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里更巨细靡遗地介绍了陆童的家境与男方的家境,尤可意也是这一刻才了解到,原来那个男人不但是银行里的人,更是银行高层,是市里赫赫有名的青年企业家。

……

尤可意就这么看着那张照片,一动不动。

那是她熟悉的公共课大教室,可容纳两百五十号人,通常会有四个班一起上课。而陆童就站在这个大教室的前门,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耳光,然后冠以小三的名号。

C大论坛前几天还挂着罗珊珊的处分公告,而今小三事件一爆发,再也没有人去关注一个小小的处分。

事情是昨天下午四点三十七分发生的,而五点整的时候这则新闻就出现在了论坛里,发帖子的人用的马甲,但系统显示她的客户端为“三星NOTE2“。

很多人都在用这一款手机,但尤可意能记起来的人却只有罗珊珊一个。

所有的人都在辱骂小三,更多认识陆童的人几乎都以“知人知面不知心“来评价这件事情,就好像不落井下石就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样。

尤可意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颤抖着给陆童打电话,连手机都差点拿不稳。

然而回应她的依然只有那句冰冷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一遍一遍地拨过去,然后一遍一遍地听到同样的回答。

尤可意心里一片荒芜,前所未有的无措。

她认识陆童三年,这个女生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坚强到从来不会在人前掉眼泪。虽家境普通,父母都是寻常工人,但她做任何事情都很努力,就好比学习,好比跳舞,好比周末四处兼职以减轻父母的负担。

她不相信陆童会做出这种事情!

可是前些日子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她几乎是清楚地回忆起了陆童说的那些话:“他啊,他是银行里的人。半年前我去办贷款时遇上的,他帮了我个小忙,没想到两个月前又在餐厅相遇了。当时我没带钱包,经理以为我是吃霸王餐的,好在他及时解围……”

“可意,找个合适的人谈恋爱吧,那样的恋爱才会有结果。”

以及她一边摩挲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说:“其实吧,我也没特指严倾,就算是以后要谈恋爱了,也一定要找个合适的人……不要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尤可意很努力地去回忆说那些话时,陆童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可是越想就越心慌。她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粗心,竟然从来没发现那些字里行间隐隐透露出的落寞与不安,那都是无比清晰明确的信号。

那个大大咧咧的女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目含愁的陌生人,每一个眼神都在传递着一些可以追根究底的秘密。

也许陆童一直在等她发现什么,然后才知道该如何启齿。

尤可意问自己:如果陆童真的是小三,她该怎么做?

支持她,相信爱情无罪;还是与众人站在一条线上对她口诛笔伐,化身成正义的使者所以不顾友情?

她想起了自己对陆童说的那句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原来人类真是这样一种矛盾的动物,说话的时候只图心里痛快,等到事情发生了以后才发现自己说的很有可能是空话。

可是眼下陆童没去上学,也没有回家,她放心不下,必须亲自去找。不管真相是什么,她都希望陆童能亲口告诉她,哪怕是做错了事情,也总要一起去承担。

她一瘸一拐坐电梯下楼,电梯门开的那一瞬间,她正欲迈开的步伐却忽然间停住了。

电梯外站着她的母亲,看见她的时候也是微微一顿,上下看了她两眼,然后面无表情地问她:“你去哪里?”

因为担心陆童,尤可意只胡乱裹了一件羽绒服在身上,头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脸上连保湿的东西都没抹;更可笑的是因为右脚缠了绷带,她只能穿着宽松庞大的松鼠拖鞋出门,这还是陆童上个月专门给她买的“伤残人士专用鞋“——想到这里,尤可意真巴不得立马飞到陆童身边去。

而她这样的造型恰好是对女儿要求严格的祝语从来不允许的事情。

尤可意张了张嘴,慢慢地叫了一声:“妈妈……”

妈妈只字未提她的脚伤,只是冷淡地问了一句:“穿成这个样子,是要上哪儿去丢我的人?”

尤可意沉默了片刻。

其实早该猜到的,她关心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健康或者心情,她要的只是一个能替她实现心愿的傀儡,能缝补起她曾经碎掉的梦想,成全她与生俱来的骄傲。

她说:“我去找陆童。”

“陆童?”妈妈的语气不咸不淡的,视线就这么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很有几分不寻常。

尤可意心头一紧,觉得她也许知道了什么,这个念头还悬在半空时,就听见她继续说:“尤可意,这一个月来我觉得你和以前大不相同,就好像书读多了变了个人,懂得怎么忤逆家长了,也懂得做事情毫无章法但求一时开心是怎么回事了。我正纳闷着,就听说你的室友原来是个小三。”

尤可意背上一僵。她果然知道了。

妈妈就站在电梯外面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让那个小三搬出去吧,你先跟我回家住段日子。”她似乎也意识到这段日子以来自己一直态度强硬,所以忽然改变了策略,转用软攻势,放柔了声音,“可意,妈妈知道你还是那个乖孩子,只是受到了别人的影响,一时走错了路,才会和妈妈吵个不停。听妈妈的话,先跟妈妈回去,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家再商量。现在陆童遇到了那种事情,对你也有不小影响,你要是继续跟她住在一个屋檐下,只会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家的人也和她一个德行——”

