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机会?”

“跟我下山,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迷糊依然泪眼婆娑。

“孩子,我跟你下山。”

小迷糊先将挠钩挂在一棵松树上,又取出另外一根绳索系在李畋腰间,再将那根绳索在另一棵松树上绕了一圈:“李先生,你抓住挠钩的绳子,从这儿翻下去。下面的崖壁上有凿好的脚窝,千万不要慌,脚下要踩稳。过了老鹰的肚子就好了,再下去有一块像乌龟壳一样的石头,你站到石头上之后就使劲扯三下你腰上这根绳。记清楚了?”

李畋用一根新的草绳拴牢那只有半边的眼镜,点头:“记清楚了。”然后走向崖边。

小迷糊双手紧紧扯住绕在松树上的绳索,绳索的那头就是李畋的腰。

深不见底的山涧让李畋眩晕,他不敢往下看。

“翻下去!先生,没有别的路!”小迷糊在喊。

李畋翻下。

手里的绳索猛然一沉,小迷糊赶紧拉住。绳索紧绷。如果不早把绳索在松树上绕了一圈,单凭一个孩子的力量,怕是禁不起李畋这一坠的拉力。小迷糊用力扯着绳索,一脸紧张。

李畋的身体打着晃,找不到着力点。

小迷糊扯着绳索,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扯着嗓门儿喊:“先生,稳住!抓住树!脚!脚要落到石头上……”

打着晃的李畋终于抓住一条树枝,慢慢地稳住身形。

看到紧绷的绳索不再颤动,小迷糊的心总算放下。配合李畋下降的速度,小迷糊缓缓地松动着手中的绳索。小迷糊看不到李畋,只能凭借对那根绳索的感知来判断李畋的位置。

崖壁上的李畋显得笨手笨脚,每做一个动作都会消耗大量的体力。好歹总算是过了老鹰崖的肚子。下面的路虽说依然险峻,但总算是四肢都有了落处。李畋的动作好像也熟练了许多。

紧绷的绳索突然停止,小迷糊紧张地等待下一个信号。绳索一松一紧,刚好三下。小迷糊抬手,用袖口擦拭额头的汗。

天黑之后,小迷糊带李畋回到自己的家。

小迷糊的家可以用赤贫来形容。除了一口锅,别无长物。甚至没有床。只有两堆茅草,一堆属于小迷糊的阿爸,一堆属于小迷糊本人。小迷糊的阿爸躺在属于他自己的那堆茅草上—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李畋看着曲蜷在茅草上的那具尸体。

“那就是我阿爸。”小迷糊在地上铺开一张草席,“李先生,你躺上来。”

李畋茫然。

小迷糊并不抬头:“这是给我阿爸下葬用的,先给你用。”

“什么?”李畋有些发木。

“你躺在席子里面,我把你送出山去。”小迷糊说。

李畋躺下。

小迷糊愣了一下:“把你的眼镜摘了!我爸不戴眼镜。”

“眼镜?你爸?”李畋不知道小迷糊要搞什么。

“我要把你当做我爸弄到山外埋了,我爸是麻风,弄得越远越好。”小迷糊说。

李畋这才完全明白小迷糊的计划,很痛快地摘掉眼镜,却舍不得丢:“我,拿在手里好了。小迷糊啊小迷糊,我看你一点都不迷糊。”

小迷糊卷好席筒,想了想,起身,两只小手在锅底蹭了蹭,回身:“先生,闭上眼。”

李畋躺在席筒里:“干什么?”

“闭上眼!你现在是我阿爸,我阿爸是个死人,死人都会闭上眼的。”

李畋闭上眼。

小迷糊的两只脏手伸进席筒,在李畋脸上胡撸着。

“你搞什么?”李畋叫。

“你是死人,死人不能说话。”小迷糊抽回双手,将席筒向屋外拖。

屋外,停着一辆借来的木轱辘板车。

残月西斜。

小迷糊推起板车:“李先生,记住—你是个死人了。”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板车的木轴在吱吱地响。

快出山的时候,一个黑影闪过,拦在路上:“(苗语)干什么的?”

