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易元吉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行?我和你,原本就没关系。你收留我,做假夫妻,那些人也没有白找你,他们给了你银子的!”疆提说道。

易元吉语结,想了一会儿说:“他们说,这孩子是我的,会给我传宗接代。这孩子是我的,我办了满月酒,孩子是我的。”

疆提看那孩子。孩子睡得正香。

“要走,你们走!孩子留下。要不,我也不想活了。先杀了你们,我再自杀!怎么办?你们想好!”易元吉在固执地守着所能接受的底线。

疆提走到摇篮边,抱起小万年。

易元吉的妻子突然冲进来,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地叩头,嘴里反复念叨一句话:“求求你们,把孩子留下。求求你们,把孩子留下……”

贾亚希玛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疆提的眼泪流出来,抱着小万年跪倒在易元吉妻子面前,将襁褓中的孩子递到那女人手中:“大姐,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女人双手托着襁褓中的婴儿,像是托着自己的命。同样泪流不止:“谢谢!谢谢……”

疆提突然想起什么,将手伸向襁褓。

女人误以为疆提反悔,紧紧地把襁褓搂进怀里。

疆提从小万年脖子上拿起那只黑鱼儿,试图取下,但又迟疑不决。思量片刻,又将那黑鱼儿放进襁褓。低头吻了一下小万年粉嘟嘟的小脸儿,起身拎起自己的包裹,对着贾亚希玛狠狠地说:“我们走!”

易元吉看看天,天色已经麻麻亮。对着贾亚希玛说:“天就要亮了,从哪儿进来的再从哪儿出去。正经路你是进不来的。”

贾亚希玛拉了疆提就往外走,刚要下楼就被叫住。

“等等。”易元吉说,“等我拿几个糍粑送送你们。她一个女人家,刚出满月,比不得你一个人。”

易元吉果然拿了糍粑又送贾亚希玛和疆提从后山离开岜沙。如果不是易元吉的帮助,贾亚希玛还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把疆提弄下那道山崖。

贾亚希玛牵着疆提的手行走在丛林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两人回顾,响声正是来自刚才那道山崖。

易元吉在拿糍粑时也拿了炸药,这一响之后,再也不可能有人从这个地方进入苗寨了。

1770年10月20日,中午,丛江县城,十字街头。

一个乞丐站在路边,手掌伸向每一个路人。却不说话,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种倨傲的神情。

贾亚希玛和疆提走过。贾亚希玛停下来,将几枚铜钱放进乞丐手中。

乞丐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言谢。

贾亚希玛和疆提离开。

又是一个十字街头,又是一个乞丐。平伸右掌向路人,沉默不语。这个乞丐比先前那个更年轻一些。但二人的神情却是惊人地相似。虽为行乞之事,却不发求怜之声。摆明了一付英雄落难的样子。

贾亚希玛拉着疆提匆匆走过,没有停下。

第三个十字路口,第三个怪异的乞丐。

贾亚希玛和疆提突然感到了一种诡异的气息。丛江县城怕是不安全了。

疆提握紧了贾亚希玛的手,用桂家话说:“我们得赶快离开丛江,我害怕。”

贾亚希玛和疆提加快步伐,从乞丐身边走过,再不敢抬头去看那乞丐的模样。

第三个乞丐尾随着贾亚希玛和疆提。

贾亚希玛回头。

乞丐站住,但却不躲避。

贾亚希玛和疆提行走。

乞丐跟在后面,若即若离,不即不离。

远远地,贾亚希玛居然看到了第四个乞丐。贾亚希玛拉着拐进一个狭窄而弯曲的小巷。

乞丐尾随不舍。

贾亚希玛和疆提不得不停下脚步—这是个死胡同。二人转身,与乞丐呈对峙之态。

乞丐突然开口,说的居然是桂家话:“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疆提一愣,用桂家话反问:“桂家话?你们的话?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什么人?是我先问你!”乞丐很固执。

疆提想了想,料想能说桂家话的必定是桂家人,便说:“我是大土司宫里雁的女儿,名叫疆提。”

那乞丐一听,当即跪倒,叩首不止:“少主人!你让我们找得好苦……”

疆提连忙将乞丐扶起:“你们既然是桂家人,来这里做什么?”

