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认真想了想:“我想,我应该请几个月长假。要搞清这件事怕是不那么简单。只是,请假需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这件事交给我好了,保证办得妥妥当当!”夏晓薇说,“咱们分头行动,你去买明天的火车票,我去帮你请假。”

注一:诸天,是佛教中诸位尊天的简称。尊天,是佛教中管领一方的天神,级别相当于人间的帝王。一共有二十位,号称二十诸天。排在前两位的是大梵天和帝释天。

注二:《吠陀经》《奥义书》和《薄伽梵歌》是印度教三大圣典。

第六章 杀手

9月16日上午9点。虞江火车站。

易龙疾步走过站前广场,温暖的阳光照在他黎黑的脸上。现在,他所有的证件都换成另外一个名字:石权。对他来说,名字不过是个符号,自己用的时候少,别人用的时候多,叫什么都无所谓。

易龙是一个杀手,为了他的阿金—他的仰阿莎,他成了一个杀手。作为中国仅存的枪手部落的传人,虽然枪不离身,但在杀死易宝那个混蛋之前,易龙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杀手。在杀死易宝之后,他突然觉得,杀掉一个人其实也很容易,甚至比打死一只野兔打死一只山鸡还容易。远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

深陷的眼窝,隆起的颧骨,易龙为自己独特的相貌而自豪。他是伟大的蚩尤的子孙,一位真正的岜沙苗人。是的,他离开岜沙苗寨已经很久很久了。久远到让他想不起月亮山的模样。他想念岜沙,想念月亮山,想念那一排排的芦笙,想念那一丛丛的篝火……岜沙,自己多想回到岜沙,回到那魂牵梦萦的故乡。那里有自己的阿爸阿妈,还有年迈的阿婆。想到阿爸阿妈,想到阿婆,他的心就会无端地疼痛。但是,他不能回去,不能回他的岜沙,不能回他的月亮山。那是一种无奈,是一种透彻骨髓的无奈。离开了岜沙,自己就像是一只风筝,莽撞地漂泊在陌生的天空。一阵风,一阵雨,甚至一根枯树的枝丫……任何一种意外都有可能扯断自己和岜沙相连的那根线,让自己万劫不复。无数个白天和黑夜,无数次的祈祷。祈祷先祖蚩尤大帝保佑阿婆,保佑爸妈,保佑自己的仰阿莎。

为了他的仰阿莎,他挚爱的女人阿金,他必须做一名杀手,他需要足够的钱。而且,他也不想因为杀死易宝而在深牢大狱中度过残生,甚至被枪毙。不,绝对不能!坐牢和丧命都不会是自己的选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阿金。他是一个男人,是蚩尤的子孙,坐牢和死亡都算不得什么。只是,他不能撇下阿金不管。如果他去坐牢或者死掉,可怜的阿金就会被医院赶出来。

只有雇主能够帮助自己。那龟孙不仅有能力让自己免去牢狱之灾,而且还答应给自己一笔数额可观的钱。他想好了,等到拿到那笔钱,救了阿金的性命,他会回岜沙的。他会回去,让滔滔不绝的都柳江洗刷自己的罪恶。

现在,自己必须和雇主合作,听人家的摆布。因为他需要那龟孙手里的钱。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但他不能放弃那些钱。以蚩尤的名义起誓,他不是嗜钱如命的人。但现在,他宁可用自己的命去换那笔钱。所以,他不得不接受了那雇主的新任务:他将等待新的猎物走进自己的视野。

易龙走到售票口。

雇主告诉他,猎物将乘坐十点零五分从虞江开往聊城的火车。雇主仿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的人是可怕的,比豺狼虎豹还可怕。

买好车票之后,易龙并不急于进候车厅。他坐在候车大厅外面高高的台阶上的一张休闲椅上,若无其事地看着街景。他看了看表,距猎物出现的时间还早。他习惯性地在脖颈上摸到那根红丝绳,轻轻地从领口处取出他的护身符,那只可爱的黑色蝌蚪。每当感觉烦闷时,他总是喜欢这样做。看到祖上传下来的这个物件,他就会想起自己十三岁生日第二天的那个午后。

那天的太阳很好,小易龙和阿爸站在自家的吊脚楼里。

远处的坝子上,刚刚收割的糯谷穗挂在一排排高高的禾晾上,金灿灿的一大片,直入云天,绚丽而壮观。

阿爸摸着易龙的头说:“阿龙,今天给你扎户棍!”

