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荒谬,是无奈。相七进五!”

“相七进五!”阿月喊,“牧师,这事得按李先生说的办。”

“疯了,你们都疯了。”高志华牧师说。

“车四平五!”李畋更加专注于人棋阵的棋局。

“车四平五!”阿月更加卖力的喊叫。

“车四平五。”艾西瓦娅完全按照李畋的思路布局。

几个回合之后,艾西瓦娅占据了上风。索索开始冒汗。最终,在李畋的指挥下,艾西瓦娅使出一招“沉鱼落雁”,将索索逼入绝境。胜负已判。

一片火把高高举起。“艾西瓦娅,艾西瓦娅!”人们在喊。

又一片火把高高举起。“索索,索索……”“艾西瓦娅作弊!”

老酋长站起身:“大家稍安毋躁,听我说几句。本来,我们是问诸上天。索索和艾西瓦娅各凭天命。现在的结果是—艾西瓦娅胜了这盘棋……”

暗影中,一张硬弩始终瞄准着老酋长,引而待发。

“但是……”老酋长突然话锋一转,“艾西瓦娅是*什么取胜的呢?她为什么取胜?是天意吗?不,不是。而是她听从了妖孽的蛊惑。所以,艾西瓦娅胜而不胜,索索败而不败。不用再问了。天意已决。你们的新酋长是—索索!”

暗影中的那张硬弩稍稍松懈,但并没有完全放下。

“索索,索索!”“索索,索索!”呼声越来越高。

“现在,让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送艾西瓦娅归天!”

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让李畋始料不及,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艾西瓦娅缓步登台,众人目送。

“孩子,过来,过来我的孩子。”苍老的酋长用更苍老的声音招呼艾西瓦娅。

艾西瓦娅走到酋长面前。

酋长的一只手放在艾西瓦娅头顶:“孩子,结果只能如此。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的对手太强大了。强大到连我都不得不忌惮。如果今天不满足他的欲望,部落里会有更多的人死去。如果我刚才宣布你是胜者,这会儿台下已经成为一片血海。孩子,为了部落的苍生。你上路吧!我会为你超度亡灵。”

艾西瓦娅流泪:“为了部落的安宁,我愿意祭出生命。”

酋长流泪:“好的,孩子,好的。让大家再看一看你的舞姿,再听听你的歌喉吧!苍天啊,你看吧,你听吧!你将带走的,是桂家人的骄傲。是美丽善良的—艾西瓦娅!”

“艾西瓦娅,艾西瓦娅……”人们呼唤着艾西瓦娅的名字,声音越来越高。

高杆上的阿月也在高呼:“艾西瓦娅,艾西瓦娅……”

艾西瓦娅再次舞蹈,先徐后疾。徐如春雨润物,疾若秋风扫叶。且舞且歌。所唱的,正是阿月曾经对着李畋和高志华牧师唱过的那首神秘之歌。

碧落黄泉,两处茫然。

阿月也唱起来,和着艾西瓦娅的声音。

男女二重唱。男声嘶哑粗犷。女声绵细沉郁。时而排山倒海,时而剥茧抽丝。时而鸢飞戾天,时而鱼翔浅底。浊时遮天蔽日,清时玉宇澄澈。

众人寂然。

苍老的酋长仰望天空。乌云流动中,间或露出已然丰满但尚未圆润的月亮。

雨后的月影洒在艾西瓦娅身上,艾西瓦娅忘情地舞着,忘情地唱着。

众人痴痴地看着艾西瓦娅,仿佛在看一尊女神。

那是一曲孤独的歌。孤独到部落里除了艾西瓦娅没有第二个人能唱得完整。孤独到艾西瓦娅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阿月在唱。沉迷,专注。完全沉浸在歌曲里。

高天流云,星垂四野。

舞罢歌收,众人掩泣。

几个人抬上一张竹床。竹床安置在高台一角。

老酋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亚腰葫芦:“孩子,这是你的曼陀罗酒。泡酒用的曼陀罗花是我亲自从高山之巅采集,它们是圣洁的。圣洁的艾西瓦娅要配圣洁的曼陀罗花。孩子,你看,圣洁的月亮都来为你送行了。是时候了,该上路了。”