乞丐起身说:“一言难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主人随我来!”

疆提看了看贾亚希玛,贾亚希玛点点头。

那乞丐从怀里取出一只鸽子,一只羽毛雪白的信鸽。放飞。

信鸽盘旋着飞上天空,远去。

一座废弃的庙宇,到处蛛网密布。

被召集来的乞丐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

疆提问清原委。

原来这帮人全都是桂家旧部,随宫里雁陷入孟连部落,又随囊占夫人杀掉孟连土司刁派春逃入孟艮。再追随囊占夫人由孟艮起兵攻打吴达善,启中缅战端。1769年2月下旬,清军先锋攻入孟艮,一番苦战之后,孟艮溃不成军。囊占夫人看大势已去,跳崖自尽。桂家旧部群龙无首,各自逃命。大战过后,桂家族人渐渐聚拢了二十几名男女。经商议,大家觉得缅甸地方到处战火纷纷,再无平静之处。有年长者提议回中国。因为这帮人的祖先都是中国人,只不过是随亡明流入缅甸。他们先是分头潜入云南,汇合后一路北上,茫无目的。这帮人原在桂家时,只知跟随大土司东征西讨,过惯了打打杀杀的日子。进入中国境内,却没有任何谋生的本领。啸聚抢掠又怕招来灭顶之灾,故而一路乞讨。无奈又不通苗汉语言,竟也没有乞丐的样子。只是呆呆地将手掌伸向路人。是疆提对贾亚希玛说的那句桂家话引起了注意,那名乞丐才对他们尾随不舍。如若不然,也许疆提就和这帮桂家人失之交臂了。

疆提也将自己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众人请求疆提拿主意—今后怎么办?

蓦然拥有了二十几名部众,疆提竟然一时没了主意:“怎么办?”她问贾亚希玛。

“少主人去哪我们去哪!”“少主人所在的地方就是我们桂家人的家!”“上刀山下火海,我们跟定少主人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贾亚希玛说道:“既然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就断无再分开的道理。现在,要紧的是先找个能立足的地方。”

“立足?怎么立足?缅甸是回不去了。在中国有能让我们立足的地方吗?”一个乞丐说。

“我们桂家人最可怜了。在缅甸时,人家总说我们是中国人。到中国,别人又说我们是缅甸人。别人都有自己的故乡,可是,我们的故乡在哪里呢?”又一个乞丐附和道。

“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是家乡。”贾亚希玛说。

“我们横竖得活命!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占山为王。当年,宫里雁大土司能够在缅甸打下一片天地,现在我们也能!少主人,你就带我们干吧!大不了一死。”一名年老的乞丐愤愤不平。

“万万不可!”贾亚希玛说,“桂家人英雄盖世,切不可沦落为匪!”

“你是什么人?桂家人的事也轮得到你插嘴?”一名乞丐看着相貌迥异绝非族类的贾亚希玛,抵触情绪溢于言表。

疆提立即说道:“他是我的丈夫,也算是桂家人。如果你们认我这个主人,他同样是你们的主人。”

众人不语。

疆提接着说道:“从现在起,他—贾亚希玛就是我们的头人。如果你们接受,就请你们拜见头人。否则,我就和他马上离开,诸位敬请自便。”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须臾功夫,那个跟踪贾亚希玛和疆提的乞丐跪倒行礼,口称:“仆人阿森,愿为头人效劳!”有更多的人跪下:“愿为头人效劳!”所有的人跪下:“愿为头人效劳!”

