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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镜辞与裴渡来到山崖边,正是景观最为绚丽的时候。

此地偏僻,少有人烟,复苏的灵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向东海聚拢。灵力散发的微光好似星点,连缀成条条细线,有如星河倒灌,顺着风的方向缓缓前行,汇入海潮之中。

天与山与水,仿佛成了彼此倒映的错综镜面,分不清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唯有白芒如故,充斥天地之间。

“不赖吧?”

顾明昭很是满意:“这座山视野开阔,最适合观赏此番景象。”

他说着咧嘴笑笑:“等蛊师的事儿结束了,我再带你们去别的地方逛逛。东海特别有趣,我是老熟客了――韩姑娘,你也来吗?”

她之前准确道出了景观来临的时间,顾明昭对此颇有疑惑,然而出言询问,对方只说是在凌水村时偶有听闻。

少女本是沉默不语,闻言轻抬了眼,又迅速低头。

她动作很快,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瓷瓶,伸出手,竟是要递给顾明昭的意思。

“除虫的药,除草的药,让花迅速生长的药,治病的药。”

她仍把手指藏在袖口中,小心翼翼不露出来,咬了咬下唇:“……给人治病的药,你可以用,不要给花。”

顾明昭头一回听她说这么多话,受宠若惊:“给我的?”

韩姑娘点头。

“谢谢谢谢!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时常生病,尤其那株牡丹,我一直很头疼来着。”

他欢欢喜喜接下:“韩姑娘,我没什么可以作为报答的谢礼,等明日的时候,送你一些花吧。”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应声:“那株牡丹花……的确挺娇贵。”

“不过它很漂亮啊!那是我院子里最好看的花。”

顾明昭笑道:“不瞒你说,花种子是某天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门口的,许是仙人赐福,我将它种下以后,运气果然好了许多――在那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太没用,被好运嫌弃了。”

她听罢一顿,破天荒抬起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顾公子……很好,有用。我一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全因为有你。”

韩姑娘是真的很不会说话。

她言语笨拙,说着耳廓隐隐发红,顺势低下头去:“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各位保重。”

顾明昭以水风上仙的身份作为担保,亲口坦言在她身上感应不到邪气,倘若强行扣押,他们反倒成了不讲道理的那一方。

韩姑娘走时神色如常,孟小汀左思右想想不通,盯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瞧:“如果她不是蛊师,那为何要来到此地?我们又如何才能找到幕后真凶?”

“虽然很可能作废,但我有个办法。”

顾明昭靠在一棵树干上,神色微凝:“假如温知澜真是白家的女婿,按照蛊术世家一脉相承的传统,会在他体内种入名为‘一线牵’的蛊毒,与白家人血脉相连。只要找到当初那位幸存者,取其一滴血液,再以蛊虫作引,或许能找到他的行踪。”

然而天地之大,要找一个同他们毫无干系、行踪不明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这种蛊术对距离有所限制,一旦温知澜达成目的、离开凌水村,哪怕他们当真找到了白家后代,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蛊虫也没办法互相感应。

谢镜辞却是一愣。

凌水村神秘蛊师的现身。

韩姑娘自命案发生,便孤身来到村落,一直住在客栈之中。

一线牵,春分,温知澜――

她兀地出声:“小汀,你知道当年那位幸存下来的白家人是谁吗?”

孟小汀亦是心有所感,挺直脊背:“我找找!”

她的储物袋里装了不知多少八卦秘闻,一一搜寻之下,扒拉出了如山的纸堆。

“我看看,五年之前,白家亡故五十六人,唯一活下来的,是年方十三的二小姐――”

她语气一顿:“白寒。”

白寒。

裴渡蹙眉:“韩姑娘?”

顾明昭神色更糟。

“五年前,十三岁的女孩――”

他终于敛去笑意,涣散的记忆回笼:“我好像见过。”

*

时值春分,万物复苏,蛊虫亦是如此。

身着白衣的少女神色淡漠,手腕被划破一道狰狞血口。血水止不住往下淌动,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漠然凝视着血滴成型,宛如丝线,将她引向海边的破庙。

四下静寂,夜色四合,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隐约闪过一道人影。

“白家人。”

高大的青年立于雾里,白雾迷蒙,似是从他体内生长出来,浓稠不散:“既然已经找到我,就快把你那恶心的蛊术收起来,阴魂不散,烦死了。”

他停顿须臾,看向她身上宽大的外袍,爆发出情难自禁的大笑:“也对……我上回见你,你还只是个小孩,短短五年修为精进至此,想必付出了不小代价,对吧?”