扎户棍!易龙高兴地跳起来,雀跃着,欢叫着:“噢,我要扎户棍喽!我要扎户棍喽!”

户棍是岜沙男人独特的发髻,就是剃掉四周大部分的头发,仅留下头顶中部盘发为鬏髻。在岜沙人眼里,头发是祖先的命线,是轻易动不得的。男孩子一生下来,就不能随便洗头梳头,更不能随便剪掉头发。每个男孩子在七岁到十五岁之间必须举行一次成年礼,行成年礼的那一天,男孩儿邀请几个年龄相仿的伙伴,去上山打鸟,去田里捉泥鳅,到山涧摸鱼……然后,小伙伴聚集在当事人的家里喝酒,下酒菜就是那些捉来的鸟和鱼—架起篝火现烤现吃。然后,再由族中的鬼师拿一把镰刀给男孩儿剃头,梳成户棍。但是,这个仪式却不能在男孩儿生日的当天举行。因为,岜沙人认为在生日那天剃头是不吉利的。

“阿爸,扎了户棍之后,我是不是可以有自己的枪了?”

“是的,孩子,每一个蚩尤的子孙成年后都会有一把属于他自己的枪。有枪在,勇气就在。”

“我要去把小伙伴们全都叫来!”易龙仰起小脸看着阿爸。

“孩子,你要记住,一个男人有没有长大是他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做给人看的。”阿爸一脸严肃。

“那,我只叫阿金过来可以吗?”易龙嗫嚅着。

阿爸点点头。

易龙撒腿跑下吊脚楼,一口气跑下山。

阿金家的吊脚楼在山下面,寨子里有更多人家的吊脚楼还在阿金家下面。易龙家的吊脚楼是整个寨子最高的,孤零零地悬在半山腰。

易龙气喘吁吁地喊:“阿金!你出来!我阿爸要给我扎户棍了……”

当年的阿金只有十二岁,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儿。阿金从吊脚楼的美人*探出头来:“阿龙哥哥,我阿爸阿妈都去田里割糯谷穗了,你先回吧,我一会儿就去你家!”

“你可一定来哦!”易龙悻悻地说。

阿金甜甜地一笑说:“放心吧!我一准儿去。”

易龙这才转身走回自己的家。吊脚楼前,阿爸正在磨那把弯弯的镰刀。

“阿金没来?”阿爸头也不抬地问。

“她一会就来。”易龙声音小的像蚊子。

“你阿妈在给你煮鸭蛋,等你吃了鸭蛋咱们就开始。”阿爸将镰刀举过头顶,查看镰刀的刃口是不是已经足够锋利。

易龙坐在阿爸身边的石墩上,双手托腮,想象着自己扎了户棍之后的样子。

“阿龙,吃鸭蛋嘞!”阿妈拖长了声音喊道。

“阿龙哥哥,阿龙哥哥!”阿金的声音清脆而且甜美,她边跑边喊。

“阿金!阿金!”易龙兴奋极了。

“阿龙哥哥,我给你煮了鸭蛋,还热乎着呢!你看!”阿金把一个帕子举到易龙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刚刚煮熟的鸭蛋。“男孩子扎户棍的时候会损伤血气的,要吃鸭蛋补一补。”

此时,阿妈也拿着一个鸭蛋走出吊脚楼,看到阿金手里的鸭蛋,阿妈笑着说:“我们家阿龙好有福气哦,扎户棍的时候有两个鸭蛋吃。”

易龙坐在石墩上吃鸭蛋。阿爸蹲在旁边抽水烟,长长的竹筒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阿妈和阿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吊脚楼上,还有一双慈爱的眼睛在看着楼下的一切,那是阿婆。那一刻,易龙觉得鸭蛋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易龙吃完了鸭蛋,阿爸放下烟袋,拿起镰刀在地上蹭了两下,这叫收地气。又在身上蹭了两下,这叫收人气。然后,阿爸一手扶着易龙的头,一手操着镰刀上下翻舞。头发一绺绺落下来,镰刀的刀刃紧贴着易龙的头皮滑动,酥酥麻麻的,很舒服。

