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儿跑开。

蓝色的小轿停在一座刚刚落成的欧式别墅门前,别墅全部用石头砌成,掩映在高大的柏树林中。李畋实在没想到在石门坎能看到这样的建筑,一路走来,看到的除了几座彝族土目的白色官寨,就是苗人低矮、破败的茅草屋。这座新建的别墅虽然规模不大,但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依然显得是那么奢侈。

“现在,教区比柏格理牧师在的时候好多了,教会的房子不能总是破破烂烂的。中国有句话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柏格理牧师是栽树的,我是乘凉的。我不光是来乘凉的,我也会栽树,栽很多很多……”高志华牧师从山坡上一路走下来,看到李畋在打量自己的别墅,便站到李畋身后,用汉语说道。显然,他的汉语远没有苗语说得流利。

李畋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洋人,不用介绍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便用英语说道:“塞缪尔·波拉德不仅给石门坎带来了上帝,还给石门坎带来了教育、文明和希望,甚至还有足球。他主持创造了苗族文字,改变了苗人*古歌传承文化的历史。这里的苗人把他视为拉蒙。”

高志华牧师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客人,他的英语显然比自己的汉语流畅多了,而且对石门坎和柏格理牧师的事情也了如指掌。

“远方来的朋友,您是来找我的吗?”高志华索性也讲起了英语,还是自己的母语说起来舒服。

“当然,如果您就是高志华牧师的话。”李畋说道。

高志华牧师被李畋的幽默逗笑了:“哈哈……那就恭喜您了!不巧正是鄙人。”

李畋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那是在印度时泰戈尔先生亲笔用英文书写的。

高志华看过后,小心地照原样折好,放到自己的长袍里面的口袋:“李先生,晚上我们好好聊聊。”

“好。”李畋应道。然后,给四个轿夫开了钱,打发他们走了。

晚上,半轮新月照着黑黢黢的山峦。离新建别墅不远处有两间简陋的小屋,小屋旁边有一株高大的红刺母。有几许微弱的光从小屋的窗口透出。

小屋里,高志华牧师和李畋二人围着火塘而坐,火塘里的炭火很旺。高志华牧师用一根竹竿翻动几只土豆。石门坎原来没有土豆,为了解决食物短缺问题,是柏格理牧师引进了这种农作物。土豆比其他农作物成熟早,而且产量高,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的饥饿之苦。当地人都把土豆叫作“洋芋”。小屋里弥漫着烤土豆的香味。

高志华用竹竿从火塘里拨出两个烤好的土豆,在地上稍微一凉,便拿起来,先递给李畋一个,自己拿着一个,扒去皮,趁着热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泰戈尔勋爵的忙我一定要帮,但是,你找的这个人不可能是苗人。这里的苗人千百年来都生活在最底层,不可能出现这样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如果有,早就会被苗人大肆传唱了。”

“会是彝人吗?”

“也不太可能。如果彝人出了这样一个显赫的奇女子,他们同样也会引以为荣的,不会就这样湮灭。”

“可是,这个女子的确出自石门坎。如果既不是苗人,又不是彝人,难道会是汉人?石门坎的汉人又有多少?”

“不,不!”高志华牧师连声否定,“更不可能是汉人。我觉得可能是另外一种人。”

“另外一种人?”李畋万分惊讶,“除了苗人、彝人和汉人,石门坎还有什么人?”

“睡觉吧!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也许他会告诉我们更多。”

次日清晨,在熹微的晨光中,李畋随同高志华牧师上路了。转过一片低矮的茅草房,穿过一片杉树林,一座大山耸峙于前,山势陡峭,壁立千仞,让人望而生畏。高志华牧师走在前面,踏上了一条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羊肠小道。李畋亦步亦趋地紧跟在高志华牧师后面。

“跟着我,不会有危险。”高志华牧师说道。

李畋没有出声,心想,在自己的国土上让一个外国人带路,想想都觉得荒唐。可世事就是这样,许多看似荒唐的事,细究起来却又顺理成章。

小路千折百回,进五步退三步,如果不是有人带路,简直无迹可循。看样子,这条路平时也少有人走。李畋在乱石与刺窝间小心地寻找每一个落脚处,汗水很快从额头上冒出。喘息声也越来越粗。