随着笑声回荡,一阵疾风乍起。外袍被骤然吹飞,随着袖口晃荡,少女的双手若隐若现。

那并非常人的手掌,骨瘦如柴、苍白如纸,在皮肤之下,隐约能见到蛊虫乱窜的影子。

当初谢镜辞等人讨论到温知澜匪夷所思的修炼速度,头一个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用了以身饲蛊的法子。

然而后来细细一想,邪骨已是绝佳资质,就算不用那种损人不利己的邪术,他的修为也能一日千里。

可对于资质平平的其他人而言,以身饲蛊,是迅速增进修为的唯一出路。

“把血肉喂给蛊虫,与它们融为一体……你已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男人嗤笑一声:“还特意赶在实力最强的春分来找我……二小姐,你真以为能是我的对手?”

少女没说话。

她静默不语,手中紧紧握着一个柔软圆润的东西,良久,用拇指轻轻摩挲。

那是个女孩模样的人偶,圆脸大眼睛,身前一笔一划写着:

[给韩姑娘:祝新的一年诸事顺利,开开心心。]

这分明是最为重要的、只能送给一个人的娃娃,顾明昭送给她时,笑得腼腆却认真:“你独身一人来到这儿,就让它做个伴吧。”

……真是个烂好人,一如既往。

她与那个人在五年前匆匆见过一面,他显然已经不记得她。

然而真是神奇,哪怕没有了记忆,顾明昭还是会在见到她时,茫茫然道上一句:“我是不是曾与韩姑娘见过?”

她听见那句话,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温知澜哼笑:“白家二小姐跳入嘉罗江,这则消息可是传得风风火火。”

她还是没说话,暗暗催动体内蛊虫。

在五年前,她的确想过自尽。

温知澜一直隐瞒天生邪骨的事实,暗地里杀人无数。她姐姐察觉端倪,本欲劝他皈依正道,不料成婚多年的道侣对她毫无感情,眼看恶行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屠尽整个白家,夺走了全部秘法。

那日她恰巧外出游玩,于半途听闻噩耗。十三岁的女孩无依无靠,只能以身饲蛊,试图豁出性命,搏一个报仇的可能性。

从那以后,她变成了只能住在暗处的怪物。

血肉干枯、皮肤下隐约可见蛊虫,所有见过她身体的人,都难掩目光中满溢的恐惧与嫌恶。她无家可归,四处徘徊,在某一天,怀着满心愤懑与绝望,来到凌水村中。

那是温知澜的故乡。

温知澜当然早就不在其中,海边立着座荒废已久的神庙。

她吞食蛊虫,剧痛噬心,疼得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置身于神庙。身旁站着个瘦削的年轻人,五官平平,瞧不出一丝一毫特色。

他见她坐在角落号啕大哭,手足无措地呆立许久,等她哭得累了,便递来一块棉帕。

“什么水风上仙,根本就没有用。”

她止不住地哽咽,眼泪一直流:“哪怕出了事,他们也从不会去管,只顾自己享福,世上那么多不公……神仙真是烂透了。”

情绪激动的时候,蛊虫会四处逃窜,涌上她面颊。

他一定见到了她古怪的身体,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连连后退,避之不及。

那人沉默许久,笨拙为她擦去眼泪,忽然开口应声:“这水风上仙,的确没什么用――否则庙宇也不至于破落至此。”

“与其崇拜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试着相信一把眼前的人,对吧?”

她仰头,看见他咧嘴轻笑:“我叫顾明昭。小妹妹,你为什么哭?我比水风上仙厉害多了,倘若有人欺负你,准能帮你报仇。”

他只不过是一介凡人,才没办法替她报仇。

她只能靠自己。

不惧怕她丑陋的模样,愿意对着她笑的人,如果早一点遇见就好了。

那天她头也不回地仓促逃开,身体里的蛊虫剧烈生痛。

时机、地点、境遇,与那个人相见的时候,全都不对。

后来女孩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蛊虫蚕食,化作炼蛊容器,只能在每年春分悄悄前往凌水村,藏在大袍子里,站在远处看他一眼。

或是送上牡丹花籽,或是随他登上那座人迹罕至的山,看着灵气四合,星空浩瀚。

那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没有别人知道。

至于那一瓶瓶的药,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能送给他的东西。

只可惜最后的道别笨拙至极,她本想安慰他,却说出了断断续续、语意不通的话。

她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今夜的东海狂风乍起,邪气吞吐如龙。

在呜咽般的风声里,她正欲催动体内蛊虫,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韩姑娘――不对,白寒小姐?”