贾亚希玛觉得这帮桂家人太扎眼,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买了一些苗人的衣物让众人换上。又置办了若干马匹。经过一番装扮之后,这帮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马帮。然后计划把他们带回大理,对于中国的城市,相比之下贾亚希玛还只是对大理更熟悉一些。贾亚希玛的计划是,把桂家人带到大理之后,用剩余的银子买一处庄园,让疆提和她的族人生活有靠。然后,自己还得离开。中国毕竟不是自己的故乡,而且还有佛眼尚未找到。此时的贾亚希玛并不知道佛眼已经落入疆提手中。

一支奇特的马帮离开了丛江县城,一路往南,迤逦而行。当他们走到威宁地界时,一个预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那是1770年12月初,冬天的山野有些清冷。路上人迹稀少。二十多人的马队在空旷的背景下显得颇有几分气势。

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在那个时候,二十多匹马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哪怕对一个彝族土司来讲也是如此。这里正是彝族土司诺苏的地盘。从这帮人马一踏入这块土地,诺苏的人就已经悄悄盯上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倘若是真正的马帮,诺苏是不敢轻易招惹的。然而,马帮有马帮的规矩。马帮所过之处,无不与当地的土司声息相通,利益均沾。这帮人冒冒失失的,不像是走江湖的样子。所以,诺苏土司决意出手。

马队穿过一片平塘,再次进入绵延不绝的大山。

重岩叠嶂,峰峦起伏。

暝色渐起。

狭窄的山路仅容一骑,二十多骑呈一字长蛇阵蜿蜒而行。

诺苏的人马突然从草丛中、从树林里冲出来,剑拔弩张。

桂家马队都是跟随宫里雁多年,除了贾亚希玛和疆提,多是久经沙场的老手,早已对各种意外情况司空见惯,所以并没显得特别紧张。阿森大呼:“保护好主人,听我的号令。”众人各自亮出自己的随身兵器。阿森从容下马,牵马上坡,让出道路给后面的马匹。

诺苏的兵丁一箭射向阿森。

阿森疾速闪身,同时伸手一抓,居然将飞矢一把握在手中。敏捷的身手让诺苏的兵丁大吃一惊。阿森双手举过头顶,嘴里喊道:“有话好说,我们没有敌意。”

诺苏的兵丁显然听不懂阿森的语言,也在鼓噪:“留下马匹,放你们走人!”

倘若贾亚希玛和疆提能够听懂彝族语言,这段历史也许要重新改写。可惜的是,他们两个分别能听懂印地语、桂家语、苗语乃至汉语,却恰恰听不懂彝族语言。

阿森手里拿着那支从空中接到的雕翎箭,保持双手过顶的姿态,一步一步走向彝族人的队伍。

诺苏站在队伍中间,锦帽貂裘,好奇地看着慢慢走近的阿森。

突然,阿森猛然发力,将手中的雕翎箭掷向诺苏面门。

诺苏急忙抬臂遮挡,那支箭一下打中臂弯。冷不防遭此暗算,疼得哇哇大叫。

趁着这个当口,阿森大叫一声:“大家保护主人快跑!”

桂家马队闯关飞奔。

阿森疾速回身,跃上马背,紧跟在队伍后面。

诺苏高喊:“射箭!快射箭!杀死他们!”

彝族兵丁慌忙张弓搭箭,一时矢发如雨。

桂家的马队已经闯过了诺苏设置的关隘,一路飞奔。

诺苏带领兵丁紧随不舍,同时派人知会威宁守备,声称发现缅甸游勇。威宁守备飞鸽传书,令沿途十三卫绿营兵沿线设卡,围追堵截。并亲率一彪绿营兵与诺苏的人马合兵一处,对桂家马队穷追不舍。

几路人马纷骑丛踏,追的追,逃的逃。从天亮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亮。

乌蒙山深处,大雨滂沱。

桂家马队饥寒交迫,人困马乏,狼狈不堪。为了摆脱追兵,他们慌不择路,一股脑闯进一片巨大的山坳。一连三天都没有走出去。探路的人一拨又一拨,结果都是一样—没有出路。

看看天色渐晚,贾亚希玛长叹一声,心中暗暗叫苦。为了稳定人心,他强打精神说:“追兵已然被我们甩掉了,大家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弄点吃的。等明天天亮之后我们再走。”

众人迅速躲进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面,那块岩石勉强能遮蔽一下越来越大的雨。二十几个人也顾不得男女,顾不得体统,大家挤在一块相互取暖。但那些马儿可就苦了,只能任凭风吹雨淋。

“主人,我们吃点什么啊?”有人问。

已经没有任何食物。这样的鬼天气也无法打猎,甚至于找不到生火的干柴。

贾亚希玛的目光投向那些马:“杀马!喝血!”

