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脸上根本看不出担忧的模样来。柳睿早慧,在邑城时就已经带着随从护卫出城骑马,满城乱转,柳成嵇也没有不放心过。分明是看他冒冒失失跑来故意收拾他。

自从皇上封了柳成嵇为国公,这还是少有的两次打开门大大方方迎客,先前是老侯夫人逝去那次,再有就是现在了。柳睿的洗三是恰逢老侯夫人病重,满月周岁他们都在孝期,不宜大办。孝期过后柳成嵇带着妻儿去了邑城,这么多年来也只每年回来一次 ,都是来去匆匆。

柳成嵇和京城中的这些人是不熟悉的,不过不妨碍这些人上门贺寿,他去邑城驻守一呆这么多年,皇上这边对他只有倚重,但凡是柳成嵇提出来关于邑城的意见,皇上都会慎重考虑。看得出来,柳成嵇颇得圣心,能够手握兵权还得皇上信任倚重,谁也不敢小瞧了他。

柳远源和柳成延都带着妻儿上门来了,他们都没住在国公府,都在京城有自己的院子。现在他们到国公府就只是客人,住也是借住,不再是主人了。顾知语偶尔从邑城回来,廖氏倒是提过几回可以搬到国公府中帮她打理府邸,都被顾知语岔开话题。柳成树已经在四年前考上了进士,去年刚从翰林院出来,外放出去,这一回没能赶回来。柳宝还在苦读,打算下一回会试时下场,廖氏年纪大了,身子骨越发不济事,这些年来和柔姨娘斗得厉害,柳远源烦不胜烦,他现在是京官,还经常跑来找柳远骞喝酒消愁来着。

孙怡菁的女儿和柳睿一样大,她还有一双七岁的双胞胎儿子,今日没带过来。那姑娘已经初见少女的窈窕,看到顾知语时,大大方方上前一礼,规矩礼仪都足够,笑容自信,和别家的闺秀比起来,大方利落了许多。顾知语含笑拉她起身,心里思忖,这大概都是孙怡菁的功劳。

柳成延当初考上进士,得了第十名,这些年来已经是礼部侍郎,还是挺不错的。不过他们夫妻最不缺的应该是银子,孙怡菁的后街现在一片繁荣,吃穿住都有,搜刮银子一把好手。

夫妻两人之间还是没有其他人,至于当初搅事儿的曾芸儿,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宾客满座,府门处的马车就没停过,许多人都亲自上门贺寿。好在有孙怡菁和柳远欣还有柳成悦帮忙招呼,才不至于忙乱。

尤其孙怡菁,她留在京城这许多年,凡是上门来的夫人,就没有她不认识的,包括夫人身边的小辈,她也许多都能唤出人家的排行来,跟在顾知语身边帮她认了不少人。

顾知语如今的身份,也不需要刻意去认识人,多的是人往她这边挤,自觉介绍身份,热络的和她打招呼,有些和顾知语从未谋面的夫人,想要认识就得有人引见,孙怡菁站在她身边,于是,许多夫人都冲着孙怡菁过来了。

顾知语心里大概猜得到孙怡菁的意思,她是做生意的,和她顾知语交好,落在外人眼中,对她的生意绝对有好处。甚至是柳成延的仕途,不说能帮忙,但若是有人想要给他使绊子就得掂量一番了。

上首的寿星公柳远骞笑呵呵的听着众人赞他教子有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两个儿子都很厉害。尤其是柳成嵇云云……

柳远骞很高兴,一转眼看到顾知语这边的动静,眉心微皱了下,看着孙怡菁的眼神冷了些。转头跟身旁的随从说了几句。

那随从一路往顾知语这边过来,躬身道,“老侯爷问夫人厨房可准备好了菜色,要开宴了。”

顾知语没觉得不对,起身往外去了大厨房亲自过问。

她一走 ,围过来的众位夫人和孙怡菁说了几句,就散了开去。说到底,孙怡菁的身份还是不够高。

国公府的寿宴热闹,开宴时更有宫人前来,原来是皇上赐下寿礼。宴席上的众人看在眼中,心里对皇上对柳成嵇的信任认识得又深了些。看向上首的柳远骞和柳成嵇的眼神越发热切起来。

有管家和苏嬷嬷还有喜桃在,国公府的寿宴没出岔子,顺利过了一日,顾知语又和柳远欣她们一起去送客。

顺顺当当把客人都送走了,顾知语只觉得浑身酸疼,柳睿正拎着小锤子帮她锤肩,顾知语还没离开大门口,廖氏和孙怡菁还没走呢,她们是最后走,却也还是要走的。

远远的看到廖氏和孙怡菁结伴过来,就看到柳远骞身边的随从过来请几人,说柳远骞有要事告知。

顾知语余光瞄了一眼廖氏和孙怡菁,什么事情这么慎重?