少女的双腿定在原地。

她想伸手捂住面上涌动的青筋,却已经太迟。

小跑着破开层层雾气,正气喘吁吁看着她的人,是顾明昭。

第六十五章 (你愿意相信我吗?)

邪骨生出阵阵寒气, 滔天白雾蔓延不休,整个海滩皆被吞噬其中。顾明昭重重咳嗽一声,在沉重威压里, 勉强立稳脚步。

如今正值春分, 倘若白家二小姐当真以身饲蛊, 在蛊虫躁动复苏的今夜, 实力定是最强。

而她要想复仇,也只能趁着温知澜还在凌水村的时候,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 从此山水不相逢,再难窥见他行踪。

白寒之所以行色匆匆,径直从山上离开,唯一可行的解释,是要赶在春分结束之前催动蛊虫, 与温知澜做出了结。

他们猜出这个计划,于是分头前往各处搜寻。谢镜辞与裴渡去了潮海山, 孟小汀在南, 莫霄阳在东山,唯有顾明昭来到海边的水风上仙庙宇前。

这个决定完全是在靠赌。

儿时的温知澜为祸村中,是他动用水风上仙的神力,才压制住温母狂涌的邪气。当那女人被他打倒在地的须臾, 从男孩漆黑的瞳孔里,顾明昭看出了明晃晃的恨意。

温知澜恨他。

当初秘境里的怪物吸食村民记忆,是在温知澜逃离凌水村、不知所踪以后。他很可能并未遗忘有关水风上仙的事,所以在多年后回到凌水村, 才会大肆破坏神庙,并将其用作藏匿尸体的密道。

莫霄阳说得对, 像被刨了坟。

许是阴差阳错,当众人讨论温知澜可能的去处时,顾明昭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里,等气喘吁吁狂奔而来,映入眼前的,竟是浓稠如牛乳的大雾。

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以及不久之前道别离去的韩姑娘,或是说,白二小姐。

她身上那件宽大的外袍已然没了踪影,衣袖纷飞,露出枯骨一般干瘪的右手。面颊之上青筋暗涌,偶有几只虫蝎的影子闪过,双眼则是布满血丝的通红。

在某段极为久远的记忆里,他曾见过与之相似的小女孩。

少女浑身上下的戾气轰然褪去,较之方才的杀意凛然,眼中竟浮起一丝仓惶无措的慌乱,下意识后退一步,低头掩去狰狞可怖的面容,脊背发抖。

他怎会来。

他怎能来。

明明已经做了最后的道别,唯独顾明昭,她绝不愿让他见到自己如此丑陋的模样。

更何况……他若是在温知澜眼前现身,定会被毫不犹豫杀掉。

“又来一个。”

温知澜瞥见她陡变的神色,猜出少女心中羞愧,不由大笑:“怎么,既然已经把自己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就要有被人看到的觉悟。你都成了这副模样,不会还――”

他话音未落,就见跟前袭来一道拳风。

顾明昭废柴了几百年,拳脚功夫从没怎么练过,这一拳挥过去,不但被对方轻而易举躲开,自己的右手还被顺势一扭,发出骨骼错位的咔擦响。

“一介凡夫俗子,也配和我动手?”

身为不老的仙灵,水风上仙常年住在凌水村中,为避免引起村民怀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换全新的相貌与名姓。

如今这具顾明昭的壳子,与三十多年前的模样大不相同,哪怕是温知澜,也没办法辨出分毫。

黑衣邪修冷冷看他,手掌发力,猛地一推:“就这副身子骨还来逞英雄,你比白寒更好笑。”

扑面而来的邪气汹涌,顾明昭体内灵力淡薄,全然无法招架,被一掌推飞数丈之远,重重跌落之际,从口中吐出殷红鲜血。

像被猫肆意折磨的老鼠一样。

这个想法让温知澜大为愉悦,情不自禁发出桀桀怪笑,手中灵力再度凝结,轻轻一挥。

浓郁黑气迅如疾电,径直扑向年轻人瘦削的身影,然而尚未触碰到他,便被另一股力道中途拦住。

白寒抿唇不言,立于顾明昭身前,为他挡下势如破竹的杀机。两股力道彼此相撞,迸发出轰然巨响,她明显弱了一些,被击得连连后退。

“我说了,你打不过我。”

温知澜哈哈大笑:“废物,全都是废物!你资质平平,修炼又比我晚了几十年,这要如何与我相争啊,白二小姐!”