“我不回去。”尤可意低声打断了她的话,前一刻因为突然看见妈妈而下意识产生的怯懦心理被这样一番话彻底打消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人,平静地说:“妈妈,陆童是我最好的朋友,网上说的那些只能骗那些不了解她的人。可我了解她,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没有贪慕虚荣,为了金钱去当小三。因为她是那种可以眼都不眨一下就把一个月辛苦工作赚来的钱送给发烧住院时认识的绝症小姑娘的女生。

尤可意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陆童又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但这一刻妈妈的话让她清楚意识到了一件事:她认识的陆童绝对不是帖子里的那个人。

妈妈的软攻势被她以强硬的姿态化解了,顿时变了脸。

“尤可意,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个小三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竟然把你从哪个以前那个听话的孩子变成了今天这个油盐不进的人?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开心?”

她的妆容与衣着都很完美,是尤可意熟悉的那个妇人,可是如今她被气得脸色发青,眉心皱起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都跑了出来。

妈妈老了。

这是尤可意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强势到不可一世不容忤逆的女人也逃不过岁月的纠缠。可是为什么直到妈妈老的这一天,她都依然不懂自己的女儿呢?

尤可意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深入地表,仿佛这样就可以隐藏起那些不需要过多流露出来的情绪。她说:“妈妈,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其实真正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也是个人,我也有自己的棱角,有自己的想法,还有自己想过的人生。我想过的人生不是你为我安排的那一种,我想要自由,想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可你从来都不知道。

因为你从来都不在意。

第13章

读中学的时候,尤可意曾经被《我与地坛》里史铁生的际遇与精神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时候她甚至专门买了一个小本子,把所有感动她的句子与段落都抄在上面。

她记得在那个本子上有这样一句话: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欲望。

如果不是因为欲望,她又怎么会苦于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她的欲望和妈妈的欲望产生了冲突,两相矛盾,谁也不肯妥协,所以才会一路走到今天。

她一个人站在凛冽寒风里,耳朵都被冻得通红,手脚冰凉。可是妈妈被她的“执迷不悟“和“鬼迷心窍“激怒了,头也不回地走了,而她发现自己没带钥匙,站在楼下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坐车去陆童喜爱的几家甜品店找了一圈,还去了附近的书店、市中心的几家餐厅,兜兜转转没找到陆童不说,还把身上的现金都花光了。万幸的是包里还有一张公交卡,还能让她坐公交车回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她在公交站台等了一会儿,见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人又冷得不行,只得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往站台旁边的巷子里走……热热闹闹的开满大排档的巷子。

老板娘认出是常客,见她想进来躲雨,热情地招呼她随便坐,还给她倒了杯热开水。

尤可意捧着那杯有些烫手的开水,被雾气一熏,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热水都换了三次了,就在她集中注意力思索着陆童还能去哪里,而没带钥匙的自己又能去哪里时,忽然听见几步开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份海鲜烧烤,老样子,不放葱蒜。”

这声音……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去,却不偏不倚恰好对上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严倾穿着件灰色大衣,衣领遮住了下巴,手里拿着把黑色雨伞,正站在大棚下疑惑地看着她。

那眼神像是在说:你不是瘸了吗?

“严……”堪堪说出一个字,拿不准到底该叫他什么,严哥显得太庄重,严倾又显得太随意。尤可意有些局促地放下水杯,索性撑着椅子站起身来,“我在躲雨。”

“怎么不回家?”他穿过几张横在两人之间的桌子,走到了她面前,低头看了眼她脚上滑稽幼稚的毛绒拖鞋,然后看了眼除去水杯以外空空荡荡的桌子,轻而易举推论出她不是来吃东西的,于是问了句,“没带伞?”

尤可意不自在地缩了缩脚,顺便点头,“雨太大了。”

答非所问,也不知道是在解释给谁听。

严倾点头,“再坐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他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从容不迫地开始理手里的黑色雨伞。尤可意也跟着坐了下来,视线凝固在他理伞的动作上,一时无言。

伞是纯黑色的,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十指修长好看、指节分明。她注意到他的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颜色比周围的皮肤要稍微鲜艳一些,分明是后期新生的皮肤。

难道是火拼的时候受的伤?她下意识地去猜想伤疤的由来。《古惑仔》啊《潜行狙击》啊纷纷浮上心头,一幕一幕都是刺激又夸张的画面。

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把严倾的烧烤打包了,然后送到桌上,笑眯眯地说了句:“严哥,你要的东西好了。”转过头来看尤可意的时候,她的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呀,你认识严哥?”

