄傲的美丽。在他眼中,她此刻是坠落人间的精灵。精灵心藏恶念,破壳而出的瞬间,就要将天使般的外壳破坏粉碎。

是他在美术社里想象过无数次后,落笔画成的油画,那一张张模糊的脸,在这一刻,终于拥有实在的轮廓,从梦中照进现实。

是眼前的段舒。

也只能是她,不会是其他人。

骄傲往往易碎,他屏住呼吸,心知剧情发展,期待看见精灵破碎的一刻。

把好的,美丽的,破坏重组,组成另一种样子。

是顾渊秘而不宣的美学。

她将脸贴到门上,倾听激烈的争吵声。

少女睁着黑眼珠,平静无波,彷佛只是一个旁听者。

粘稠的空气在她脸上凝成一层面具,被父母争吵惹起的烦躁感使她将五官线条绷得越来越紧。

【内心独白:可是他教我的,自己都做不到。】

【此处插入罗父对主角的所有期许念叨。】

【内心独白:为什么大人总是喜欢让小孩完成他做不到的事?】

这里有大段的心理独白需要后录,而她要在心里默念着独白的同时,变换表情——

听到母亲提及自己要高考的时候,那根绷紧的弦变了。

少女眉头微搐,干净明丽的眼瞳轻颤。

情绪是最佳的化妆品,当怒意染上脸颊,是比腮红更自然的颜色。

罗母拔高声线:“你要离婚,我就带着秀娜走!”

悬着的弦,无声地断开了。

【剧本:愤怒到达极点,罗秀娜暴怒,冲出房门,走过长廊,抓起转角花瓶往楼下客厅处一扔,在正争吵的父母中碎开’】

拿来砸的花瓶是糖玻璃做的,即使碎开也不容易对演员造成伤害,这也是顾渊着急开拍的原因之一,糖玻璃在常温下会慢慢变得柔软粘手,到时候抓起花瓶粘在手掌摔不出去,整条重拍不说,一个精致的糖玻璃花瓶也费钱。

要不是砸在两人中间,不做任何防护容易受伤,顾渊都想索性砸个真的了。

在顾渊划好的位置停下,一分不能差。

只有这个位置,在一楼客厅操纵着二号摄影机的苏意生才能拍到导演想要的角度。

少女纤细的手举起花瓶,顾渊追在右侧调了个近镜特写,将她瞬间绷紧的手臂线条拍得细致无比。花瓶掷下,正正落在夫妇中间,清脆碎开。

壮丁苏意生按照着导演教的,什么时候该按哪个键,尤如录好指令的机械人,从下往上拍。他站的位置能看到,和镜头拍到的是一样的景色——

映入苏意生眼中的少女,眉梢眼角尽是冰冷的怒气,双目几乎要变成赤色。顾渊说过演每个角色的难度都不一样,演罗秀娜,对段舒来说,难就难在无处安放的暴虐情绪,因为她是个很少失控,情绪极为稳定的成年人。

要有控制地要失控。

苏意生听到好友这番话的时候,断定他在放屁。

可是看见此刻二楼的少女……

他发现,顾渊没有忽悠他。

只是他说的,段舒懂了,他没懂。

阿修罗是什么样的呢?

它是藏在美丽少女心中的恶鬼。

凶勇好斗,傲慢易怒。

☆、第43章 043

一天的戏拍下来, 段舒竟是越演越精神。

……但能用成品没多少。

顾渊说过, 考虑到她是个表演新手, 跳着拍可能会出现断层——前一条罗秀娜还是刚遭家变的少女,下一条可能就得拍堕落成魔的她回到老宅和父亲对质。在短时间内演出同一个角色的不同变化,太难了。

他安排得很细,但要在老宅的的戏份就那么几条,避不过。

第一幕,段舒发挥得很好。

第三幕是正在办离婚的罗母受不住城中村的苦日子,到老宅想找丈夫以帮女儿要补习班学费为由头,跟他聊聊旧情找机会复合, 没料想却碰到第三者林如妙,也就是程真的母亲。原配见小三,火星撞地球。

