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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上只不过是道不值一提的小伤,谢镜辞身为一名刀修,连生死之间都有过经历,自然不会因此哭哭啼啼。

她还沉浸在不久前的余韵里,整个身子都在软绵绵地发僵,闻言摇摇头,低声应道:“小伤而已,不碍事,不用管它。”

她应得不甚在意,身旁听的那人却不这么想,拇指擦过伤口边际,缓缓注入一丝灵力。

这股气息干净清凉,好似炎炎夏日里的一捧清泉,当头浇下,很快便将疼痛拂去大半。

“你不必因我……做出这种事。”

裴渡喉音发涩,停顿片刻,带了几分迟疑的语意:“这股灵力里没有魔气,不脏。”

他体内的两种气息彼此混杂、相互融合,早就没了边界。谢镜辞不会知道,裴渡究竟有多小心翼翼,才能将这份最为纯净的灵力送给她。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情难自禁地感到自卑。

“什么脏不脏的,魔气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因他的这股气息,侧颈上血滴已被止住,疼痛亦不那么明显,谢镜辞抬手摸了一把,仿佛仍能感受到少年人指腹的热度。

直到这时,她才敢飞快抬起眼睛,偷偷看一看裴渡的神色。

他听上去语气淡淡,其实脸红得与她如出一辙,甚至连脖子也浸了粉色。谢镜辞莫名想笑,只能抿住嘴唇,再度垂下脑袋。

不得不说,当裴渡形状漂亮的薄唇染上她的血,红沁沁又湿漉漉,张开微微一道缝隙,实打实勾人。

“蔺前辈说了,开头几次适应不过来,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

她把脑子里上不得台面的念头通通清空,轻咳一声:“等身体渐渐熟悉,你迟早能彻底清除魔气。”

谢镜辞说着一顿,揉了把发热的侧脸。

她事先虽然强调过,割破脖子只是为了抑制裴渡体内的魔气,可无论出于怎样冠冕堂皇的目的,如他那般吻上脖颈,都未免太过暧昧。

为缓解尴尬的气氛,谢镜辞决定转移话题:“对了,方才爹来找我――”

她的本意是把注意力转开,说到一半才意识过来,当时谢疏敲门,自己正被裴渡按住后背,任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把门外的老实人骗得团团转。

甚至于,当时的她心脏砰砰直跳,因为偷偷摸摸、随时可能被戳穿的刺激感而乐在其中。

谢镜辞心中悲切。

对不起。爹,她是个只顾自己快乐的不孝女,对不起。

“他来找我,许是同你的治疗有关。”

她识海里咕噜噜冒泡泡,面上则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去找他问问看,你先好好休息吧。”

过了这么久,听她正色讲出这种话,少年人的心跳才好不容易恢复了平稳的速度。

裴渡点头,正欲开口道别,却见跟前的姑娘扬唇一笑,踮起脚尖朝他靠近,在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谢镜辞的声线又轻又快,如同一阵倏然而至的风。他的心口却因这道风再度收紧,脊背挺得笔直,黑瞳一晃。

谢小姐对他说……

“以后若是还想要,尽管告诉我便是哦。”

谢镜辞神识归位,修为并未受到损伤,但她毕竟在床上一动不动躺了好几年,与往日相较,体能下降不少。

裴渡的情况就更不必多说。他先是身受重伤,后来又被魔气侵蚀筋脉,哪怕有医圣蔺缺相助,要想恢复大半,也得等上不少的时间。

家里养了两个病号,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谢镜辞都过着米虫一样舒适惬意的日子――

平日只需要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或是提刀练习挥砍的技巧,不必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每天三点一线,乐得自在。

等裴渡的伤势总算好上一些,谢镜辞带他出门逛了一圈云京。

乍一听见这个提议时,少年神色微怔,下意识想要拒绝;她的语气却是轻快活泼,大大咧咧告诉他,用易容术遮掩相貌就好,不必担心。

“而且,”谢镜辞说话时托着腮帮子,目光悠悠噙了笑,“你已经很久没出去看看了吧?有我在,两个人一起的话,一定没事的。”

