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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出身于微末,受够了穷困的苦,付潮生见他孤苦无依地独自流浪,心生怜悯,将其收留在家。

那是个始终都在笑的刀客,仿佛从未尝过人间疾苦,某次喝酒后笑着对他说,自己一定会打败江屠,让所有人摆脱束缚,能自由地来往于人魔两界。

他知道江屠可恨。

杀伐无度、横征暴敛,将无数人剥削得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可是……

比起暴君,于他而言,贫穷才最是令人厌烦。

就算去了外界又怎样,就算有更好的城主又怎样,若想摆脱穷困,还不是得靠他自己去拼。

因此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好的方法。

一个可以让他……一步登天的方法。

那时的江屠身边,远没有如今护得那样严,他将付潮生的所有计划尽数相告,男人听罢大笑不已,很快便设了一个死局。

他本来想拿着钱,去别的地方享一辈子福。

可江屠的心思远远超出他想象,暴戾恣睢的魔修满怀期待看着他,眼底尽是烈焰般灼热的疯狂:“我要你换个身份,成为芜城的一把手……想象一下,那群人拼了命地想要反抗,却不得不生活在叛徒的统领之中,多有意思啊!”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屠先是传给他些许修为,让他不久后便能停止生长,再利用易容术,让十多岁的小孩变成老者模样,让他拼命摄入食物增肥改变体型,为使嗓音逼真,甚至用毒药哑了他的嗓子。

从此他舍弃曾经的名姓,改名为“金武真”。

用在他身上的易容术高深莫测,难以褪去,也不会被外力损毁,几十年过去,从未有人怀疑。

这小丫头片子,又能看出几何?

谢镜辞不跟他多说废话,右手一抬,便拎着金武真领口走出卧房。

卧房之外的庭院里,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有在金府做工的男男女女,也有闻讯而来的百姓,见两人出来,齐齐投来视线。

“救我,救我!”

金武真双手扑腾,被谢镜辞的灵力冲撞得鼻青脸肿,语气里带了可怜巴巴的哭腔:“这女人尽说疯话,你们不会信了她吧?江城主还在揽月阁里,倘若知道今晚的事,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说话的间隙,庭院外再度响起嘈杂人声,金武真循声望去,叫得更厉害:“监察司!救我,快救我!”

监察司相当于芜城里的执法机构,听说有人闯入金府,很快便出发来到此地。

领头的人是个金丹修士,谢镜辞不想同他们硬碰硬,见状并未不悦,而是微扬起唇边。

掉马这种大事,自然要看客多了,才能惊天动地。

“我今夜来此,是为证实一件事情。”

她说得不紧不慢,因有裴渡护在身旁,讲话格外有底气:“这位金武真金老爷,究竟是不是五十年前,将一切情报泄露给江屠的叛徒。”

这无疑是则惊人至极的重磅消息,在场群众一片哗然,连监察司都停下脚步。

只有金武真在大喊:“她胡说八道!付潮生失踪的那会儿,我压根没来过芜城!”

谢镜辞不理他,悠悠继续说:“诸位可能会觉得疑惑,以金老爷的体型,无论如何都无法与那时的任何人挂上钩――但如果这具身体并非老人,而是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呢?”

金武真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假扮,你倒是来把胡子皱纹撕下去啊!”

他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有十足底气。

谢镜辞明白这个法子行不通,二话不说俯身低头,一把抓住他衣袖。

金武真想到什么,浑身滞住。

“我听说五十年前,付潮生救过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那时林中起火,男孩被困火中,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唯有付潮生冲进火海,把他带了出来。”

衣袖被拉开,在陡然来临的静默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只老树皮般的手臂上,赫然是片蔓延了大半皮肤的褐色烧伤旧痕。

而谢镜辞依然不紧不慢:“付潮生以身躯抵挡邪火,后背灼烧处处,男孩得了他照拂,只有手臂被烧伤一片――哎呀,金老爷,你手上为何也会有疤?这么严重,总不可能是热水烫的吧?”

金武真气到吹胡子瞪眼,忍下浑身剧痛:“我这是儿时被柴火烫伤,不行吗!”