罗母不止情场失意,动手也打不过林如妙。

林如妙将她推进杂物房里反锁,拨电话给罗秀娜,叫她来接走她妈,希望两人知道丢脸, 不要再上门闹事, 乖乖签字离婚。林如妙见到穿着校服的罗秀娜, 认出和儿子是同一家高中, 留了个心眼让罗父不要跟她们母女俩提到她还有个儿子, 免得影响程真。

这一幕, 段舒演不好。

演不好很正常, 资金所限, 拉不来演员,大多是人情搭人情邀过来的。演林如妙的是顾渊的嫂子尹念恩,性格爽朗大方,开拍前,他便跟她讨论过对角色的理解,助她入戏。

趁着其他演员们休息吃盒饭的时候,顾渊在她身边坐下向她讲戏:“来接母亲的罗秀娜是全片中表现得最‘收’的时候,你还是太强势了。”

“所以你很满意我第一幕的失控?我还以为你是心疼花瓶道具的钱。”

重拍一次就得砸一个。

第一幕能一次完美过,这是段舒没想到的。

顾渊轻轻摇头:“货车上带了冷饮箱子,里面还放着两个道具花瓶。如果效果不满意,我不会说过,你第一幕演得很好,是我心中想要的修罗。”他预估她会失误两次以上,如果今天实在拍不好就第二天补拍:“罗秀娜和妈妈感情更好,她以为妈妈想离婚,所以当家庭矛盾爆发的时候,即使条件更苦更差也愿意跟着妈妈走。”

“但她妈其实不这么想。”段舒脱口而出。

“对,家变之后那部份在城中村拍,暂时拍不到,你可以先感受一下罗秀娜的情绪,”

顾渊翻开分镜剧本,指尖落到罗秀娜在城中村和罗母的对话。

罗母买了盒饭回来放在折叠桌上,轻声说起得找那没心肝的要学费,罗秀娜紧张起来,不想她再去找爸爸受气,主动提出会自行解决学费。这时候她想到出卖身体,被程真发现,和他起争执后接受了他的馈赠。

顾渊拥有扎实的素描功底,简单几笔就能勾勒出画面和生动的人物。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每个角色都有脸,只有主角罗秀娜的面孔是一片空白的鹅蛋形。偏偏主角出现得很频密,精美的分镜稿便有了大量空白部份,除了台词,无论激动还是平静都无法从分镜剧本中得知,要由演员本人亲自去揣摩和想象。

“到这个时间点,罗秀娜认为自己应该撑起这个家,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达到目的。”

当林如妙拨电话叫她来接走妈妈的时候,她妈还在杂物房里发狂。

罗秀娜进门,林如妙引导罗母承认自己想求复合,不想离婚。

段舒的视线顺着他的手上动作而动,他说话声刚停,她便接话:“罗秀娜发现自己被骗了。这母女俩性格差异真大,也不像她爸。”

顾渊应声,波澜不惊的眼里绽开异样光彩,唇线弯起。

就像是小说读者发现作者想要公然开车,窥见引擎发动便双眼放光,大声叫好。这里亦是他最喜欢的部份,语速加快:“这里,罗秀娜最后可以信任的人崩塌了,连母亲也被剔除出自己的领域,她彻底变成孤身一人。”

段舒斜他一眼:“你好像很兴奋。”

“……”

被说中心事,顾渊视线下移,不着痕迹的赧意划过眼底:“……演她的时候,要想象在这个剧情点里,她碎掉了。”

人又不是瓷器,如何能碎掉呢?