高志华牧师回头:“李先生,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翻过一道坎,双脚踏上一小块儿两米见方的平地。一棵红子树孤零零地开着一树细小的白花儿。一边是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一边就是他们来时的路。李畋回首一顾,才察觉早已置身云端,下面一眼望不到底,不免令人心惊胆战。

“现在好了,休息一下吧!”高志华牧师指着一块突出的石头说道。

李畋坐在石头上,看了看身边,却发现连刚才若隐若现的小路也找不到了,他实在不知道高志华牧师说的“好了”是什么意思。

高志华牧师却没有坐下,而是饶有兴趣地走到那棵红子树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终于,他在茂密的枝丫间发现了几簇挂在枝头的红子果,那是去年的果实,幸而没有被鸟儿啄食,也没有被风吹落。如黄豆般大小的果儿一簇簇长在一起,红艳艳的,煞是好看。高志华牧师小心地从枝头取下,递给李畋:“李先生,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品尝一下吧!”

李畋接过,看着这些可爱的果子,不忍下口:“这是什么果?”

“当地人叫它红子果,其实,它的正式名称应该是火棘,常绿灌木,属蔷薇科。春夏开花,果实初为绿色,秋天成熟,由橙色到火红色,经久不凋。可食,也可酿酒。”高志华揪了几颗丢进嘴里。

李畋学着高志华牧师的样子品尝了几颗红子果,果然是甜甜的,别有一番风味。只是李畋没有想到,在以后的某段时间里,就是这种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红子果拯救了他的生命。

“我们走吧!”高志华牧师说,“钻过这片杂草就快到了。”

李畋看了看眼前这片茂盛的杂草,一脸疑惑。

“小心被草划伤。”高志华牧师提醒道,并示范性地钻进草丛,先用双臂将杂草摚开到两侧,然后再迈步向前。

李畋学着高志华牧师的举动,只听得杂草的毛刺勾挂着衣服纤维的声音时断时续。好不容易穿过了这一片杂草丛,眼前豁然开朗。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坡上是低矮的青草,仿佛绿绒绒的地毯一样,李畋的心情一下变得舒畅许多。

沿着草坪没走多久,就有一排房舍在远处的林间隐约可见。

“就要到了。”高志华牧师说。

李畋的脚步顿时感到轻快了好些。

然而,当离那房舍越来越近的时候,李畋却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吓坏了。一群形容枯槁、奇形怪状、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动物出现在视野中,他们或立、或坐、或卧,个个无精打采。

“他们都是麻风病人。”高志华牧师说。

麻风病人?李畋大吃一惊。

“过去的那些日子里,麻风病是不治之症,病人遭到唾弃,被人们赶出寨子。很多人曝尸荒野,成为野猪、野狼的食物。现在,住在这里的病人至少可以吃饱、穿暖,而且还有条件医治他们化脓的伤口。”高志华牧师说。

柏格理牧师在石门坎建立麻风病院收治麻风病人的事,李畋很早就听说过。可是,他不知道高志华牧师带自己到麻风病院干什么?

几个麻风病人看到高志华牧师,有人嘴里吆喝着什么,麻风病人们纷纷起身走了过来。李畋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好在那些麻风病人在距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围拢成一个环形人墙,不再走近他们。

高志华牧师用苗语对他们说着什么。李畋一句话也听不懂。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麻风病人从后面挤出来,这个麻风病人的长相更是奇特。浑身瘦骨嶙峋,一双黑黑的赤脚,骨节粗大,五趾分得很宽,脚上面支撑着皮包骨头的双腿,一件破旧的青布短裤,裤长刚刚及膝,用一根草绳胡乱地捆扎在腰间,上身穿一件对襟青布衫,没有系扣子,更准确地说是衣襟上没有了扣子,裸露的胸脯上肋骨根根可数,脖颈前突,头发上面结了厚厚的泥垢,还沾挂着几根枯草,一对招风耳大得出奇,眉间的皱纹像核桃皮一般,眼窝深陷,眼袋下垂,瞳仁浑浊无光,嘴唇薄,下颌尖而前突。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最奇怪的是他的鼻子,鼻梁短而低小,如果不仔细找,根本看不到鼻梁在哪儿,两只椭圆形的鼻孔仿佛是贴在脸上一样。从正面猛然一看,整张脸好像是从头颅上面凹陷进去。稍稍侧过目光看去更是吓人,整个头颅俨然是一轮大半个弯弯的月亮。他形容猥琐地走出人群,站在距高志华有七八步远的地方。