这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裴渡听罢沉默须臾。

他在修真界里声名狼藉,已有多年未曾光明正大、毫无负担地离开一隅天地,随心所欲行走于阳光底下。初来云京的那日倒是见了几眼街道,奈何步履匆匆,来不及细看。

其实他早就习惯了隐于黑暗,把自己藏匿在不为人知的小小空间,可当谢小姐开口,裴渡还是忍不住生出淡淡的、拘谨的期待。

――除了外面的世界本身,对他同样拥有致命吸引力的,还有谢小姐那句“两个人一起”。

哪怕面对尸山血海、九死一生,这个杀伐果决的魔头都能面色不改,始终保持着冷然目光。

修真界里无人想到,当裴渡同她一并迈出谢府的朱红大门,仅仅站在普普通通的云京长街,迎着日光抬头,黑瞳中若隐若现的,会满满尽是犹豫与茫然。

“这里的景色还不赖吧?”

谢镜辞立于他身侧,眼尾稍稍一勾,嘴角亦是扬了笑:“裴渡,欢迎来到云京。”

这并非裴渡头一回来到云京。

他入魔以后,仍在寻找能让谢镜辞苏醒的药物,只要得到其中之一,便会悄悄来到云京城,将其放在谢府门前。那时的一切全是偷偷摸摸,他来了就走,从未有过逗留。

原来在白天,云京城里会是这副模样。

人潮如织,高阁林丽。街边遍布零零星星的小摊,汇作一条无头无尾的长龙,他听见嘈杂的笑、叫卖声与交谈声,如同笼中之鸟挣脱禁锢,来到广袤无垠的天空,一时间眼花缭乱,略微睁大双眼。

谢镜辞抬头看他一眼,手指抓了抓袖口。

“裴渡。”

悄悄藏着的小心思催促她尽快开口。谢镜辞动机不纯,刚一叫出这个名字,心跳便止不住地加速。

她轻轻吸了口气,向他伸出右手,语气里是微不可查的紧张:“云京城里行人繁多,要是走丢就糟了。你不妨抓着我――”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整只右手就被一道冰凉却柔软的触感包裹其中。

少年人的动作生涩至极,生了薄茧的掌心划过她手背,正在小心翼翼调整动作,却听谢镜辞懵懵地同时出声:“……袖子。”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裴渡瞬间顿住。

他感到脸上不断爆开的热。

按照谢小姐的本意,不过是让他抓紧她衣袖,以免在人潮中彼此失散。可他却会错了意,那样直白地握住她的右手。

“抱歉。”

心里的思绪纷乱如麻,裴渡不敢去看她眼睛,狼狈卸下掌心力气:“我以为――”

他说着把右手往回缩,行至一半,却被兀地按住。

属于世家小姐的手心柔软如丝绸,轻轻罩在他皮肤上,当裴渡抬眸,听见她低低的嗓音:“比起袖子,还是这样比较方便,对吧。”

这自然是强装镇定。

谢镜辞看似不动如山,其实心底早就尖叫连连,紧张得屏住呼吸。

救命救命,这当真是她能做出的动作、讲出来的话吗?要是裴渡不愿被她握住,把手决然抽回,那她一定会觉得难过伤心。

可倘若他乖乖顺从,让他俩保持这样的动作……又实在令人害羞。

这种暧昧不明的推拉最是折磨人,谢镜辞把握不了分寸,进退两难。

思绪一道接着一道,胡乱浮现在识海。被她握着的左手突然一动,自掌心挣开。

谢镜辞的手比他小了许多,握起来已经有些吃力,此刻只能任由裴渡抽离,心口失落落地一空。

旋即便是更为剧烈的跳动。

――与她掌心错开的左手并未离去,而是顺势往下一捏,修长的五指覆下,轻而易举便将她的整个手掌裹挟其中。

谢镜辞耳后发热,胸口传来无比剧烈的咚咚咚。

裴渡说:“这样……更方便。”

他说了“嗯”,还反手握住她的手。

谢镜辞怔愣片刻,心里的小人疯狂蹬腿,滚了一圈又一圈,高兴得能上天,一面嘿嘿发笑,一面捂住通红的脸。

这这这算是牵手吧,她和裴渡。

连牵手都有了,其它的进度还会远吗!