艾西瓦娅接过亚腰葫芦:“酋长,既然活着是一种苦难,那么死就会是一种解脱。您保重!”艾西瓦娅将曼陀罗酒一饮而尽。

刚刚抬过竹床的几个人上来,将艾西瓦娅抬到床上,退下。

艾西瓦娅静静地躺在竹床上,她看到了月亮,泓泓的一弯,秋水一般澄澈。月亮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艾西瓦娅努力地想睁大眼睛,她想再看一眼月亮,最后一眼。可是,她做不了眼睛的主。眼睛缓缓地闭上,艾西瓦娅睡过去了。

“艾西瓦娅……”阿月凄厉的叫声从高处冲下。

“艾西瓦娅,艾西瓦娅……”人们叫成一片。

“艾西瓦娅已经升天了。现在,请索索酋长上来。我将把象征酋长权力的宝物交给他,他将接受你们参拜,并将用祭物的鲜血涂面。苍天会保佑索索酋长,会保佑桂家的子孙。”

索索大步向前。

“索索,索索……”人们大声呼唤着索索的名字。

索索对人群挥手,以酋长的姿态。索索一直走到老酋长面前。

老酋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对着众人说:“这是我们桂家人历代酋长传下来的东西,青铜兽钮莲花权。今天我要将它交给索索酋长。”转而对着索索,“索索酋长,这是象征部落酋长权力的信物,你可一定要保护好它。它比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重要。”

索索伸出双手。

老酋长突然一抖手,一支袖箭刺入索索心脏,干净、利落。

索索的手停在半空,瞪着眼。

老酋长再次抖手。

索索仰面倒地。

台下大乱,群情汹汹。

老酋长站起来:“安静,安静。”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想听听他们的老酋长如何解释眼前的变故。

“索索死了,他该死!你们想一想,他为什么该死?我们这个部落是谁的部落?我们的祖先是谁的子民?他—索索,不过是一介奴隶,无论他有多么强大,他永远是个奴隶。一个奴隶,怎么可以觊觎酋长的位置?你们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艾西瓦娅!她是部落里唯一具有贵族血统的人。而我,和你们一样,是一个家奴。当年,艾西瓦娅的父亲,我们的老酋长,他临终前将艾西瓦娅托付与我。我只不过是在替老酋长看好这个家。可惜,我没有看好,才使得恶仆得以欺主!我知道,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受索索胁迫,这不怪你们!不论你们以前都做过些什么,现在首恶已除,余者不论……”

“哈哈哈哈……”一阵怪戾的笑声在暗影里响起,一个人手持一张硬弩飞身跃上高台,“老匹夫,果然心怀鬼胎设计害我。幸亏我留了一手。”

“你,你是谁?”老酋长颤栗着。

“我是谁?我是你一心想除掉的索索!今天你已经当着众人宣布了我是酋长,难道你想反悔?人可欺,天不可欺!所以,老天提醒我躲过这一劫。我才是苍天选定的酋长。艾西瓦娅是什么?高贵的血统?哈哈……她不过是一个荡妇和一个印度和尚的杂种!不,不对,她的祖先是那个荡妇和那个和尚的杂种,她不过是杂种的杂种!听听她的名字—艾西瓦娅,这是我们桂家人的名字吗?啊呸!”索索一步一步逼近。

“你,你想干什么?”

“送你上西天!”索索发弩,正中老酋长左胸。

老酋长倒地,拼着性命喊了一句:“杀索索……”

“杀索索!杀死索索!”“替老酋长报仇!”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吼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索索又是一阵怪笑。

笑声是一个信号。台下,索索的人已经开始下手,长兵短刃左冲右突,铿锵响处血肉横飞。后知后觉的人们在被屠戮中奋起反击。白进红出。人群乱作一团。嘶吼,怪叫。一样的肤色,一样的武器。分不出彼此。铁器碰撞的声音,刺进肉里的声音。血的腥味。火把丢进人群。嚎叫。冲撞。践踏。皮肉烧焦的味道。

木杆上,三个人无一不被眼前的乱象所困扰。对他们而言,这场同族之间的杀戮,来得毫无预兆,毫无道理。

高台上,索索奔向老酋长的尸体。他要拿自己的替身刚才没有拿到的东西—青铜兽钮莲花权。那东西就在老酋长身边,斜倒在地上。唾手可得。就在索索弯腰的那一刹那,老酋长的“尸体”暴起,一把利刃直奔索索面门。那索索眼疾手快,眼见无法躲避,却反手握住利刃,忍着连心的疼痛,反转手腕,将利刃刺入老酋长的身躯。