“阿月,你跟我过来。”高志华牧师用苗语说。

高志华牧师将阿月带离人群,走到草坪的边缘。高志华牧师先在草地上坐下,示意李畋也坐下。李畋坐在高志华牧师身边。

“坐吧!”高志华牧师对阿月说。

听到高志华牧师的吩咐,阿月就势坐在离高志华几步以外的地方。

“阿月,再给我唱一遍那首歌好吗?”高志华牧师说。

李畋听不懂高志华牧师在说什么。

阿月点点头,放开喉咙。

阿月唱的那支歌很长很长,虽然李畋听不懂歌词,但却能感受到那神秘的旋律。是的,神秘。那样的旋律只能用神秘二字来形容。那歌声,时而高亢明亮,时而低沉呜咽。高时直指云端,低时徘徊深谷。婉转低回,苍凉悲怆。急转时,或从低谷冲天而起,或从九天垂直而落。没有任何过渡,突兀而诡异。也许是因为阿月的鼻子长的特殊,声音里杂入一种特别的音质,让歌声显得愈加沧桑、凄凉。歌曲的结尾也没有任何征兆,就是那么不合情理地戛然而止,让人的心无端地悬在半空,仿佛随时都会落下,却久久不能落下。

阿月唱完,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志华牧师。

“这歌唱的是什么内容?”李畋用英语问高志华牧师。

“这是一首奇怪的歌子,既不是苗语,也不是彝语。在石门坎,没有人听得懂这首歌,包括阿月本人。阿月是在一个神秘的部落里学来的。在这方面,阿月很聪明,也可以说是天才。能把一首自己听不懂的歌完整地唱出来,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我们不会只是来这里听一首歌吧?”

“当然。这首歌非苗非彝,你找的人也非苗非彝,难道你不觉得两者有什么联系?”

“您的意思……”李畋似懂非懂。

“我的意思是:泰戈尔勋爵委托你寻找的石门奇女很可能就在阿月到过的那个神秘的部落。阿月早就对我说过那个部落的事情,他对很多人都说过。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只有我相信。我早就想让阿月带我去找那个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部落,现在你来了,正好是个机会。”

李畋终于明白了高志华牧师的用意。牧师的思路是对的,他想。但看着眼前的阿月,他心里不免存有疑虑,阿月还能找得到那个地方吗?

“阿月还能找得到那个地方吗?”李畋情不自禁地把心里面想的话说了出来,而且脱口而出,说的是汉语。

“我能找到!”阿月用汉语肯定地回答。

听到阿月的话,李畋吃惊不小。阿月居然听得懂而且能说汉语!

注一:轿夫隐语,贵阳地方,轿夫们抬轿为了不惊动坐轿人,遇见路上有特殊情况时,后面的轿夫被轿子遮着看不见,就由前面的轿夫用隐语报告,后面的应答。比如遇见路滑,前呼:“把紧”,后应:“站稳”;遇见陡坡,前呼:“陡下莲台”,后应:“你去我也来”;路上有刺,前呼:“青蓬绕顶”,后应:“抬官过省”;将上坡,前呼:“山神土地”,后应:“各打主意”。

注二:高志华(Reginald Heber Goldsworthy,1895~1938),英国传教士。1921年来石门坎传教,1938年4月5日被暴徒杀害,葬于石门坎。墓碑楹联—神将赐以木铎,人竟宿于石门。

注三:柏格理(Samuel Pollard,1864~1915年),英国传教士。1887年受基督教“西差会”派遣,来到中国,成为中华基督教循道公会西南教区牧师。1904年到石门坎传教、办学。1915年9月16日染沙门氏菌属伤寒病故。葬于石门坎。