谢镜辞从不会主动与人牵手,孟小汀却是个黏人的性子,时常握着她的手腕荡来荡去。

多亏如此,她才不至于表现得太过生涩,反观裴渡,整条手臂仿佛成了根木头,僵硬得很。

或许他也在紧张。谢镜辞因为这个念头心情大好,嘴角的弧度止不下来,带着裴渡从南逛到北,一张嘴没停过。

“这里是玲珑坊,专门卖些精致的小玩意。”

“那边叫琴乐阁,是乐修们时常聚集的地方,也卖些乐器和铺子。若是运气好,能在那里听见乐修们自发的合奏。”

“一直往这个方向走,能抵达郊外的荒山。云京城里修士众多,通常不会有妖邪作乱,可一旦深入荒郊,就经常有怪事出现。”

她一路走一路介绍,行至书铺,察觉裴渡脚步微顿。

从学宫起,他就一直很爱看书。

谢镜辞眨眨眼睛:“我们进去看看?”

云京书铺众多,这家算不得最大,好在书册摆放得整整齐齐,令人心生舒适。

裴渡用了易容的药膏,魔气亦被蔺缺藏好,书铺老板没能认出他身份,含了笑地凑上前来:“二位,可有什么中意的书册?”

谢镜辞礼貌一笑:“我们自行看看就好,多谢。”

两人都是许久没来过书铺,对大热书籍皆已陌生。裴渡将木架一一扫视而过,目光隐忍又探究,露出几分浅浅的好奇。

这才是与他年纪相仿的神色,在此之前,尽数被晦暗的静默所掩盖,懂事得叫人心里难受。

他看得认真,谢镜辞便也卸下心中防备,将热门书册端详一番。这原本是个漫不经心的动作,目光途经某个角落,却在中途突然停下。

能在书铺搏得大热销量的,往往不是裴渡钟爱的正史或剑诀,老百姓们热衷的作品,通常得带有几分有趣的噱头。

比如眼下这一本,就叫《裴府秘闻录》。

“看上了这一本?”

店老板就在不远处,见状凑上前来:“二位知道裴渡吧?这册话本就是以他为原型,讲述主人公一步步堕身入魔,最终惨遭诛杀的故事――行侠仗义看得多了,偶尔瞧一瞧叛离整个修真界的恶人,也是很有意思的。”

身旁的少年安静不语,谢镜辞瞥见他眼底暗色渐浓,后脑勺嗡嗡作响。

近期一段时间,裴渡陨落的消息传遍四海八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跃成为当之无愧的大热门。

像眼前这种书册,既然已经取了如此直白的标题,内容会怎样添油加醋、搏人眼球,答案不言而喻。

踏入仙道的少年修士们,哪个不想修成大道、挽救苍生。裴渡剑骨天成,心中自有一捧凌云抱负,如今的这册话本,却是将他的自尊死死压在地下。

她下意识觉得恶心,正要伸手去拿,没想到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那手不大,白白嫩嫩,带了孩童独有的稚嫩,当谢镜辞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男孩白净纤瘦,衣着布料一看便是价值不菲,拿了书后并不多言,手腕一转,将其递给身边小侍模样的青年。

谢镜辞蹙眉:“这本书――”

男孩以为她对话本感兴趣,面色不耐,冷声打断:“这本书所言非实,何必看它?你们年纪应当不小了,莫非还分不清是非曲直么?”

她莫名其妙被教育一番,等想清了对方话里的意思,试探性接道:“那你为何要将它买下?这本书哪里说了假话?”