头,很快就剃好了。阿爸又去接着抽烟。阿妈给他挽着发髻。阿金蹲着,一根一根地捡起地上的落发,一边捡一边说:“头发是不能乱丢的,如果丢了,阿龙哥哥的魂魄就会散的。魂魄一散,阿龙哥哥就会变傻。要捡起来,放进灶膛里烧掉,阿龙哥哥的魂魄就不会散了……”

扎好户棍之后,阿爸给了易龙一杆火枪,还有一个护身符。

阿爸说:“从现在开始,阿龙就是一个男子汉了。不论到哪里,你都要记住自己是蚩尤大帝的子孙。还要记住,这护身符是先祖留下的灵物,命可以丢,符不能丢!”

9时30分,虞江火车站的那座大钟洪亮地响起时,猎物出现—沈默和夏晓薇拖着两只旅行箱出现在广场上。

易龙尾随着沈默和夏晓薇,十分从容地将那只装有西格绍尔手枪,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黑色保险箱放在安检传输带上。安检系统没有任何异常反应,闯关成功。在传输带的另一端,易龙提起保险箱,混入候车的人群中。

注一:仰阿莎,苗语译音,意为清水姑娘。苗族传说中的女神。

注二:吊脚楼,苗族的特色建筑。通常建造在斜坡上,分两层或三层。楼下堆放杂物或作牲口圈。第二层住人。最上层很矮,只放粮食不住人。两层者则不盖顶层。

注三:美人*,苗家中堂的前檐下,都装有*背栏杆,称“美人*”。

第七章 曾平

9月16日17时55分。聊城东郊,夷仪山庄,静园的一栋单体别墅。

楼前小院,菊花正盛。

夏晓薇悄声说:“沈默哥哥,别说我是谁。”

沈默看了夏晓薇一眼,按铃。

门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探头,一脸诧异。

“曾院长!”

“沈默!怎么是你?来聊城出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们这是……”

“曾院长,我们是专程从虞江赶来拜访您……”

“进来说吧。”

沈默和夏晓薇进门,走进客厅。

“你们坐。”曾平自己先坐了,指着对面的沙发。

“曾院长,我……”沈默的语气略有迟疑。

“你是夏青的学生,别叫我院长,叫阿姨。”曾平教授看了看夏晓薇,“沈默,让你的朋友坐,你们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咖啡我这里只有速溶的。今天星期六,小保姆有事请假了,老伴儿和孩子们也都不回来了,家里只有我一人。”

“曾阿姨,您坐。我来!”沈默连忙说。

沈默分别给每一个人倒了一杯白水,自己也坐在沙发上。

“说吧。这么大老远的跑来,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沈默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曾阿姨!夏教授遇害了。”

曾平教授面色陡然一变,瞬间即逝:“慢慢说,说仔细。”

夏晓薇敏锐地察觉到曾平教授表情变化。

沈默在叙述。

夏晓薇沉默不语,一直看着曾平。

曾平面无表情,手却在不停地颤抖:“孩子们,你们从虞江赶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

“不!我们是想请您帮个忙……”

“帮忙?我?”

“曾阿姨,教授出事儿的当晚,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当时我们还在大连开会,电话是打到我家里的。我回家后听到了录音,教授只说了一句话,是用印地语说的,他说,吉檀迦利的第五个秘密。后来,我们在这本书上发现了教授密写的两行字。”沈默取出那本吉檀迦利,翻到第五十二页,起身递给曾平教授。

“婆罗贺摩,贾亚希玛,吴尚贤,宫里雁,囊占,傅恒……泰戈尔,溥仪。”

看到书页上的那行字,曾平教授脸色苍白,汗水顺着面颊淌下来,良久不语。

“曾阿姨,您怎么了?”沈默紧张地问。

曾平教授突然紧紧抓住沈默的手,颤栗不止:“梵天之眼……梵天之眼!”