他愈发兴奋,眼中血丝渐浓,溢出血一样的红:“当年你姐和你爹也是这样,不自量力,自以为是。老老实实装聋作哑不就好了?非要让我坦白一切,甚至打算将我送入仙盟。你姐姐死前还叫我夫君,真是好笑,若不是为了白家秘术,我怎会娶她――当初你侥幸逃过一劫,今夜就当斩草除根,让你和凌水村所有人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话音落下,四周邪风骤起,恍如锋利无匹的刀剑横飞,所过之处大雾散开,混沌不堪。

星空与月亮皆被吞没,见不到丁点儿亮色。邪气翻飞,于半空汇成一道道盘旋的漆黑漩涡,横冲直撞,锐不可当。

白寒催动体内蛊虫,咬牙抵御越发猛烈的袭击。

身体里的血肉无时无刻不在被撕咬啃噬,她忍下剧痛,声线颤抖:“……快走。”

这是在对身后的顾明昭说。

她今夜已经怀了必死的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性命――像他那样的人,只要一直站在光明敞亮的地方,无拘无束露出微笑就好了。

蛊虫的躁动已经到达顶峰。

少女单薄的皮肤裂开道道豁口,白衣被染成血红。她如今的模样一定狰狞至极,形如鬼魅魍魉。唯有顾明昭看到,在骇人的杀意里,白寒眼眶泛着薄红。

她在哭。

煞气满身的怪物脊背颤抖,嗓音沙哑,像是用尽了浑身上下全部的勇气,才终于开口对他说:“快跑啊。不要……看我。”

“你已经到极限了。”

温知澜相貌极美,目如桃花、靡颜腻肌,乍一看去雌雄莫辨,眼底一抹猩红更添艳色,此刻笑得张狂,半张脸隐在邪气之中:“你想引爆身体里的所有蛊虫,妄图换一个同归于尽,对不对?那真是要让二小姐失望了。”

他说着微眯双眼,将白寒上下打量一番:“我不会死,顶多身受重伤,但你嘛……在那个小白脸眼皮子底下被万虫噬心,彻底沦为一滩血肉,那种模样可不好看。”

“你闭嘴!”

白寒咬牙聚力,灵气有如长河泄洪,倏然爆开。温知澜不紧不慢,抬手一挥,属于她的力道轨迹随之偏转,落在不远处的水风上仙庙宇之上。

顷刻间白墙倾颓,被击出一个不规则大洞,四周烟尘弥散,在交织的烟与雾里,顾明昭见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水风上仙的庙宇破败多年,早就无人参拜,但此时此刻,却有个浑身是血的老妪趴伏于雕像前,似是被巨响惊醒,右手微微一动。

是村长。

“水风的庙……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温知澜见状更是兴奋,手中再度聚力,砸向那座面目模糊的仙像:“当年你那样对我们,带头害死我娘,如今还不是遭了报应,沦落成这副模样!你有本事出来啊!哈哈哈哈!”

当他时隔多年回到凌水村,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来到水风上仙的庙宇寻仇。

没想到当年香火旺盛的神庙已然无人问津,村子里更是没有任何人记得他,温知澜怔愣片刻,旋即爆发出大笑。

这都是报应!水风当年仗势欺人、好不得意,如今被所有人忘在脑后,只怕已经魂飞魄散,连一缕灰都不剩下。

神像脑袋被邪气击中,瞬间化作齑粉,颓然坠落。

倒在地上的村长听闻此言,竟脊背稍弓,竭力抬头:“这位先生……他曾真正存在过,对不对?”

顾明昭默然不语,暗暗握紧拳头。

“小白脸,你年纪轻轻,应该没听说过吧?”

温知澜缓步走向老妪,映出红眸血色,宛如修罗。

他对着顾明昭说话,眼神却并未落在后者身上,语气里是十足的不屑:“三十年前,凌水村有个小神仙。当年他可是威风得很,自以为多么了不起,如今谁还记得他?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也只有这老太太,才会在深夜一个人给他上供。”

他话语落毕,已然走到村长跟前,邪气渐渐缠上老妪脖颈:“我记得当年你很崇拜他,对吧?老是叫什么先生先生,听着就不爽。都这种时候了,还来庙里看他……我今日就算杀了你,水风又能奈我何?”