“买下这种东西,自然是扔进火里,一并烧掉。”

男孩抬头瞥她,眼神冷冷,显然没有太多耐心,轻哼出声:“哪里说了假话?它全篇都是假话。什么恃才放旷、自视甚高……算了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他的语气称不上好,谢镜辞却露了笑:“所以,你觉得裴渡不是个坏人?”

寻常修士听见裴渡的名字,定会当即露出不屑之色。男孩应该头一回见到像她这种反应,脸上的敌意消退一些,闷声应答:“……他救过我。”

谢镜辞飞快看了眼裴渡,仍是轻笑:“那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犹豫一瞬,鼓起勇气又说:“他和话本子里写的完全不同,温温柔柔的,还为我包扎了伤口,让我不要害怕。所以你们不要再看那些话本,全都是假的。”

果然是这样。

即便修真界里处处遍布蜚语流言,可那些曾与裴渡真正接触过的人,总会有几个对他心怀一份信任。

这样的信任虽然微小,在铺天盖地的恶意里显得不值一提,但正如暗夜里的一点流萤,只要仍然存在,就足以生出温暖的、莹亮的光。

小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认定了就很难更改。

谢镜辞俯身看他:“所以,你就把书铺里关于他的书册买下来,然后丢进火里烧掉?”

男孩点头。

他不知在思考什么,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半晌,终于好奇开口:“姐姐,你也喜欢他吗?”

裴渡明显一怔。

小孩话里的“喜欢”语意单纯,不似成年人那般弯弯绕绕,虽然对此心知肚明,谢镜辞还是感到侧脸发热:“不能说是‘喜欢’,我――”

他眉眼低垂,很是失落的模样:“原来你不喜欢他,我还以为姐姐跟其他人不一样。”

那、那倒也不是,倘若直说“不喜欢”,岂不就和讨厌没什么两样了?这小孩分明就是强盗逻辑,她不管怎样回答,都得踩进陷阱。

可是……或许也并非全是陷阱。

谢镜辞本来就一直在喜欢他。

书铺人头攒动,四面八方尽是嘈杂声响,到他们这边,却莫名陷入了古怪的静谧,有某种说不清的因子缓缓发酵。

裴渡垂着长睫,眼底幽暗,划过一丝自嘲。

方才他竟动了贪念,妄想着谢小姐会顺着男孩的意思,哄骗他回答一句“喜欢”,想来真是恬不知耻,奢求得太多。

至于那些与他有关的书……

更多的自厌与颓败涌上心头,在一片蔓延的沉默里,裴渡忽然听见属于她的声音。

谢小姐说:“喜欢……我也很喜欢裴渡。”

就算知道这是一句安抚性质的谎言,他还是难以自制地心口发颤,仓促抬头。

“对吧!”

男孩的双眼瞬间发亮,嘴角高高咧开:“他当时为了保护我,被魔物刺穿过肩膀,即便流着血,也要站在我面前。”

他说着压低声音:“我问过爹娘,他们都说鬼冢一事颇有蹊跷,只可惜没留下任何线索,这才把所有罪名安在他头上。”

谢镜辞暗暗攥住袖子,一颗心紧绷着悬在半空,等终于下定决心,才轻声应道:“我也曾经见过他几次。”

这是一场假戏真做,虚虚实实辨不清晰,看似逢场作戏,其实句句源自真心。

那些话本一定让他很是难受,谢镜辞想把心里的话说给他听――虽然裴渡一定觉得这是哄小孩的玩笑话。

其实他才是那个需要被哄一哄的小朋友。

她道:“裴渡性子温温和和的,不太爱讲话。剑术非常厉害,却并不因此觉得高人一等,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男孩少有地得了同好,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而且他还很好看!”

小孩哪里懂得太多大道理,总共就这么点心思。

谢镜辞笑意不止:“对,很漂亮,谁都不及他好看。”

小朋友说得兴起,视线不经意一转,掠过她身边一直没说话的裴渡:“哥哥,你脸好红,莫不是生病了?”