不过,这个形容,倒是让段舒找到点感觉。

罗秀娜就像踩着两个倒三角形走路。

旁观者可以轻易预测到她早晚会狠狠摔倒,连她自己都心知肚明。

一个情绪向来稳定的人,要演出罗秀娜那种不安定,外放式的攻击性是很难的,就像有人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遭遇色狼不敢张声,有人反过来奇怪为何她敢报警求助,没有羞耻心的吗?思维性格决定命运。

幸也不幸,穿书前段舒有幸福光明的家庭,助她度过少年时间,建立了完整坚固的三观。

“一个人碎掉的样子……”

段舒低语。

她想起自己杀人的时候。

被丧尸感染,病发时痛苦难当的大学同学,想夺走她粮食顺便干一炮的流浪汉,还有由敌对势力派来的间谍,当时基地里的战力都不在,需要由她亲自动手。全都不是炫酷的经历,更不曾以此为荣,即便反杀成功,事后获得安全温饱……也没有半点快意,动手一次比一次坚决,动机一次比一次自私。

行走在人群中,他们不再是可能成为朋友、亲人、同学……等等的同类,而是可以手刃的猎物。

戕害同类,是将人性从自己身上剥离的过程。

这并不令人欣喜,反而令她越发胆寒。

段舒自认没有反社会人格障碍,即使坚强轫性使她在大量疯掉自杀的人中活到了最后,也依然会为这种事感到痛苦。所以穿书到和平时代,就算做什么任务,只要不用打打杀杀,她都很开心,能圆一个明星梦更幸福了。

……

“段舒?”

解说分镜剧本的狂热稍稍冷却,顾渊抬头便瞥见段舒在走神。

她正虚着眸子看前方。

但前方是只有一面没通电的黑屏大电视,她的侧脸彷佛凝固起来,随时要从他指边流走。他轻唤她名字,将她的手圈在手中,指腹轻按她的手心。

“啊,”段舒从回忆里惊醒,下意识地朝他微笑:“抱歉,刚才想别的事情去了。”

“你变了。”他道。

“哪里?”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也经常走神,但回过神来的时候不会笑。”

顾渊说完,才想到这句话暴露了自己一直在观察她。

心下便透了些惴惴不安。

段舒大而化之,不刻意地挑他细节里的刺:“我最近上的培训课里有表情管理。女明星不能整天冷着脸啊,保持距离感,上镜又好看的微笑,我前天练得脸都要僵了,演戏还用不上。”

演戏用那种商业笑容,就太出戏了。

她站起来,一扫阴霾:“再去试试吧。开拍之前我们先来对一下戏,你做林妙如!我要是对着你这张脸都能演出看小三的感觉,正式开拍就稳了。”

·

段舒和顾渊一遍遍的磨,终于找到他想要的感觉。

半小时后,顾叔叔和阿姨散步消食回来,正好可以拍下午的戏。

顾叔叔总觉得侄子和饰演女主角的漂亮小姑娘有点暧昧。

他这侄子,长得是真俊,脾性也是真的怪,从疯狂打工将所有工资存起来预备拍戏这一点,就该没女孩跟他处对象。所以难得有位走得近的女孩,他心怀期待,开拍前正笑着过来想给她加油鼓劲,就听到小姑娘竖起拇指夸奖他侄子:“你演得真棒,很有抢人老公的天赋!”

顾叔叔:“……”

顾渊还挺受用:“过奖,应该的。”

段舒状态好,第三幕拍了两次就过了。

天色已晚,需要用到自然光的部份太多,虽然光用内景能取巧,但顾渊拧起眉头不愿意将就,只能等明天再来了。

忙活一整日,拍出来能用的成片不到二十分钟,而且是未经剪辑的。

还有大量的“空镜头”,用来以后剪接过度或营造气氛。

段舒初初感受到了些许拍戏的有趣之处:“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多了。”

其他亲戚演员都是自己开车来的,顾渊徒步将他们送到外面,回头看向段舒:“你不累?”

“不累啊,平时这个点我应该再跳一套操才会睡觉。”

段舒目光落到他比往常苍白许多的脸色,回敬夷然一笑:“跟你这种弱鸡不一样!”