小迷糊:“(苗语)我阿爸死了,推出去埋。”

“(苗语)小迷糊?你阿爸?老麻风死了?”黑影似乎和小迷糊很熟悉。

小迷糊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张脸:“(苗语)是蝈蝈叔啊!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苗语)睡不着,来地里看看,今年的洋芋长得真好。”蝈蝈指着板车上的席筒,“真是你阿爸?”

“(苗语)这阿爸还能随便认一个?早晨死的,怕碰上人,晚上拉出去埋。”

“(苗语)这死麻风是不能碰到人,你打开席筒我看看,别是你小子偷了什么东西弄出去。”

小迷糊把席筒子的一头儿弄松,露出李畋的半个脑袋:“(苗语)不信你就看嘛!”

蝈蝈取火镰打火,明是抽烟,实是照明。

长时间穴居之后,李畋的头发又脏又乱,散发出一股馊味,脸上也被小迷糊弄得脏乎乎的,面目全非。

蝈蝈厌恶地扭脸,摆手:“(苗语)快走快走!”

天亮的时候,山路的某个转弯处。

小迷糊停下,解开席筒:“李先生,出山了。”

李畋睁开眼睛,跳下车:“出山了?”

小迷糊点头。

“在村口碰见的那人是谁?他问你什么?”李畋问。

“那人是土匪的眼线,拿起锄头种地,放下锄头为匪。”小迷糊说,“李先生,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前面有一个岔道,你走小路……一直走就能到威宁。我,我是听人讲的,我没有走过。”

李畋弯腰,轻抚小迷糊的脸颊:“孩子,跟我一块儿走吧!咱们去贵阳,你应该上学堂的。我说过,要送你上学堂。”

“我不去。我阿爸还没有埋呢!再说,我借了人家的车,得回去还给人家。”

李畋在身上摸索着,终于摸到那只派克笔:“孩子,谢谢你。这只笔你拿着,记得要读书。我还会回来的,回来接你。”

小迷糊不出声,低着头一门心思地收拾那张草席。

李畋走在山路上,挥手。

小迷糊看着李畋远去的背影,流泪。

石门坎寨子外的坡地,已经进入收获季节的土豆枝叶茂密,一片翠绿。

一个人拎着裤子从坡地上跑下来。

蝈蝈骂道:“(苗语)臭蚂蚱!你死哪去了?到现在才来!”

蚂蚱系着裤腰:“(苗语)对不起!让蝈蝈哥受累了。拉稀!”

蝈蝈愤然:“(苗语)拉死你!”

蚂蚱涎笑。

蝈蝈拂袖而去—他们是在换班。蝈蝈打着哈欠走回寨子,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脚步,折身走上另一条小道—那条小道通向寨子外的小迷糊家。

小迷糊家的茅草堆上,小迷糊阿爸的尸体。

蝈蝈骂了一句:“(苗语)狗日的小迷糊!”撒腿就跑。

蚂蚱蹲在土豆丛里,绿叶中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条路。

蝈蝈跑过来:“树!快扳倒消息树!”

路边有一棵枯树,方圆百米唯一的一棵树,就在蚂蚱三五步之外。

蚂蚱不敢怠慢,顾不得许多,拎着裤腰以十分滑稽的姿势奔到树边,因为双手腾不出空,就势用半边身子一撞。

枯树倒地。

蚂蚱又顺势蹲下,一阵异响,奇臭无比。

第二天早晨。

有人发现小迷糊的尸体被吊在村头一棵老槐树上,手里还死死握住一支派克笔。

第二十八章 故人

1938年6月3日,清晨。

蒙蒙细雨,如丝如雾。

贵阳,一条僻静的石板巷。

巷子深处有一家茶肆,门上挂着一面崭新的水红色旗幌,黄缎绲边,下垂黄色流苏,旗面上黑线绣成一个斗大的茶字。这样的巷子实在不是做生意的地段,茶肆看样子也没什么生意,门前冷冷清清。