裴渡听见谢镜辞噗嗤笑出了声。

他本就意乱,这声笑轻轻挠在心口上,勾出更为滚烫的火。除却羞赧,心里更多还是从未有过的喜悦,像是糖浆砰地炸开。

感受到她的注视,裴渡别开视线。

“其实他还很可爱哦。”

与之前的言语不同,谢小姐这回带了调侃般的笑:“有时候呆呆的,若是有谁当面夸他一句,裴渡很容易脸红害羞。”

谢镜辞意有所指,裴渡听出话里的逗弄,胸口如被猫爪一抓,把头压得更低。

她真是……

“哇――”

男孩若有所思,细声细气地应和:“难怪你会喜欢他。”

自己亲口说出来是一回事,被人如此直白地点明,那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感受了。

谢镜辞摸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偏偏有恃无恐,口中仍在接话:“因为他很好啊。”

方才见到那话本时生出的自厌情绪,全因她的话语轰然消散。卑怯的心脏几近枯涸,却在此刻猛地一震,用力冲撞胸腔,徒留心动难当。

周遭极闹也极静,裴渡听见她说:“像他那样好的人,只要见过一面,很难不喜欢上吧。”

第96章 番外九(平行世界(9)...)

谢镜辞与小朋友相谈甚欢, 一番问询之下,得知男孩名叫孙珏,乃是云京孙家的小儿子。

孙家世代修习道法, 于幻术之上颇有造诣。孙珏上有四个兄长姐姐,自小在全家人的溺爱中长大, 便养成了无法无天、恣意娇纵的小霸王习性。

而他之所以遇见裴渡, 是听闻鬼冢妖邪横生,又有实力强横的邪魔出世, 一时心中好奇,缠着其中一位兄长去了那地方。

按照时间推算,那时裴渡刚被裴风南推下悬崖没多久,莫说灵力贫乏, 连筋脉骨骼都是处处破损, 稍稍一动, 浑身上下都是剧烈生疼。

恰逢孙珏偷偷溜出帐篷, 想去神秘无边的鬼冢看看热闹, 不料路遇邪魔,九死一生。

略去惨烈且血淋淋的经过, 总而言之,身为今后令所有人全都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裴渡在那天竭尽全力抵御邪魔, 于生死存亡之间,终于护住了男孩的一条性命。

孙珏虽然年纪尚小, 却对是非曲直看得格外分明。

小孩的心思最是简单,始终认定一个不变的道理:倘若那个浑身血污的哥哥是坏人, 定不会舍命前来救他。

哪怕是在正道里,他也听过许多关于“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和“临阵脱逃”的故事。

陌生哥哥并未告诉他自己的名姓, 护送男孩回到营地不远处,就很快道别离开。

直到数日之后,鬼冢邪魔的通缉榜被张贴在云京各处,孙珏才终于知晓,原来他名叫裴渡。

可那人分明温温柔柔对他说过话,为了确保男孩的安全,宁愿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亲自将其送回营地附近。

说他固执也好,鬼迷心窍也罢,孙珏总有种隐隐约约的念头,或许裴渡并不像绝大多数人所说那样,是个无恶不赦的魔头。

他喜欢那个大哥哥。

小少爷得了同好,差点要拉着谢镜辞去拜把子,后来被侍卫提醒天色已晚,才依依不舍道别回了家――

自从那次在鬼冢偷偷摸摸溜走,他爹他娘气到险些发疯。

今日是个宜出行的大好时机,当谢镜辞回到谢府,毫无防备地,被两则消息迎面砸在头顶。

其一是东海异变,有上古妖邪破开琅琊秘境,盘踞于秘境之外的凌水村。

传闻妖邪名为“忆灵”,能吞噬修士的记忆与神识,转而炼作养料,化为己用。

忆灵于琅琊秘境蛰伏多年,如今破境而出,已引来不少世家门派争相围剿,裴府亦在其中。

若是能合理利用忆灵,找出当年鬼冢里的记忆……要想恢复裴渡清白,或许不再是天方夜谭。

其二是,孟小汀醒了。

她被龙逍及时救出,神识并未遭到致命重创,后来又在灵丹妙药的护养之中休憩多日,汲取了天地灵气,识海渐渐复苏。

谢镜辞是一路跑去的孟家。

坐在床上的小姑娘比曾经清瘦许多,面上没什么血色,好似玉器白瓷。她身旁围着林蕴柔和几个嘘寒问暖的小丫鬟,瞥见谢镜辞的身影,眼泪哗啦啦就掉下来:“哇――!辞辞你醒了!”