他极力狡辩,然而从周遭群众的视线里,已能瞧出自己遭了怀疑。

毕竟那伤疤太大,也太过巧合。只可惜纵使他们再怎么怀疑,也没有哪怕一个决定性的证据。

“诸位想想,此人何德何能,能成为芜城一把手?”

谢镜辞缓声道:“就是因为他帮了江屠,把付潮生――”

她话音未落,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谢镜辞?!”

谢镜辞抬头一望,竟是付南星。

他一定也听见讯息,特意赶来金府之中,见状兀地蹙眉:“你在做什么?江屠正在城中,万一惹恼他,你不要命了?”

这句话甫一出口,人们纷纷露出畏惧之色。

“姑娘,要不还是收手吧?”

有人好心道:“温妙柔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自从付潮生离开,她就一直不大对劲,偶尔说上一两句胡话,千万莫要当真啊。”

一旁的另一人出言附和:“对啊!她被付潮生迷了心窍,以温妙柔的能力,说不定早就知道金武真手上有疤,特意编了谎话诓你呢?”

“就是就是!”

金武真情不自禁咧开嘴,连连点头:“付潮生下落不明,肯定去了别处自在享福,你不去找他,反倒怀疑我――这叫什么,颠倒黑白啊!”

听见付潮生的名字,付南星眸底一暗。

江屠忙着晚宴,短时间内定不会抽身来管,更何况民心已有了倾斜,所有人都在等待真相,哪有时间去给他通风报信。

谢镜辞视线微动,依次掠过在场密密麻麻的群众,与紧抿着唇的付南星。

人数足够多,重要的角色,也终于全部到场。

“诸位想看证据?”

她声调沉郁,穿透冷意瑟瑟的寒风:“不如随我来。”

*

深夜的郊外,连空气都像结了层薄薄的冰。

谢镜辞领着众人步步往前,裴渡则替她拽着金武真衣领,把金老爷一路拖来此地。

“谢姑娘,你到底想给我们看什么?都走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是谁气喘吁吁道:“再说了,这荒郊野岭的,和金武真的真实身份有什么关系?”

裴渡沉声:“安静。”

今夜的雪,似乎比前几日都要大些。

雪花笼了层月华,此地虽然远离城中灯火,多亏这一盏莹莹月色,显出几分白幽幽的微光。

谢镜辞望见那堵高高伫立的城墙,沉默着停下脚步。

身后的人们目力远不如她,只能望见一片黑黝黝的暮光,有人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轻轻点燃。

橘黄的火光恍如流水,在夜色里缓缓溢开。

之前还交头接耳的男男女女,在这一刹那,尽数失了言语。

在城墙不起眼的角落,有处轰然破开的大洞。

而在裂口之中,那道背对着所有人的影子分明是――

付南星愣在原地,半张了口,任由寒风灌进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付……”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嗓音止不住发抖:“付潮生……?”

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在此之前,没有谁当真相信谢镜辞的话。他们带着怀疑与怒气而来,然而真真切切见到眼前景象,却不由瞬间红了眼眶。

那是被他们憎恨了整整五十年的付潮生。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他本应背叛芜城,独自前往外界潇洒,可是付潮生……为何会死在这种地方。

他又……怎能死在这种地方。

“五十年来,你们以为的‘叛徒’,其实一直都在这儿。”

谢镜辞垂眸而立,末了望向一动不动的金武真,尾音携了点讽刺的味道:“怎么样,这算是证据了吗?”

金武真已是面无血色。

他以为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丫头,唯一拿得出手的底牌,只有他手臂上难以抹去的狰狞烧伤。这算不上实质性证据,只要付潮生不被找到,金武真就能把罪责全推给他。

只有他知道,死人不会讲话,更不可能反驳。

但她怎么可能会找到付潮生的遗体?江屠曾信誓旦旦告诉过他,那地方绝对隐蔽,不会被任何人猜到――

这怎么可能?!

“江屠在决斗中用了下作手段,强行破开城墙,引魔气入城。”

谢镜辞声调不高,却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边:“以付潮生的修为,自然不会忌惮魔气,但他还是舍弃反抗,以身为墙,用灵力填补了结界――你们难道不明白,他是为了谁吗?”