注四:塞缪尔·波拉德,柏格理的英文名字“Samuel Pollard”的音译。

注五:拉蒙,苗语的音译,意思是苗王。

注六:撒旦:希伯来文satan的音译,意为“抵挡”。谓专事抵挡上帝而上帝为智谋。在犹太教、基督教《圣经》中为魔鬼之名。在《旧约圣经-约伯记》中,撒旦亦为上帝众侍者之一,司职对他人进行种种考验,以视其是否因无端遭受加害而抱怨上帝并不再信奉上帝。

第二十一章 部落

三月的石门坎,已经是山花烂漫的季节。桃花红,李花白,还有蓝的,黄的,粉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自由自在地开着,漫山姹紫嫣红。

天上飘着小雨,山间绕着雾气。

这是一个适于写诗的天气,但对于爬山者来说,这样的天气的确糟糕透了。

李畋大口喘息着,他已经感觉体力不支。抬头看看四周,到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峰。

“这座山叫什么名字?”李畋问。为了方便共同交流,他们说好都讲汉语。说英语,阿月听不懂。说苗语,李畋听不懂。三个人都能听懂的只有汉语。

“没有名字!乌蒙山太大了,像这样的山峰数都数不清。石门坎人把山叫坡,离寨子近的,就顺口叫做对门坡、背后坡之类的。像这远离村寨的,谁还管它叫什么!”走在李畋前面的高志华牧师操着生硬的汉语回答。

李畋看看耸立在眼前的这座高山,主峰越看越像一只硕大无朋的蟠桃。“这条路太难走了,硌得脚疼。”李畋说。

他们脚下的这条山路虽然看起来并不十分陡峭,甚至可以说比较舒缓,也相对较直。但路上全是小如鸡蛋大如拳头的乱石。脚下总是不得踏实,一步一滑。

“这不是路。很多年以前,这里原是一条小溪,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干枯了!”走在最前面的阿月身上背着一个诺大的布包,把干涸说成干枯。

李畋这才注意到,这的确不像一条路,而是一条碎石沟,一直绵延到大山深处。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李畋停下脚步,喘息着。

阿月回头:“不行!一停下就爬不上去了。咬咬牙,翻过这道沟!前面有一口井,我们到井上再歇。”

一说到井,李畋觉得嗓子里干得难受。可惜的是这雨太小,像雾似的飘着。如果雨再大点,他真想张开嘴巴让雨水润润喉咙。“还有多远?”李畋艰难地抬脚。

“快了!就在前面,看到有两棵长在一起的松树就到了,井就在松树旁边!”阿月边走边说。他知道自己的病会传染,所以始终和高志华牧师保持十几步远的距离。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几年前他误打误撞发现的。当时,他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患了麻风病,阿爸阿妈和哥哥姐姐先后死去。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却被村里人赶出寨子。绝望至极,他一个人漫山遍里地乱走,希望遇到一头野猪,或者干脆是一群狼,让它们把自己吃掉,一了百了。他像发了疯似的,专往深山老林里去。后来,他居然没有死。再后来,他不想死了,他要回到寨子里去。他发誓,哪儿人多他去哪儿。要么让别人把自己打死,要么就让所有的人都得上麻风病!再后来,他幸运地遇到高志华牧师。高牧师送他去了山上的麻风病院。他在那里生活得很好,大家同病相怜,谁也不会嘲笑谁。而且有吃有喝,还给治病。所以,他心里认准高志华牧师是自己的恩人。只要是高牧师吩咐的事,就是死一万次他阿月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对于阿月这种模糊的回答,李畋早已经习惯了。他知道,阿月口中的“快了”是没有办法下一个准确的定义的。所以,他心里并不存有任何奢望。唯一明确的信息是:自己的脚步依然不能停下来。果然,至少又过了一个小时,一直到李畋筋疲力尽的时候,才隐隐看到到远处有两棵根部连在一起的松树。