“今日应当要庆祝你平安无事。”

谢镜辞心下酸涩又好笑,敲敲孟小汀脑袋,为她抹去源源不断往外涌的泪珠:“我已经醒来一月有余了。”

“我们怎么就这么难兄难弟啊,连受伤昏迷都撞到一块儿去了。”

她说着抽噎一下,目光无意间往外一探,好奇道:“外面那人是……龙公子?”

“我已同她说过,龙小道友赠予了不少珍惜药材。”

林蕴柔眼尾稍弯,语意加深:“龙公子,不进来看看她么?”

谢镜辞扭头看一眼门外的龙逍。

这会儿已近傍晚,淡黄的夕阳被他披于身后,勾勒出一道孤零零的深黑色影子。不知是不是映了晚霞的缘故,他的脸莫名泛红。

她想起来了。

龙逍曾经说过,自己不便进入女子闺房,除非有朝一日孟小汀醒来,亲自允他靠近。

“一个人站在外面,多没意思啊。”

孟小汀眼角眉梢尽是笑意,朝他咧了嘴角:“我还想当面谢谢你呢。”

龙逍喉头动了动。

他一步步走近,向来游刃有余的目光渐渐生出笨拙之色,走到最后,甚至成了同手同脚。

谢镜辞轻轻一咳,林蕴柔假装四处看风景,周围看热闹的小丫鬟叽叽喳喳,笑成一片。

龙逍:“呃,那个……开心。”

孟小汀有些纳闷地看着他。

“不对不对,‘开心’是我的心里话,我没打算把它讲出来,我原本想说的是――”

他说话不过脑子,讲到一半,才突然发现把自个儿的底泄了个一干二净,只想当场来一出我杀我自己,图一个清净。

龙逍抓耳挠腮,声音越来越低:“就是,孟小姐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我忽然想起,今日的药是不是还没准备?”

林蕴柔神色淡淡,看向身侧的小丫鬟:“不如我先同你们去看看药材――就算醒过来,喝药也不能省。”

谢镜辞点头:“我也来帮忙!”

龙逍猜出她们用意,满目惊恐地瞟她一眼,启用传音入密:“谢小姐,你不能把我丢在这儿。”

他说着一顿,很没出息地开始结巴:“我我我紧张。”

虽然当初在孟小汀房前,他的确对谢镜辞许诺过,会在她醒来之际表明心意。可如今当真来到这个时候――

他好慌慌慌慌。

要是不怂,龙逍哪能这么多年过去,还只是在可怜巴巴地暗恋。

谢镜辞恨铁不成钢,全然忘了自己也是这副怂包样,面对裴渡唯唯诺诺,一旦撞上其他人,道理一套接着一套:“你当初拳打邪祟、脚踢妖魔的气势去哪儿了?莫非连拼一拼都不敢?”

龙逍应得很没底气:“孟小姐又不是什么妖魔邪祟。”

这人还会顶嘴。

谢镜辞被哽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林蕴柔身为当家主母,行事向来风风火火、毫不拖泥带水,这会儿说煎药就煎药,带着一帮小姑娘很快出了门。

于是喧嚣褪去,卧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龙逍故作镇定地挠头,用余光悄悄瞥她。

在无数个漫长的日日夜夜里,他渐渐习惯了远远看着孟小汀的侧影,用思绪一点点描摹她侧脸的轮廓。如今真真切切地靠近,仿佛一场旅行终于走到了终点,像在做梦,却也感到无与伦比的心安。