“把马杀掉我们还怎么跑?”有人质疑。

贾亚希玛心中说道:跑?前路已绝,怎么跑?清兵一来谁都跑不掉。宁可被杀死也不能被饿死。只是这话他不便说出口。贾亚希玛笑了笑说:“先杀一匹不要紧,还有这么多呢!等走出这片大山再买一匹就是。如果大家都饿坏了,就是有马也没力气跑。”

阿森跑进雨中,牵过一匹脚力最差的马。那匹马的四条腿在打颤,因为马口中勒着嚼子,无法嘶鸣,那马只能高扬着头,打着响鼻。“过来帮忙!”阿森招呼道。又有几个桂家汉子冒雨跑过去,和阿森一起将马的四肢绑牢。那匹马早已经体力透支,几乎没有做剧烈的挣扎就被扳倒在地。阿森手起刀落,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马的脖子。一股热腾腾的马血流出来。阿森拿一只空了的水袋接住。那匹马在抽搐。其他的马儿看着同伴被杀,一起昂首扬蹄,同样因为带的嚼子,发不出嘶鸣,只是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股气流。阿森手中的水袋堪堪被马血注满。另外一名汉子伸来另一只空水袋。阿森拎着一袋马血跑到贾亚希玛和疆提面前:“请主人先用。”

贾亚希玛接过水袋说:“请大家自便吧!”

早已经饥渴难耐的人们一听此话,蜂拥而冲,将那匹接近垂死的马团团围住。有性子急的抽出腰刀,胡乱在马身上划开一道血口,直接俯在马身上吸吮起来。更多的人效仿。人们仿佛完全忘记了瓢泼似的大雨。行动稍微迟缓的人落在外面,开始对里面的人进行撕扯,乱作一团。一群争相匍匐在马身上吸血的人,怎么看怎么像一群野兽。

突然,一阵奇怪的轰鸣隐隐传来。那声音如同万鬼云集,越传越大。仿佛来自天上,又好像来自地下。

贾亚希玛感觉到脚下的大山开始震颤。

在争嗜马血的人们同样察觉到这种异常的震动,突然停止了吵嚷,聆听着那巨大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

那是山体崩塌和泥石流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吼叫,恍如末日的来临,经久不绝。

幸而,贾亚希玛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远离崩塌的山体,算是侥幸逃过一劫。但是,一夜之间,周围的地貌已经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他们所来之处的山口已经被彻底封堵。从此,贾亚希玛和二十七名桂家男女被幽闭在乌蒙山深处。

二十多匹马成为他们最初的食物,之后,他们以猎捕为生。除贾亚希玛和疆提之外,桂家人共有男丁十七人,女性九人。自贾亚希玛和疆提以下,其他人实行群婚制,九名女性分别与十七位男子同房。所生子女由九名女性指定孩子的父亲,由男子各自认领。是所谓乱性不乱宗。借此繁衍后代。

被困在大山里的贾亚希玛终日叹息,愁肠百结。

一日,疆提取出铜砣,对贾亚希玛说:“你想要的东西就在铜砣里面。”

“什么?”贾亚希玛木然。

“佛眼。”疆提说。

“佛眼?”贾亚希玛两眼放出异彩。

“佛眼。”疆提重复。

“给我看!”贾亚希玛几乎是抢过铜砣。

疆提从项上取下白鱼儿,递给贾亚希玛:“这是钥匙。”

贾亚希玛接过白鱼儿,却不知道怎么用,眼睛看着疆提。

疆提说:“这只是一半,另一半我留在了岜沙。在小万年的身上。”

贾亚希玛暴躁不安:“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疆提似乎很冷淡:“小万年也是我的儿子。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我们团聚。倘若钥匙不在他身上,你是不会去找他的,对不对?”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我们完全可以将小万年带出来!”

“你带不出来。易元吉有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