一个硕大的脑袋从茶肆里探出来,向对门张望。

对门是一个并不宽大但却十分雅致的木结构门楼。门楼两侧是石墙。门前一对石鼓左右对峙。石鼓为青石料,波浪纹的底座。

哒哒的马蹄声从巷口传来,很舒缓,很轻柔。

硕大的脑袋缩回去。

易明牵着一匹枣红马,一边走一边张望。显然,那面茶旗吸引了他的目光。

“老板,我的马拴在哪儿?”易明找不到拴马的地方。

“乡巴佬!捣什么乱?!”茶肆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这不是茶馆吗?我喝茶。”易明说。

“不卖!”

“不卖?不卖挂个幌儿干什么?”

硕大的脑袋探出来:“乡巴佬,识相点儿。滚!滚得远远儿的。老子懒得理你!”

易明下意识地摸背上的火枪。

“别摆弄你那烧火棍!……”

此时,吱呀一声,巷子对面的门打开了。

沈静如牵着小鸣谦的手走出来。小鸣谦肩上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

硕大脑袋打了个响指,一个黑衣人从旁闪出。

黑衣人尾随着沈静如母子,若即若离。

易明蹊跷地看着黑衣人的背影。

“嗨嗨嗨!”硕大脑袋招呼易明,“乡下人,你不是要喝茶吗?进来进来。”

易明头也不回:“你不是不卖吗?”

“刚才逗你玩儿的。进来进来!”硕大脑袋堆起生硬的笑容,侧着身子走出来,抢过易明手中的缰绳,推搡着易明。

“我的马……”

“没事儿,有人给你看着。”

易明进屋的那一刹那,发现一只乌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那是一支真正的王八盒子,自己的火枪和那一比,可真就是一条烧火棍。持枪的黑衣人面无表情。

“老倭瓜!不许胡来!”有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接着是木制楼梯的响动,一个人走下来—正是化名边老四的渡边一郎。

被称作老倭瓜的硕大脑袋愣住:“边爷,怎么把您惊动了?”

渡边一郎走到易明跟前,拍拍易明的肩膀:“老乡,受惊了!我们是警察局的,在执行任务。不要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好吗?”

易明点头。

渡边一郎挥手:“让他走!”

黑衣人收枪。

易明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老倭瓜看着易明走出茶肆,低声说:“就这样让他走了?”

“不让他走又能如何?你们记住—这里暂时还不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占领区。不要给我节外生枝!”渡边一郎训斥道。

“他可是什么都看到了!”老倭瓜辩解。

“一个乡巴佬而已!不过,你这茶馆开得也太不像样子了!照你这样干,傻子也能看出毛病。赶紧让人弄些家伙什儿,好歹烧几壶开水……”

易明看着巷子里高低错落的门楼,整个巷子里,只有茶肆对面的门楼有一对石鼓。他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立即上马,朝着沈静如离开的方向追去。马过巷口,险些撞倒一个乞丐。

乞丐连忙侧身闪避。然后迷茫地看着易明远去的背影,一支火枪,奇异的户棍,那仿佛是一个标签。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李畋比任何乞丐都更像一个乞丐。头发凌乱,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起来。一条腿的单片眼镜依然用一根草绳绕在头上。家,李畋看到了自己的家—那个有着一对石鼓的门楼。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双手扶着墙,不是在走,而是在挪。

那面茶旗实在是太新了,新到让李畋觉得有些晃眼。那茶肆和这巷子是极不搭调的,这不能不让李畋有所警觉。他立即决定改变方向—挪向那间茶肆。

“老……老板,给……给口吃的!”李畋声音嘶哑,一句话仿佛用尽全身的气力。

老倭瓜探头,将两个铜板丢在地上:“要饭的,我这还没开张呢!去别的地儿转吧!”

李畋弯腰捡那两个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