须臾沉寂之后,拿着火折子的女人终于没能忍住,浑身脱力跪倒在地,掩面痛哭。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那样明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付潮生能在魔气侵袭中逃过一劫,可城中孱弱的百姓,他们不行。一旦触及太过浓郁的气息,无异于摄入见血封喉的毒药。

是付潮生舍命救了他们。

然而何其讽刺,在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居然听信谗言,将救命恩人视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对他极尽所能地羞辱责骂。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不……不是我的错!”

金武真被谢镜辞打得头破血流,眼看大势已去,颤着声音剧烈发抖,试图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全怪江屠……都是他逼我的!我也不想这样啊!”

谢镜辞灵力下放,重重击打在他胸口。

她不想听到这厮刺耳难听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之前声称温妙柔“被迷心窍”的青年青筋暴起,一拳打在他脸上,瞪着通红双眼,哑声怒喝:“付潮生救你于火海,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你们敢对付我,江城主不会放过你们!”

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眼看暴怒的男男女女一步步逼近,金武真明白自己无处可逃,干脆破罐子破摔,声嘶力竭地怒吼:“暴民,暴民!只要放了我,我还能替你们美言几句――至于那个拿刀的,你是从外界来的对不对?可别忘了,江城主能随意出入鬼域,就算鬼门被打开,你也跑不掉!”

话音刚落,又被人猛地踹了一脚:“放了你,你把我们当成什么玩意?你是江屠的狗,我们不是!”

芜城里的人们并非善恶不分,之前是受了谎言蒙蔽混淆黑白,如今真相大白,新仇旧怨一并迸发,毫无疑问,会全部奉还在金武真身上。

他鼻青脸肿,又流了鼻血,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丑。

谢镜辞倒也不恼,与他相比,语气轻柔得如同一片雪花:“你似乎还没明白一些事情。”

这人的脸实在叫人恶心,她说着挪开视线,尽量不让视觉冲击影响自己心情。

“第一,对于江屠而言,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俗话说法不责众,他难道还真能因为一个你,把全城百姓给屠了?真当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妖妃呢?别做梦了大叔。”

她眼里尽是厌弃,嘴角恶劣一勾:“江屠也要面子啊,他要是知道五十年前的恶心事儿败露,若想挽回民意,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金武真浑身一抽,露出无法遮掩的恐惧之色。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把你这个叛徒推出去当挡箭牌,吸引足够多的民愤啊。”

谢镜辞发出一道低不可闻的浅笑:“江屠巴不得你死,还看不出来吗?”

“不……不是,不是这样,不会这样!”

他并非傻子,在高位坐了这么多年,自然能明白不少隐晦的人情世故。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武真明白,这姑娘说的话句句不假,无论落在百姓亦或江屠手上,等待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应该……本不应该如此的。他舍弃尊严,出卖唯一的朋友,辛辛苦苦伪装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

“第二,你说江屠离开鬼域,去外界追杀我?”

谢镜辞一偏脑袋:“江屠什么修为,元婴五重六重还是七重?我爹娘伯伯婶婶还有几位兄长姐姐都是化神――他拿什么打,头吗?”

金武真如遇雷击,呆呆傻傻看着她。

“修真界可是比鬼域大得多,而恰巧,我们这种没有良心的黑心家族最爱报团。”

她还是笑:“他要是敢来,我能让他好好体验一把,什么叫‘强龙压死外来蛇’。”

这人真是又狂又狠,还贼不要脸。

金武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喉间腥甜阵阵,不过一个愣神,忽然见谢镜辞收敛笑意,漫不经心地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围的百姓都没有出声,在片刻停滞后,金武真听见她的嗓音:“出卖付潮生,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还记得他曾经为了救你……被山火伤得一塌糊涂么?”

他恍然怔住。

“我看过一些你被记录的过去,自幼无父无母,在街边流浪,直到遇见付潮生。他不但为你提供糊口工作,还提议你可以住在他家,抵御冬日严寒――他应该是第一个把你当成‘人’来对待的朋友吧?你背叛他的时候,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怎么想的?

他想过上好日子,想不再受苦,体验一把人上人的快乐。

可这种战战兢兢伪装成老头、每天都被噩梦困扰、担心被识破身份的日子……真的快乐吗?