老酋长毕竟年老体衰,在索索的压制下,再也无力反抗。大口喘息着说:“索索,我就要死了。可是,你也活不了。我的刀,用曼陀罗的汁液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

索索惊惧,用力一挑,老酋长登时气绝。索索起身,头已经有些晕。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踉踉跄跄地奔向竹床,奔向艾西瓦娅。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似的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气力。三五步之后,一头栽倒,手脚抽动了几下,一命呜呼。

台下的厮杀声也渐渐平息,一个个活人变成一具具尸体。

空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

有十几具尸体开始蠕动,摇摇晃晃站起,还有更多的尸体开始蠕动,但是已经站不起来了。他们,是这场杀戮中最后的胜利者。油彩混杂着血迹让他们的形象失去了个性,只退化成一个个象征性的符号—活动着的一堆肉。他们是胜利者,可是已经看不出他们的胜利代表哪一方—索索?艾西瓦娅?老酋长?那群肉们放眼周围,眼前的景象让他们触目惊心。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死了—索索,艾西瓦娅,老酋长。

“杀了我!求求你,让我痛快地走……”一堆站不起来的肉抱住一条腿,那条腿属于刚刚站起来的另一堆肉。

站着的肉挥刀,鲜血迸溅。

“也给我来一下……”“还有我……”更多站不起来的肉发出声音。那语气仿佛是饿得太久的乞丐在讨一份美食。

而杀人的人,更像是施舍者—那毕竟要花费他们一些气力,一些仅存无多的气力。

很静,再也没有了乞讨者。

那些施舍者很孤独,孤独地站在夜风里,孤独地站在一群尸体中间,像一根根树桩—呆立无语。

一些零星的、还没有被风吹灭的火把有气无力地燃着。

“咿—呀—”一根树桩发出吼声,尖利地划破夜空—那是发自内心的绝望。蓦然挥刀,不是挥向别人,而是挥向自己。什么都是冷的—夜色,山风,铁器。只有血是热的,那是身体最后的温度。轰然倒地。

第一根树桩只是一个榜样,其他的树桩甚至连发出最后一吼的气力都省下了。接二连三地倒下,身上插着自己的武器,或颈,或胸。

狂风骤起。

高高的木杆上,三个再也用不着的祭品在风中摇摆—像三块高高挂起的腊肉。木杆摇摇晃晃。腊肉们的呼唤被狂风淹没。后来,他们不再喊,也无法再喊,每一次张嘴,都会有强烈的气流钻进肺管。他们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注一:父旨成全歌,基督教歌曲。

第二十三章 婴儿

风,还在刮,只是小了很多。

艾西瓦娅醒了,睁开眼,看到满天的星星,还有月亮。她想站起来,只是四肢松软,用不上力。一翻身,重重地摔下竹床。有点疼。艾西瓦娅艰难地站起来,看上去依然摇摇欲坠的样子。

台上,老酋长的尸体,索索的尸体。

台下,分不清谁是谁的尸体。

黎明的熹微让眼前的一切更加触目惊心。

艾西瓦娅抬眼,三块巨大的腊肉高高吊着,毫无生息。艾西瓦娅拖着疲惫的双腿踱下高台,叠加的尸体让她无处下脚。她无力去搬弄那些死肉,只是用脚稍微踢出一点缝隙不至于摔倒而已。

一根木杆,是阿月那根。

艾西瓦娅从一具尸体上抽刀,挥向木杆,砍断绳索。

突然的坠落让阿月尖叫不已,如果不是下面有众多的尸体,以面朝下的姿态摔下来,这一下就足够让阿月躺上半年。

艾西瓦娅艰难地割断阿月身上横七竖八的绳索,又走向另一根木杆,李畋那根。

“让我来!你会把他摔死的。”阿月抢过去,不是砍,而是解。解开之后慢慢地放松绳索。

李畋慢慢地被松下来,接着是高志华牧师。松绑。

在被吊了整整一夜之后,几个人疲惫之极。高志华牧师和阿月尚能勉强一动,而李畋似乎彻底瘫软。

高志华牧师对着艾西瓦娅说:“这是一个阴谋!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杀戮!这一切,你都知道—因为,这都是你,还有那个老酋长计划好的。”