“前面就是了!快走几步,一会就能喝到山泉水了。”阿月在喊。

一听到山泉水,李畋像灌了铅似的双腿仿佛有了一丝气力。胜利在望,他鼓励自己。

李畋终于走到两棵松树下,当他看到阿月所说的叫“井”的那个东西,一下就泄了气。在两棵连体松旁边,有一小块湿润的青石,光滑的石面上有一个碗大的凹槽,浑然天成。凹槽里存有一泓清水。水看上去倒是十分清澈,但就这么一丁点儿,都不够一个人喝的。李畋一下坐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李先生,这水甘甜甘甜的,可好喝了!快喝一点吧!”躲闪在几步之远的阿月催促道。

“就这么点儿水,还是让高牧师先喝吧!”李畋有气无力地说。

阿月不由得对李畋生出一些敬意。这个看似文弱的教书先生,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别人,这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他赶紧解释说:“李先生误会了,您别小瞧这一碗水,别说我们三个,就是有三千五千个也喝不完它!等你和高牧师喝过之后我再喝。”

阿月的这番话让李畋格外惊讶,难道真是这么神奇?他看了看高志华牧师,高志华冲他微笑着点点头。李畋这才走到那一泓水的旁边,试探着撩起一点水。

“我可以洗一下手吗?”李畋问道。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水是多么珍贵。洗手简直就是浪费!这样问的目的也还是试探阿月说的是不是实话。

“可以呀!用这水洗洗手洗洗脸,可舒服了!”阿月说。

李畋将信将疑地撩起一捧水洗了手,他一直注意观察石头上那一泓水,那水居然真的没见少,盈而不溢。李畋又洗了脸,那水依然如故。李畋完全相信了阿月的话,他双手合拢,捧起一大捧水咕嘟咕嘟几口就喝了个精光。那水果然甘美无比,浸人心脾。再看那水,还是盈盈如初。李畋不禁暗自感叹造化神奇。李畋喝足之后,便退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休息。

高志华牧师走到水边,径直俯下高大的身躯,双手支在那块青石上,将嘴巴直接埋进那一泓泉水里,一气喝了个痛快。然后才起来,从从容容地洗手洗脸。最后,取出随身携带的铁水壶,灌满了水。

李畋在一旁看得出了神,高志华牧师喝水时更像石门坎的一个山民,哪还有一点英国绅士的风度!这也许正是他受人爱戴的原因之一吧。

高志华牧师并不知道李畋此时的心思,起身唤阿月:“阿月,来喝水。”

阿月看着高志华牧师,却没有动。高志华牧师心里有些感动,这个阿月很懂事,他是怕离自己太近,怕把麻风病传染给自己和李畋。但高志华牧师却没有说破,只是招呼李畋道:“李先生,咱们往前走几步,那边的风更凉爽。”

李畋当然明白阿月和高志华牧师的意思,他也不说破,起身跟高志华牧师而去。

阿月这才走到“井”边,像高志华牧师那样将头埋进水里。不过,阿月的姿态更加粗放,如牛饮一般。李畋不经意间一回头,那个角度刚好看到阿月不停鼓劲的腮帮子。阿月喝足之后,又灌了满满一葫芦,挂在腰间。

“李先生,咱们得抓紧赶路,照现在这样子,别说过溶洞了,天黑之前连乱石坡都翻不过。”阿月没有征求高志华牧师的意见,而是直接对李畋说。

李畋当然明白阿月的想法,三个人中,只有自己耐力不足。这些山路,对于阿月和高志华牧师来说,也许不是像李畋那样困难。经过短暂的休息,李畋感觉自己的体力得到了部分恢复,而且浑身的筋骨好像突然舒展开了一般,再没有了刚才的疼痛。他起身道:“好!我们接着走。在天黑之前,一定到达目的地。”

阿月绕过李畋和高志华牧师,依然头前带路。三个人向着大山深处挺进。此时,若有若无的雨丝已经完全停了,只是天依然阴沉着,山林间到处是雾蒙蒙的水汽。

下午四点十分,三个人到达乱石坡。

乱石坡是一个很小的山坡,宽度大约二十余米,高约三十多米。坡的左右两侧是壁立高耸的绝壁,光秃秃的黄色岩石直插入云。乱石坡虽然相对较缓,但至少要呈七十度左右的仰角。坡上乱石犬牙交错,让人胆寒。