“我只是觉得可惜。如果当初一直跟着付潮生,你或许能成为推翻江屠的功臣之一,如愿以偿过上好日子,然而你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谢镜辞一字一句,全都戳在他心窝上。金武真咬紧牙关,听她最后说:“现在好了,今晚一过,你肯定什么都不会剩下。家产,地位,名誉,那群靠不住的酒肉朋友――何苦呢?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杀人诛心。

金武真无法再忍,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背弃付潮生,转而与江屠为伍,是一场巨大的豪赌。

他这些年来过得战战兢兢,如同走在钢丝之上,如今谢镜辞把一切秘辛剖开,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看,从最开始的时候,你就选错了方向,输得一塌糊涂。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后悔过,可木已成舟,再也没有弥补改正的机会。

金武真知道,他完了。

真相已然揭露,接下来的事情,芜城百姓自会处理。

谢镜辞后退一步,有些恶趣味地想,真可怜,金武真不知会受到怎样惨绝人寰的报复,而以他懦弱的性格,定然不会选择自我了断。

“奇怪,这里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陌生的童音响起,她垂眼望去,见到五个裹成厚厚圆球的小童。

如果没记错,他们应该是温妙柔收留的流浪儿。

谢镜辞好奇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妙柔姐让我们来的。”

领头的女孩嗓音清脆:“她让我们天亮之后,便将城中人引来此处,后来还交给我们一封信,让我把信的内容念给他们听。”

……信?

当初温妙柔从武馆拉她出来,曾神色匆忙,说要去办一件急事。

如果只是去找江屠套话,理应不是那样火急火燎、杀气腾腾的神色,她之所以要尽快离开,只可能是为了――

谢镜辞心感不妙:“她在哪儿?”

“妙柔姐交代完,就急匆匆出了门,好像是往揽月阁的方向。”

小童乖巧应答,也正是这一刹那,远处猝不及防传来两声巨响。

余音如潮,瞬间铺满芜城中的每一处角落,好似琴弦被拨动后的兀自轻颤。

谢镜辞不知发生何事,听见有人急急开口:“鬼门……鬼门开了!”

夜半子时,鬼门大开,外界修士必将大批涌入,而谢镜辞捅了娄子,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尽快从鬼域脱身。

她与裴渡对视一眼,继而将视线上移,来到另一声哄响所在的地方。

山巅之上,明月生辉。

高高耸立的阁楼溢满森然剑气,将窗纸尽数搅碎,四下飞舞的雪花亦是大乱,如同不受控制的纸屑,聚起道道纯白色旋风。

在那里,正展开着一场剧烈的激斗。

拿着火折子的女人咬了咬牙,神色惶恐:“那不会是……温妙柔吧?”

小童呆呆接话:“可、可妙柔姐刚离开没多久,不会这么快吧?”

“温道友是体修,不会引出如此强烈的剑气。”

裴渡略作停顿,微微皱了眉:“在芜城之中,能做到此等程度的,唯有……”

不必听他说完,谢镜辞也能猜出那人的名字。

温妙柔之前曾说,自己只是想从江屠嘴里套话,不敢与之正面相抗,那肯定是信口胡诌的谎话。

即便没有找到付潮生的遗体,她今夜唯一的目的,也只有拼死一搏,置江屠于死地。

但她万万不会想到,竟有人抢在她的前头。

那个沉默寡言了五十年,被她看不太起的周慎,孑然一身提着剑,独自上了揽月阁。

三位元婴阶高手相遇,必然将掀起滔天巨浪。至于他们――

谢镜辞倏地扭头,朝裴渡轻轻一挑眉,尾音里带了丝丝的笑:“想去看看吗?”