“牧师,您在说什么?”李畋试图阻止高志华牧师的话。

高志华牧师挥手,此时,他的表现已经完全看不到一个牧师的贯常的冷静,甚至于有些粗鲁:“你别管!阿月,说给她听。”

阿月讶异地看着高志华牧师,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阿月!翻译!”高志华牧师的愤怒已经不加掩饰。

阿月从来没有见到过牧师发脾气,连忙翻译。

艾西瓦娅看着暴怒的高志华,很平静地说:“是的,这是一场预谋。老酋长早就想除掉索索,索索是个不安分的人,索索家族人丁过于兴旺,索索的势力越来越大。大到部落里的事情如果索索不同意那就没有办法去做。而索索居然想自己做酋长!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所以,索索该死。老酋长一直在找机会,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直到你们被索索带到部落里,直到你……”她看着李畋,“直到你展示了自己的棋艺。老酋长才想到一个计策。”

“用你的死—是假死,来换索索的命?”高志华牧师追问。

“老酋长给我的曼陀罗酒是打了折扣的,那数量和浓度刚刚不足以要人性命。我的‘死’会让索索丧失警惕,老酋长会乘其不备杀掉他。杀死索索之后,我会神奇的复生—老酋长会解释成上天的旨意。然后……”

“然后你成为无可争辩的酋长。”

“是这样。这就是整个计划。”艾西瓦娅说。

“看吧!这就是你们计划的结果……”高志华牧师指着狼藉的尸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成了什么?”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计划中的事情。”艾西瓦娅自言自语。

阿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艾西瓦娅讲了一遍。

“一个假的索索?索索棋高一着。这是个意外。”艾西瓦娅说。

“臭棋!臭棋篓子!你,还有你的老酋长!酋长的尊位就那么重要?你们礼让一下,就让索索做了酋长会怎么样?”满地的尸体让高志华牧师暴躁。

“索索?做酋长?绝对不行。你们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个部落,一个有着重大秘密的部落。一百七十八年前,我们的祖先被人追杀到此,一场空前的大雨之后,地动山摇。祖先们再也找不到出路,一直一直被困在山里……当时,我的先祖贾亚希玛是部落里唯一的‘外人’。他来自遥远的印度,为了一个秘密。却阴差阳错地成为桂家部落的酋长,因为他娶了桂家大土司宫里雁的女儿为妻。桂家人对于我的先祖,在态度上是有分歧的。虽然大部分桂家人服从于我的先祖,但是,另外一个叫阿森的桂家族人却一心想着要从我先祖手中抢过酋长的位置。这个阿森,就是索索的先祖。也就是说,索索和我两个家族的较量已经持续了一百六十多年了。只是,我的家族人丁一直不旺,到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女孩儿。而索索的家族却一直人烟旺盛。最后,他的族人居然占到整个部落的三分之一。我父亲死的时候,因为我还太小,就将酋长的位置寄托给老酋长……我干嘛要对你们说这个?”

高志华牧师还想说什么,却被李畋轻轻拉了一下。

“你们,走吧!”艾西瓦娅的叹息像风一样轻。

“阿月,她说什么?”李畋躺在死人堆里喘息。

“她让我们走。”阿月说。

高志华牧师说:“告诉她,让她跟我们一块儿走。”

李畋看着高志华牧师,微笑。

“不!我哪儿都不去!”艾西瓦娅的声音先是凄厉,后转幽怨,“我的族人都在这儿,我还能到哪儿去?”

“翻过这座山。外面的世界很大。”李畋说。

“我的祖先从中国或者印度跑到缅甸,又从缅甸跑到中国,一直被大清国的军队追到这里。外面的世界很大。真的很大。只是,很大的世界已经没有我们桂家人的立锥之地。翻过这座山—我多想翻过这座山。我们桂家人想翻过这座山,想了一百七十八年。一百七十八年里我们就没能翻过这座山!这座山只要进来,就别想再出去—包括你们!我让你们走,是想让你们死得离我们远一点儿,你们是异族人,不能和桂家人葬在一块儿。那样,你们和我们,都不会安宁。”

“我们能走出去,我知道从哪儿走出去!这个地方,我以前就来过。”阿月抢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