“梵天之眼?”沈默诧异。

“梵天之眼。”曾平肯定。

“曾阿姨,到底怎么回事?”沈默问。

曾平教授不停地喘息,似乎随时有可能上口气接不上下口气。

“曾阿姨,您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沈默起身,站在曾平身边,握住她的手。

“没……没事儿,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曾平说。

夏晓薇也起身站到曾平教授身边。

“你们都坐下,我没事儿。”曾平教授放开沈默的手,“沈默,你也去坐下。我有话说。”

“曾阿姨!我……”沈默轻唤一声,他想说,我就在这儿陪着您。

“去吧,孩子,你坐下。”曾平教授打断了沈默的话。

沈默和夏晓薇忐忑地坐下。

“孩子,你的老师涉足了一个死亡命题。”曾平教授声音微颤。

“死亡命题?曾阿姨,什么是死亡命题?”

“死亡命题不是一个科学的概念,只是我自己对它的一种称呼—因为,所有研究过这一命题的人,全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到底是个什么命题?曾阿姨,您慢慢说。”

“是的,所有人,所有的,没有一个例外—不是突然死亡就是离奇失踪。从俄国历史学家彼得罗夫,日本学者鸟居一郎,到我国的历史学家李畋。李畋这个名字可能你不知道,现在也很少人知道他了。但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这曾经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曾阿姨,您说的李畋可是大夏大学的李畋教授?”沈默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嘴唇发青。

“正是此人。怎么?你知道他?”曾平显然很惊异。

“哦,查资料时偶尔看到过这个名字。”沈默闪烁其词,“曾阿姨,我想知道这个课题的详细情况。”

“为什么?为什么要知道这个!孩子,离开它,离它远一点。”

“我要知道教授被害的原因。”

“孩子,这是警察的工作。”

“教授临终前的电话是打给我的。教授说—不要报警。”

“孩子,你对你的教授很崇拜?”

“不是崇拜。薪火相传,恩同再造。”

“你的教授听到这话会很欣慰。”

“曾阿姨,请您成全我。”

“孩子,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

“以后的事情只有以后才知道。曾阿姨,教授死的太惨……”沈默流泪。

“你很执着。孩子,在这一点上,你很像你的教授。好吧,我告诉你。只是,我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这个命题,知道的非常有限。这个命题的核心是寻找第二颗梵天之眼。”

“梵天之眼?什么是梵天之眼?”

“梵天之眼就是创世之神大梵天的眼睛。”曾平教授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曾平教授讲的故事,就是出现在本书开篇的那个楔子。

“在那个雨夜之后,伊迪耶遗落在神庙大殿里的那颗梵天之眼就成了一个绝世之迷。它仿佛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亡命题就是想从历史的记忆中找出它的踪迹。就像在沙漠中寻找一粒丢失的粟米……谈何容易!有人说,梵天之眼已经被加上了神秘的咒语,接触过它们的人全都必死无疑……故事只是故事,它只能给你某种启示。所有的启示都是隐晦的,里面的东西,要*你自己的悟性。”曾平教授喝了一口水,结束了故事的讲述。

“曾阿姨,这个故事并没有结局啊!”

“是的,没有结局。很多故事都没有结局,没有结局也就是有很多结局。”曾平教授的语气变得有些怪异。

“您可以告诉我其中的一个结局吗?”

“故事本身是没有结局的,任何故事都一样。结局的是故事里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我无法告诉你更多的事,因为我也知之不详。这样吧,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三个问题之后,我们永远不要再谈这个话题。”曾平面无表情。

沈默想了想,问了第一个问题:“伊迪耶·阿鲁埃盗走的那颗梵天之眼现在在哪里?”

“藏于俄罗斯国家博物馆,现名奥洛夫。”

“世界名钻奥洛夫?—梵天之眼是两颗钻石?!”

“对,两颗巨大的钻石,每一颗都接近二百克拉。”

“梵天之眼和玫瑰花有什么关系?”沈默问了第二个问题,他想到沙漠玫瑰。

“那两颗钻石的切割方式属于玫瑰型。”曾平回答,但这显然并不是沈默所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