第十五章 (好运气。)

鬼门开启时的巨响犹如猛兽呜咽, 在混沌夜色中,肆意啃噬芜城的每处角落。

尚未入睡的人们皆在同一时刻闻声而出,无一例外满怀好奇, 欲要一睹外界修士的风姿。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 身为芜城的实际掌权者, 江屠本应按照惯例, 候在鬼门旁侧迎接来客,如今却不知出于何种缘故, 一直没有现身。

与之遥相呼应的, 是揽月阁中耐人寻味的轰然响声。

老实说,置身于这座富丽堂皇的高阁之内,温妙柔的感受并不怎么好。

准确来说,应该形容为“糟糕透顶”。

今夜发生的一切,全与她的预想截然不同。

根据消息网得来的情报, 自从付潮生刺杀失败,江屠整日担忧有人效仿, 于是雇佣了四名修士, 每日轮流护在自己身侧。

温妙柔为今夜的复仇准备许久,最初定下的计划,是伪造一份与周慎相同的请柬,以受邀者的身份名正言顺进入揽月阁顶楼。

既然被雇佣的四人是轮流保护, 那么在场需要戒备的对手,唯有江屠与另一名元婴左右的魔修,就算周慎还没离开,以温妙柔对他的了解, 应该不至于向她出手。

周慎虽然颓废,可至少骨气还在, 如果时机成熟,说不定能与她并肩作战。

她胜算不大,但仍有希望。

然而从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全然偏离了计划――

汹涌剑气轰然四散,将她整个人震得后退一步,至于那股剑气出自何人之手,温妙柔一眼就能认出。

可为什么……周慎会抢先和他们打起来?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江屠那厮的贪生怕死程度远远超出想象。

他生性谨慎,猜到芜城之中民心不稳,竟在今夜把四名护卫全部召集在身边,确保一个平安无事。

因此当温妙柔步入大堂,首先见到持着剑的周慎,以及同他缠斗的四道人影。

而那位货真价实的暴君懒洋洋坐在席位上,颇有兴致地看着好戏,仿佛正置身事外观赏一出猫抓老鼠的闹剧,实打实的恶趣味。

察觉到有人突然闯入,包括周慎在内,堂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投来视线。

周慎眉头紧拧,正欲开口,便被疾风骤雨般的攻势瞬间侵占所有注意力;其中两名鬼修短暂交换眼神,很有默契地转换目标,一齐朝她攻来。

于是由极度不公平的四打一,变成了稍微没有那么不公平的四打二。

温妙柔脑子里一塌糊涂,只能咬牙应战。

由于她的加入,周慎举步维艰的困境显然得到极大改善。他们两人都是元婴期修为,虽然颇费了一番功夫,但终究还是将对手尽数击溃。

这种局面导致的唯一后果是,等江屠从座位上缓缓起身,二人已经不剩下太多气力。

真是无耻。温妙柔看着这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直犯恶心。

放眼鬼域,元婴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修为。

江屠之所以能在芜城胡作非为,全因此地实乃穷乡僻壤,没有能与之抗衡的修士,他却自我感觉异常良好,能写一本《自信男人的不二法门》。

此时此刻亦是如此,她与周慎被另外四人消耗了气力,江屠却表现出比平日里更趾高气昂的模样,好像这一切全是他的功劳,拽得走路都能带风。

温妙柔在心底暗骂一句。

江屠使刀,弯刀一出,立即引得冷风骤凛。

她身轻如燕,迅速侧身躲过一道刀击,同时以肌骨护体,挡下扑面而来的凶残风刃,急急开口:“你怎么会和他们打起来?以一敌五,岂不是送死?”

“我来时只见到江屠,等拔了剑,才发觉还有四人暗自埋伏。”

周慎已经有些气息不稳,眉宇间浓云暗涌,敛去神色:“你又为何要来这里?刚突破元婴不久,便着急露上一手么?”

江屠的攻击越来越快,温妙柔来不及回答,只能匆匆瞥他。

芜城里的人们都说,周慎变了很多。

付潮生决意刺杀时,他重伤未愈,在床上病怏怏躺了好几年,后来等他恢复大半,付潮生早就没了踪影。

也许是因为好友的离去,又或许是习惯了清闲的日子,这位昔日强者逐渐收敛锐气,成了个整天笑嘻嘻、不求上进的小老板,什么意气风发,早被磨得一丝都不剩下。

温妙柔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她亲眼见到周慎的身法与剑术。

周慎与付潮生最初来到芜城时,前者就已经身受重伤、卧床不起,后来付潮生失踪,他整天懒散得像是毛毛虫,连剑都很少拿起过。

因此,这是温妙柔头一回见到他认真拔剑的模样。

周慎生了张单纯无害的娃娃脸,一招一式却饱含杀机,长剑在半空凝出无形罡风,将右侧一排烛火依次吹灭,窗纱亦被绞碎,自顶楼纷然落下。

太快了。

道道剑光恍如流影,叫她看得目不暇接,即便体力不支,在这短短几个瞬息,周慎竟也能与对方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这绝不是颓废多年、不碰刀剑之人应有的模样。