柳远骞累了一日,脸上满是疲惫,靠在椅子眼上看着下面的众人,柳远欣夫妻,柳成悦一家人,还有林絮一家,她们都是国公府的客人,暂住府中。还有柳远源一家,他们家的人是最多的。柳成延和孙怡菁坐在下面,他们的女儿柳瑜站在两人身后。

屋子里气氛严肃,柳远骞的眼神一一扫过众人,只落在柳睿身上时柔和了许多,转而落看到一片的柳成延两人身上时,着重落了落,“今日大家都在,有一桩陈年旧事,我要澄清一下。”

顾知语自然看到了他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很明显,他要说的是和柳成延有关了。而“陈年旧事”只能算得上那一桩了。她本以为柳远骞一辈子都不会把事实说出口,因为他重诺,答应了那救命恩人的事总要办到,从他对金氏的容忍度就可见一二,要不是金氏不知死活的对柳成嵇出手,她如今可能还是侯夫人呢。而答应的柳成延一辈子都是侯府二公子且不告诉别人的事,还一直守着。除了他们夫妻知道,就只他自己知道了。

柳远骞看着屋中空旷处,语气沉稳,“成延不是我亲生子。”

话一出口,屋子里霎时一静。柳远欣唰得起身,柳远骞看她一眼,渐渐地将当初和柳成嵇说出的往事又说了一遍。屋子里安静,隐约还能听得到旁人的呼吸声。

柳远骞半晌说完,看向脸色早已煞白的柳成延,“这么些年,兴许你也查到了一些当年我对你娘做的事。哪怕到了今日,我也不能允许有人对成嵇和他的妻儿动手。至于毁诺……我没忘记你爹的救命之恩,哪怕倒得如今,我也真心感谢他。但我自觉对你已然足够好。若是他还觉得不够,等我去了,亲自跟他致歉。”

孙怡菁看着柳成延煞白的脸,三十多岁的人了,此时看起来有些可怜,今日之前,他只是母亲早殇。今日之后……孙怡菁看向屋子里的所有人,这些本该是他亲人的人,就都不是亲人了。

孙怡菁怒从心起,质问道,“那你为何毁诺?我们早已分家,也没觊觎国公府,连来往都少,我们如何,对国公府根本没影响,你何必要说出来?”

是啊!何必要说出来?

柳远骞的眼角滑落可疑的水珠,昨夜他自梦中惊醒,就再没能睡着,他梦到那年柳成嵇回京之后被人劫杀,之后没有顾知语帮他冲喜,柳成嵇就这么没了。他万分悲痛的赶回,却也只来得及看他最后一面,柳成嵇毫无生气的躺在贵重的棺木中,老母亲心如死灰,卧病在床,他强撑着打理完了儿子的葬礼,日子却还是要过下去。朝中几位皇子争夺越发激烈,邑城那边各部落蠢蠢欲动,柳家祖训,柳家男儿须誓死护卫百姓,他为了让上位者安心让他离开,再次请立世子……

他再不甘心,也还是请立了柳成延为世子。之后柳家渐渐地败落,邑城那边蛮山部蠢蠢欲动,他离不开,京城中柳成延只顾着和妻子三天两头吵架,侯府诸事并不上心。他受过伤后上不了战场,被新帝派人取缔,二皇子赵理登基后暴戾成性,先帝赐封的爵位被他一一收回,柳家也不例外……但柳成延始终都过得好,他妻子是个会做生意的,哪怕没了权势,锦衣玉食却是足够的。可是……他的成嵇呢?他冷冰冰的躺在棺木中,那是他答应妻子要好好照顾的儿子啊!