“林姨说,龙公子送来了许多救命的药材……多谢。”

孟小汀没他那么多心理包袱,靠坐在床头上,微微侧过脸来:“至于那些药,我今后会慢慢偿还。”

这回龙逍接得很快,似是有些急:“不用还。”

孟小汀是他喜欢的姑娘,他不愿成为她某种意义上的负担。

大脑习惯性地开始运作,他想起那个被用了无数次的理由,一时心急,句子噼里啪啦往外冒:“你是谢小姐最好的朋友,按理来说,也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不用讲究这种虚礼,我也不――”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明明早就下定了决心,要告诉她自己真正的心意。之前接二连三撒谎也就罢了,如今都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拿谢小姐做挡箭牌。

他想对她好,压根就与其他人无关。

孟小汀轻轻笑笑,没把这段话放在心上,目光悠悠一晃,落在虚掩着的门边。

因身体虚弱,她说话没了往日的活力,语气却仍是又轻又快,好似温柔的风:“说来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梦里偶尔会见到龙公子。”

龙逍胸口微震,如被一颗从天而降的蜜糖砸中,慌乱得屏住呼吸。

“在梦里的时候,你从来都只是远远站在门边,一句话也不说。我开口想让你进来,可你怎么都听不见,一直动也不动立在那里。”

她说着自顾自笑起来:“很奇怪的梦,对吧?”

听她讲话的人却并未做出回应。

右手握紧又松开,龙逍听见一道掠过窗边的风。枝头树叶乱颤,连带他的心口也发出阵阵悸动,在孟小汀再度开口之前,少年终于抬头:“不是因为谢小姐。”

孟小汀一愣。

“之所以不用偿还,是因为那些东西……打从一开始,就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窗外的枝叶又晃了一下。

她耳边腾起淡淡的热,眼睫轻颤,听龙逍继续道:“对于我来说,如果不能救下孟小姐,无论哪种药材,全都和野草无异。天灵地宝也好,灵丹妙药也罢,通通都……没有你重要。”

他的脸仿佛在烧。

可言语汹汹,一股脑涌向嘴边,把理智冲刷得荡然无存,容不得停下。

“我只是想要救你,和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龙逍说:“你比任何人都重要,也比任何人,都更加独一无二、与众不同――在我心里,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作为一名所向披靡的天才修士,龙逍这辈子头一回如此紧张,犹豫着不敢去看孟小汀神色,最后开口时,语气弱了许多,像是歉疚,也像委屈:“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风已经停了,四周静悄悄的,唯有他的心脏仍在剧烈跳动,扑通扑通。

余光从孟小姐脸上匆匆划过,她的脸竟然也是通红。

和喜欢的女孩子说话,可要比越级杀人难多了。

可惜他终究没等到孟小汀的回应。

最后一句话音方落,本应空无一人的门外走廊里,骤然传来一声尖锐驴叫。

随后便是鸡叫马叫乱作一团,间或响起两声无比慌乱的“快闭嘴”,旋即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哗啦啦滚下一大片人。

最上面的小丫鬟笑声没停,中途被迫停下,化作一声急促的鹅叫。

孟小汀:……

孟小汀红着脸蹬被子:“你你你们不是去煎药了吗!辞辞!我的天,还有林姨――您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谢镜辞强颜欢笑,咳得好似命不久矣。

林蕴柔优雅站起,继续假装四处看风景。

“所以――”

右手再度握紧,龙逍深吸一口气。

许是怕她害羞,他这回用了传音入密。然而神识之间的触碰何其亲昵,字字句句皆是无比清晰,轻轻击打在孟小汀识海上。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没有其他人能听见。

龙逍终于拿出了降妖除魔时的勇气,背对着身后神色各异的诸位女修,独独对上她的眼睛。

一时间神识交汇,孟小汀感到细细密密的痒,与此同时,也听见他的声音:“你醒来我很开心是真的,偷偷站在门边看你是真的,还有……”

恍惚之间,孟小汀对上他漆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