很有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毕竟尤可意素来穿得很不错,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模样也是个乖乖巧巧的大学生,怎么也不像和严倾混在一起的人。

想到上次看见严倾和一群小混混在这里喝酒,尤可意猜这附近的人恐怕都清楚严倾是什么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迟疑地点点头。

严倾看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住在一个小区。”

就这么轻而易举帮她撇清了关系……尤可意转头看他,后者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表情,安静得像是一潭无波无澜的水。

有时候他真的敏感得惊人,时刻牢记她不想和他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尤可意心头有点不是滋味。

严倾在大棚门口撑开了伞,“走吧。”

她踏出了门帘,头顶上是他稳稳举起的雨伞,挡住了肆意的冬雨。

十来分钟的路程里,他们一句话也没说。他人高腿长,为了配合她的龟速,几乎是以肉眼不可辨别的步伐在挪动。尤可意只能忍着脚痛,尽可能让自己走快一些,毛茸茸的拖鞋上都沾上了一堆脏兮兮的污点。

严倾却在这时候忽然间停住了脚。

“怎么了?”她抬头看他。

“我还有点东西要买,你先回去。”他朝旁边的便利店扬了扬下巴,然后把伞塞进了她的手里,“伞改天给我吧。”

“可是你会淋雨啊……”尤可意疑惑地说。

然而话没说完,严倾就已然转身往便利店走去,也不顾肆虐的大雨淋湿了他的大衣。

尤可意只能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那我在外面等你!”

严倾人已经站在便利店里了,听到这句才转过头来朝她摇头道:“我再买一把就好,不用等我。”

尤可意呆了呆,大抵是严倾说话做事都很果断,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不听我的都得死“都意味,她也就下意识地照他说的做。

她抱着侥幸的心理盼望着陆童已经回家了,这样她也可以回到温暖的家里,好好问问陆童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她站在楼道里一次又一次地按着门铃,对讲机里却始终无人应答。

从楼下望去,家里一片漆黑,没有人回来过。

尤可意坐在台阶上,看着几步开外那场将天地都切割成无数细密条状物的大雨,忽然间很茫然。

打个电话给开锁公司吧,就在门卫那里就能借到电话……她这样对自己说,可是脚步却沉重得抬都抬不起来。

有家回不去,陆童找不到,妈妈不要她,实习没着落,校庆去不成。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令人头疼的事情?

她把那把湿漉漉的雨伞支在地上,借着水渍慢慢地画了一个圈——圈外是花花世界,圈里是被围困的她;圈外的人想走进这个明亮安稳的温室,而圈内的人却想走出这个困住她的局。

有很多情绪都适合蔓延滋长在这样的雨夜。天地间都是一阵无休止的交响乐,嘈杂而肆意,而你吹着刺骨的风,发觉自己孤单得可怜。

她把自己陷入了这样的悲惨世界,然后一抬头,却忽然从如针脚般细密的雨幕中看见了一个来自远方的局外人。她的手一僵,伞尖在地上画出多余的一笔,完整的圆圈骤然被打破。

那是个骗子。沉着冷静说谎话却一点也不红脸的骗子。

他说有东西要买,所以要她先回来;他说不用等他,他会再买一把伞……结果呢?结果他依旧拎着那只装有海鲜烧烤的塑料口袋,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尤可意忽然间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她局促不安地想要跟上他的步伐,知道她与他共用一伞很有些不自在,知道她不想和他这样的人扯上关系,知道她不想被人看见他们俩竟然如此亲密。所以他说了谎,让她带着雨伞安安稳稳地回来了,他这个正主却只能淋雨而归。

黑夜里,他从雨幕中一路走来,步伐从容,面容沉静,活像是正在享受这场大雨,而非匆忙躲雨的路人。灰色的大衣被淋成了深黑色,而他微微低着头,总算走到了对面的楼道里,拿出钥匙来开门。

因为尤可意一声不响地坐在自家楼下的楼道前,声控灯不亮,四周一片漆黑,所以他根本没看见她。直到尤可意撑着雨伞站起身来,朝他喊了一句:“严倾!”

这是她头一次这么清晰响亮地叫出他的名字,隔着一层层毫无间隙的肆意雨幕,压过这一阵掷地有声的滂沱大雨。

正在开门的人动作一顿,很快转过身来。

尤可意没有撑伞,就这么拿着雨伞一瘸一拐地穿过大雨来到他面前,把伞递给他,“骗子!”

是与这场大雨一样掷地有声的两个字,清脆而响亮。

严倾接过伞,还是那种沉静的表情,只是眉毛微抬,看上去似乎不太满意她竟然还在楼下,“为什么不回家?”

“那你为什么要说谎?”

声控灯的昏黄微光照在他身上,她一眼就看见了他湿漉漉的头发,以及沿着侧脸一颗一颗往下滑落的水珠。这么冷的天,他居然就这么淋了回来……尤可意的手下意识地捏紧了。

“天冷,还了伞就回去吧。”严倾咔嚓一声开了大门,抬脚往里走,还不等尤可意再说话,绿漆铁门就砰地一声合上了。

她在那里呆了呆,一肚子话被憋得没处说,只得又回到了自己的楼道前。

地上那个被她用伞画出来的圆圈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而严倾就这和地上的水渍一样,哪怕出现一时,也匆匆消失了。

她想:我就休息一会儿,等到这个圆圈彻底消失了,我就去门卫那里求助。

声控灯只有十秒,第一次熄灭时,她喊了一声:“亮!”

灯亮了。圆圈还在。她还得继续等。

第二熄灭时,她又喊了一声:“亮!”

灯亮了。圆圈还在。好吧,她还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