剧痛从脖子往全身蔓延,满头白发的老妪眉头紧蹙,混浊的双眼中,溢出一缕清明亮色。

来水风上仙的庙宇,是她持续多年的习惯。今夜像往常一样来到这里,却不料遇见温知澜,被一掌击中胸口昏死过去,直到那声巨响出现,才悠悠转醒。

此刻面对死亡,她心中虽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恍然的释怀与坦然。

温知澜说……她曾经崇敬着一位先生。

原来那些若隐若现的情愫并非是假。

她所追逐的并非幻影,她向往的信念亦非虚构,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无比真切地存在过,也无比真切地,被她所崇敬着。

温知澜笑得愈发放肆,正要把邪气收紧,忽然察觉到身侧一道冷风。

白寒的动作极快,寒气擦着他侧脸过去,划出一道淋漓血痕。她不敢大意,继而加剧攻势,暗暗发力。

温知澜的实力之强,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正如他所说一般,即便她引爆体内所有蛊虫,也很可能无法将他置于死地。

但至少……她不能让更多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下。

邪气浩瀚,隐约有淡淡的月色飘然落下,照亮庙宇中残破的神像。

顾明昭颤抖着起身,任由剧痛一点点撕裂神经。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神庙,是用来寄托信徒们祈愿的地方。

若有人虔诚参拜,心愿会凝聚在神像之中,等他凝神去听,能知晓所有人的愿望。

顾明昭已经很久未曾聆听过了――神像中从来都空空如也,他不给自己希望,也就不会失望。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闭上双眼,所剩无几的灵力拂过神像手心,竟有道稚嫩的女孩声线破开重重迷雾,轻轻来到耳边。

“上仙上仙,你就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先生吗?”她说:“大家都说村子里从没出现过那样一个人,但我总觉得,身边像是缺了很重要的什么东西。我家里没钱,原本是没办法上学的……是你办了学堂,让我们有念书的机会,对不对?”

声音倏然一顿,再响起时,已是更大一些的少女声线。

“先生,你今日过得怎样?”

她心情似乎不错,说着笑了笑:“我已经攒够钱,能开办学堂啦。对着雕像说话好奇怪呀,但是……说不定你能听到,对吧?忘记你的模样,对不起。”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声音。

有个男人说:“老兄,虽然没听过你的名号,但总觉得你看上去贼靠谱。明天去李家求亲,千万要保佑我啊!”

有个女人说:“看你雕像总觉得亲切,真奇怪,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啊。算了,神庙帮你打扫干净了,不用谢。”

还有最初那女孩更为苍老之后的低喃:“学堂办得很好,先生,我算不算是延续了你的意愿?我体弱多病,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不过没关系,已经有好几个年轻人答应留在学堂帮工,无论如何,总会继续下去的。”

她说着一顿,加重语气,像是对她自己说:“就算我重病死去,不被其他人记得……那份意愿,也一定能继续下去。”

或许谢小姐说得没错。

哪怕记忆消失不见,也还是会有这样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悄藏在心头。

所以他才得以继续存在,无论作为顾明昭,还是本应逝去的水风。

凌水村里,都是他想要守护之人。

他们或许蛮横粗鲁,或许幼稚别扭,又或许冷漠孤僻,但当初温母作乱、为祸一方,是他们从他手里拿过了刀。

那女人身为邪修,最擅诅咒之事,临死之前哀声哭嚎:“今日谁若残杀我儿与我,我咒他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身为镇守一方的仙人,最为致命的一刀,本应由他出手。

然而仙灵沾染不得邪气,杀人更是大忌,一名渔夫从他手中夺过刀,浑身颤抖着开口:“大人,我们来。”

于是那女人身中数刀,每位在场的村民都动了手。

其实她早就死去,小刀却还是一个接着一个传递。他们力量微薄,没什么能耐,试图用这个办法共同分担诅咒,也在用自己的行动,笨拙地保护他。

那是他们之间的羁绊。

白寒不敌对手,被击出数步,跌倒在地。

温知澜同样被她重创,吐出一口血,颇为不耐地皱起眉头:“打打闹闹该结束了,让你们死在一起,我算是仁至义尽。”

他动了真格,邪气骤然汇集,疾风好似野兽奔逃,如刃如刀。威震八方的力量,被对准身前破败的水风神庙,以及瘫倒在地的两个人影。

须臾,杀机四起。

一切异变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在邪气奔涌的呼啸声里,白寒见到一抹挡在身前的影子。

年轻人笑得灿烂温和,乌黑莹亮的眼瞳熠熠生辉,比天上的星星更加耀眼夺目,轻轻一晃,落在她眼前。

“还记得五年前,我在这儿对你说过的话吗?”