温妙柔似乎有些明白了。

付潮生死后,江屠最为忌惮之人,便是他这位名声不小的“狱剑”。

彼时的周慎尚有伤病在身,毫无还手之力,争辩会被处死,为付潮生解释会被处死,就连伤病痊愈、修为日渐逼近江屠,也很有可能会被处死。

若想打消对方的顾忌,只能出此下策。

他违心地活了整整五十年,暗地里却在瞒着所有人继续练剑,一番苦熬之后,终于等到今天。

其实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与周慎毫不相干,哪怕他离开芜城,也不会有任何人出言指责。

然而仅仅因为付潮生,这件事便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只属于周慎一个人的秘密。

他下定决心报仇,哪怕鱼死网破――这是对同伴最后的责任与承诺。

江屠看出他们体力不支,即便同样受了不轻的伤,却还是肆无忌惮放声大笑,露出更为兴奋的神色。

刀光杂乱落下,劈开大堂里的根根木柱,楼阁无法继续支撑,自角落开始,逐渐向下坍塌。

刀刃般锋利的灵力刺中小腹,温妙柔吃痛之际,感受到一股更为狠戾的冲击,被径直击飞数丈远。

在剧痛席卷全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晓了今夜的结局。

只可惜,还差一点点……他们就能成功了。

自阁楼之外,隐约传来许多人的嘈杂脚步,后来交谈声逐渐增大,似乎是在争吵些什么东西。

周慎终于还是倒下,江屠抹去嘴角血迹,淡淡望一眼窗外,不耐烦地皱眉:“那群刁民又在搞什么花样……难道还想进我揽月阁不成?”

温妙柔眉心一跳,心里浮起某个名字。

那个叫谢镜辞的姑娘同样知道付潮生下落。

她定然已将一切公之于众,才会致使这么多人聚在此地,想要讨个说法。

揽月阁里遍布江屠爪牙,要想来到顶层,恐怕得和那些人缠斗一段时间。

而正是这段时间,足够让江屠把她和周慎杀掉。

明明只相差了短短一会儿而已。

真是倒霉。

剧痛侵袭全身,温妙柔看见江屠握住弯刀,居高临下望着跟前的周慎。

刀尖冷然,缓缓掠过他脊背,最终稍作停滞,落在靠近心脏的地方。

从出生开始,温妙柔的整段人生里,似乎从不存在过“好运”。

她是真正意义上的逢赌必输、喝个凉水都塞牙,当她把自己的倒霉事儿告诉付潮生,听见后者轻声一笑。

在那之后,温妙柔突然开始走起好运。

路过饭馆,莫名其妙成了他们的第一百名客人,得以吃到连续一个月的免费午餐;突然有神秘人在每天清晨都悄悄往她窗台放花,声称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值得小花作为礼物。

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陌生人直白的认可与赞同。温妙柔高兴得一连三天蹦蹦跳跳,将每朵不起眼的小花细细珍藏。

后来付潮生走了。

她再也没在清晨的窗前收到过花。

直到那天,年纪尚小的她才后知后觉明白,原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倒霉,那些所谓的“好运气”,不过是另一个人的煞费苦心。

她的好运,全是由付潮生相赠的。

弯刀缓缓向下,温妙柔见到周慎背后涌出的一抹殷红。

江屠同样受伤不轻,倘若有任何一人突然出现,都有机会瞬间扭转局面。然而走廊外寂静无声,没有人来,也不可能有人来。

她真是……倒霉了一辈子,连死到临头的时候,都碰不上一丝好运气。

“永别,周馆主。”

江屠语落,压刀,低沉的男音不带丝毫感情,被冬雪浸得携着股冷意,最后一个字如同落珠,击打在静谧雪夜。

温妙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握紧珍藏许久的护身符。

在护身符里,是一片来自多年前的花瓣。

付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