弱鸡的顾渊弯弯唇,一点不生气。

二人并肩走在街灯下,光源就在段舒头顶,温柔地晕开,笑意停在她眉梢眼角,彷佛不需要灯光,她自己就是天然的发光体,闪耀得教他移不开眼睛。

顾渊忽然不想让她回家了。

但他也并非想做什么超越友谊的事情。

和她做的感觉很好,很美妙。

只不过,男女关系在他心中,不是整日都得想着那档子事的。

为演戏聚精汇神时的她,更加可爱迷人。

“既然不累,要来练一下镜头感吗?”

“我发现你镜头感很生涩,如果像《恶鹰》那种制作,导演说站位不会像我一样一段段镜头的去指导你,你要自己通过摄影机的位置找角度做表情……”他循循善诱:“这个不难,只是得多练,回去大宅我教你找感觉,现拍看效果。”

如顾渊所料,一提到要学习新事物,她的双眼倏地亮起。

她什么都很快也许不久之后就不再需要他的教导。

起码,今时今刻,他仍然能够用自己的经验和学识留住她久一会……

直至翌再次开拍,顾渊才真正认知到,她的学习能力有多恐怖。

☆、第44章 044

才华不是万能, 人不能一蹴而就, 顾渊也不是头一天拍戏。

六年磨一剑, 付出的努力都沉淀为基石,让顾渊可以尽情发挥他的才华。

在开拍《阿修罗》前,他选择的打工方向大多和拍戏有关,有收钱也有不收钱的,亲戚间的婚庆摄影由他一手包办,学习用镜头纪录下欢喜与泪水。新娘自然是不懂得如何站位,只能由他挪动镜头找角度去迁就她,负重拍摄, 磨练技术。

……所以,知道段舒是彻头彻尾的演艺圈新人,一切在从头学的时候,他心态平和地接受了现实,打算慢慢教,教不会就尽量用自己的技术去弥补她的不足。

第一天确实如此,连苏意生都悄悄跟他说:“妹子漂亮是漂亮, 演技挺有灵性, 比赵菁好太多, ”

他之前在赵菁主演的电视剧里捞到一个有台词有名字的角色, 被赵菁现场演技逗得吃着饭都想笑, 永远瞪着铜铃大的眼睛, 不背台词, 念数字对口型等后期配音, 于是现场效果就是一个美女瞪着眼睛念一二三四五六七……

太诡异了,他记忆深刻。

“但小段还不习惯找站位吧,辛苦你了,这个得练很久。”

然而,第二天开拍,段舒的表现让苏意生大跌眼镜。

不必顾渊再特意提前亲身演练一遍,摄影一就位,她就自己走到最合适的位置去,举手投足都考虑到了入镜效果,需要他指正的次数亦越来越少。

……

“这是你家?”

摄影机黑沉沉的镜头对准客厅里站着的段舒。

她今日换了一套戏服——说是戏服,其实也是她拍下自己衣柜的照片,让顾大导演远距离挑选出合适风格的。例如第一天是精致洁白的小洋装,今日是利落简练的黑色吊带背心配牛仔裤。根据还没拍到剧情细节,那件女主角最喜欢的小洋装在城中村里被老鼠咬烂一角,再也没法穿了。

她下巴微昂,客厅沙发上坐着罗父、林如妙和苏意生饰演的程真。

重组家庭的孩子大多无法避免的问题。

原来的家不是自己的家,以后再组成的新家庭,也没有自己的位置。

顾渊一边调角度,一边在心里快速默想:“这里之后要补上几个镜头,用段舒的视觉看向老宅的装潢变化……”电视机套上了粉色的防尘罩,旁边一家三口的合照早已被扫落垃圾桶,地垫也换成了林如妙喜欢的雪白羊毛垫。

“程真,你之前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新家二楼的房间不通风,书房和主卧之间那面墙特别薄吗?”

段舒无所谓地勾唇,唇线凉薄如锋。这一幕她化了妆,五官轮廓比昨日开拍时更明艳。

肤白胜雪,红唇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