李畋回首来时的山路,却见林壑深深,望不到底。如果万一从乱石坡上滚下来……他脑后突然感觉一股凉意,他不敢再想下去。真不知道当初阿月怎么会跑到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就在李畋发愣的工夫,阿月已经爬上了乱石坡。丑陋不堪的阿月爬起山来竟然像猴子一样灵活。只见他手脚并用,在乱石间闪展腾挪,似乎没有费多大劲儿就登上了山顶。李畋见状,也想学着阿月的样子爬上乱石坡,却被高志华牧师用手势制止了。正在李畋满腹狐疑的时候,就见阿月从上面甩下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那一端,已经被阿月牢牢地拴在山顶的一棵杉树上。

“李先生,把绳子系在腰上,不要怕!我拉你上来!”阿月在山顶喊道。

高志华牧师*到李畋跟前,把绳子捆扎在李畋腰上,扎了一个很特别的绳结,说:“这下没问题了。上的时候,你双手要抓紧绳子,双脚要找好落点。每一步都要先小心地试一下,看看脚下的石头是不是松动,如果确定石头是结实的,再踏上去。放心吧,没事儿的。”

李畋心里清楚,阿月和高志华牧师考虑的已经很细致了。就算自己失足再加上阿月失手,最坏的可能也只是自己从乱石坡上跌下来,有这根绳子系着,不用担心落入深渊了。李畋按照阿月和高志华牧师说的方法踏上乱石坡。上坡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是过于轻视这片坡了。坡上的那些石头,有很多是风化或者松动的,好几次险些失脚。幸好高志华牧师事先提醒过自己。不然,自己莽撞地踏上去一准会出事。在阿月的帮助下,李畋终于登上顶峰。阿月指了指李畋腰间的绳索。李畋明白了阿月的意思,将绳子解开。

“您放在地上,后退五步。”阿月说。

李畋觉得这个阿月的心思还真的挺细,一路上,阿月总是尽可能地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有时候却过于刻意,弄得李畋反而不好意思。李畋还是按照阿月的要求做了。

阿月再一次把绳子甩下山崖,用同样的方法帮高志华牧师上来。

三个人会合之后,李畋看了看来的路,仿佛山势直直地落下去,让人头晕目眩。他明白,现在他们的位置刚好是蟠桃的尖顶。他又扭头看了看将要下山的路,这一面的山坡却是格外舒缓,看样子没有什么特别难走的路。李畋对脚下这座山又有了新的认识,这座山更像是从中间劈开的半个桃子。他们刚刚从刀劈的那一面爬上来。

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渐闻水声潺潺。一泓碧绿的潭水出现在眼前,潭边多生杂树,有山泉涓涓注入潭中。

潭水澄澈,微波粼粼。湖面上方一片红云—成群结队的红蜻蜓在飞。

李畋看呆了。蜻蜓不稀奇,红蜻蜓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在初春季节居然有如此众多的红蜻蜓聚集在一起,在青山绿水间形成一道如此壮观的景色。

“小心!跟在我后面,手抓住树杈,脚下踩稳!”阿月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

其实,李畋觉得阿月过于小心了。他们行走的地方离潭边足有十米开外,而且坡势舒缓,纵然失足,也不至于落入深潭。但很快李畋就知道—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一脚下去,踏翻了一块悬空的石头,几乎跌倒。幸好双手紧紧地抓住身边的一棵小树,只是一个踉跄,随即借助双臂的力量重新站稳。却只见那石块疾速滚下山坡,坠入潭底。闷闷的一响—水很深。

“小心!落脚前先试试稳不稳!”阿月再次叮嘱。

这下李畋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跟在高志华牧师身后,亦步亦趋地前行。

好在这段路程并不是特长,只有短短的一百多米。一转弯,他们从侧面翻上了另一面山坡。杂草丛中,有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口恰是一道小溪的出口。溪流很小,很细,涓涓流出洞口,飘落山涧,很轻。涧下便是那一泓深潭,溪水入潭,发出轻而细的汩汩声。洞口平伸出一块巨石,平坦而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