顾明昭看着她,影子被月光拉长,声音澄澈如泉:“与其崇拜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试着相信一把眼前的人……我会保护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泪水不受控制,自眼眶狂涌而出。

白寒从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水风上仙于她而言,不过是伫立于海边的破落神像。

对她微笑着伸出手的人,小心翼翼种下那株牡丹花的人,叫做顾明昭。

她一直都信仰着他,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当他对着别人微笑,哪怕那个笑容不是给她,白寒也能打从心底感到快乐,仿佛普照万物的阳光落进昏暗幽谷,虽是无心,却能照亮无边黑暗。

顾明昭咧嘴一笑。

邪气滔天,只剩下咫尺之距――

不过短短一刹,倏有光华跃起。

最初只是极为微小的一点亮芒,旋即战栗着爆开,裹挟星火燎原之势,于刹那之间笼罩四野。

海浪。乌云。一束亮芒破开天际,暗夜混沌,暗潮汹汹。

夺目的白光宛如游龙、遮天蔽月,邪气本是一往无前,此时却好似群山崩颓,一阵短暂的僵持后,被猛地震开――

轰!

水风上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象征,那么多人渴求着他的眷顾,却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坚信着最为本真的他。

白寒相信顾明昭。

水风上仙普渡众生,而顾明昭,是属于她一人的神明。

只要那个姑娘仍对他怀有信念――

属于神明无可匹敌的力量,就能独独为她一人而重生。

光华万顷,一瞬霜寒。

满身血迹、被护在身后的老妪指尖轻颤,凝视着不远处的背影,自眼中涌出滚烫热泪。

她曾偶尔对人说起过,关于那位不知名姓的先生。

他们毫不在意地笑,并不相信,只是随口问她:真的吗?那个人是什么模样?

怎么说呢。

他应该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相貌寻常,眼睛很亮,看上去温温和和,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模样,在雨天的时候――

一道模糊的人影浮现在脑海,她想起某个遥远的下雨天,水滴淅淅沥沥,有人抱着许多伞站在学堂前,若是有人没带雨具,便顺手递上一把。

瘦小懵懂的女孩将它接过,耳边是年轻人温柔的笑:“当心,别着凉。”

他应该是那样的人。

老妪眼中溢出一抹笑。

原来……他当真是那样的人,她没记错。

这是顾明昭竭尽全力的一击。

邪气尽散,温知澜蹙眉后退,嗓音发哑,满是不敢置信:“这招――你是水风?”

他说罢发出一声冷笑,语气越发癫狂得意:“以你如今的实力,又能奈我何?我早就想亲手报仇,多亏上仙能亲自送上门来找死!”

回应他的,并非顾明昭。

清凌慵懒的女音自远处传来,虽在笑,却带了凌厉杀机:“是吗?”

谢镜辞自雾气中穿行而过,青衣如竹,柳叶眼瞥向一片狼藉的神庙,手中长刀嗡然作响。

她身侧的裴渡微微颔首:“顾公子,还好吗?”

“还好还好。”

顾明昭扶了把老腰:“幸亏二位来得及时。”

他们早有计划,为避免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着一个送,事先分配了传讯符,若有人找到白寒与温知澜,便立刻通知其他人增援。

莫霄阳和孟小汀尚未赶到,在寒风呜咽里,谢镜辞拔刀出鞘,眉梢微挑:“是谁送上门来找死……还不一定吧?”

第六十六章 (谢疏觉得很恐怖!)

谢镜辞的刀很快。

众所周知, 反派往往死于话多,通常小嘴一张开始叭叭,便错失了解决主角的最佳时机, 旋即遭到无情反杀。

她拔刀后一向不喜多言, 鬼哭刀出鞘之际, 斩开身边层层雾气, 有如疾光幻影,直扑温知澜。

东海灵力稀薄, 他们一行人的修为都或多或少受了影响, 无法放肆施展;然而蛊师以蛊虫为媒介,并不十分依赖天地灵气,在这场对决里,占据了天然的优势。

更何况温知澜凭借邪骨,在无数平民百姓鲜血的滋养下, 已经炼成了元婴。

鬼哭乃是杀人无数的邪刀,在汹汹邪气之下, 竟未显出丝毫颓色, 反而战意高涨,通体散发出血一样的红光。

第一击,刀光缭绕,横扫而过, 锋利难当的杀气凝作实体,径直攻向不远处样貌妖异的高挑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