看着面前的意气风发的柳成嵇,柳远骞心里一片沉重,沉重里又满是庆幸。那些事情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就跟真实发生过一般。他看向顾知语的眼神里满是感激,这些事情的变故,都是因她,若不是她……他不知道那些事情会不会真的发生。

看着柳成延煞白的脸,柳远骞心里有些微的快意,不答孙怡菁的话,继续道,“往后你不得以国公府的名义做事,约束好你妻子,最近她不老实。我欠你爹的,我还就好了,我儿子不欠你们。当然了,我答应你爹的事也作数,你一辈子都是侯府二公子。要是你想改回本姓,也由得你。但你要是自己改了,就和我柳家再无关系了。”

柳成延跌跌撞撞的离开了,孙怡菁跺跺脚追上去,就在她即将要出门前,柳远骞沉声道,“成延这孩子看起来聪慧,其实最是重情。要不是你动作频频,今日又特意挤在睿儿他娘身边,我说不准还下不了决心将事情撕撸个干净。”

孙怡菁顿住脚步,回身看向他,有些后悔,强撑着问道,“我做得不对,你惩罚我就行了,何必要扯上他?”

柳远骞看也未看她,“我说过,谁也不能对成嵇和他妻儿不利。他在邑城劳心劳力立下的功劳,不是你们这么用的。”

这个你们,颇有深意,众人心里一凛。

柳远骞说出往事,又警告了众人一番,脸上满是疲色,柳远欣他们一一告退,顾知语和柳成嵇留在了最后,看着软榻上精神少了一半的人,柳成嵇叹口气,“爹,你这又是何必?”

“我想说出来。”半晌,柳远骞才轻声道,“比起别人,我更想对你娘守诺。”照顾好你。直到如今,他也不知道当初让金氏进门错了没有,金氏固然是对柳成嵇动手,但若是他再娶,谁也不能保证新夫人会老实,尤其皇上给他的挑的续弦,身份定然不会差,定是个比金氏还要难缠的……

“成嵇,爹对不起你,你别怪我才好。”他又道。

柳成嵇的眼眶红了,“爹,我没怪你。”对他来说,知道柳远骞从未背叛过他娘,他对这个男人就再没了一丝一毫的怨气。

柳远骞看向顾知语,笑了,“知语,我要谢谢你救活了他,照顾他,还帮我们柳家生下了睿儿……”

顾知语汗颜,“爹,您别这么说。“看着柳远骞满是疲惫的脸色,她实在有些担忧,“您要好好保重身子,说不准……”她伸手抚上肚子。

柳远骞注意到了她的肚子,立时精神了些,“真的?”

柳成嵇拉过顾知语的手,“真的。爹就等着抱软软的小孙女吧。”

八个月后,顾知语生了,果然是个软软的小姑娘,柳成嵇得偿所愿,柳远骞也欢喜得很。不过他早年身子伤得厉害,在柳绵绵周岁之后,撒手人寰。临走前带着笑容,恍惚间还轻声对守在床前的柳成嵇道,“我去找你娘了,其实我早该去找她了。你要好好的,别跟我一样把媳妇弄丢了……”

柳远骞的葬礼上,柳成嵇带着柳睿跪在灵前,柳成延带着两个儿子也来了,知道真相后这两年来他不太来国公府了,孙怡菁的后街也没再扩张,国公府的二公子沉寂了下去,少有人提起。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那日在场那么多人,虽然知道内情的人不多就是。

柳成延跪在灵前,对着疑惑看向他的柳成嵇,苦笑道,“长辈的是非对错我扯不清。但爹对我的养恩大过天,给他送终是应该的。”

柳成延一辈子都没改姓,只是他的双胞胎儿子小的那个改姓了崔,唤崔继。逢年过节也还是照着原先来往,只是再不复往日的亲密了。

柳远骞走了,柳成嵇大病一场,向来不生病的人病了,一下子连床都起不来,顾知语衣不解带守在床前照顾。

柳成嵇醒来时,阳光从窗纸洒进,屋子里温暖,看向趴在床边睡着了的顾知语,她的脸上还有些憔悴,睡着了也还担忧着。

他一动,顾知语就醒了,看到他坐起,惊喜道,“你醒了?”

柳成嵇笑了,“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照顾。”

“本就是应该的。”顾知语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水过来作势喂他,被柳成嵇无奈接过,她也不强求,“我们是夫妻,本就该互相扶持。别在我面前逞能。”

柳成嵇哭笑不得,不过她这话听了只让人觉得暖心,“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

两人相视一笑,唇边笑容满足而安心。《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