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看见严倾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然后抬头看着他:“方城,你跟我作对也有两年了。两年来,你占我的地盘,伤我的兄弟,抢我的生意,坏我的名声……我跟你大大 小小起了几次冲突,却并没有对你赶尽杀绝。因为火拼意味着死人,意味着不管我们之间哪一方赢了,另一方的所有人都会死的死,伤的伤,就算不死不伤,这辈子 作孽这么多,大概也没办法在市里待下去了。”

“我当然怕死,怕你活下来,而我没命了,只能把今天的一切拱手相让。”严倾神情浅淡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们之间的冲突总该有个了断,倒不如就我们两个人,干脆利落地赌了这一局。我向你保证,如果今天我没死,将来死的那个一定会是你。”

最后几个字语调平平,却像是暗藏锋芒的刀刃,听得人心惊胆战。

此刻,方城面临的选择只有两个:不喝,死;喝,还可能有一条活路。

门口的陆凯拿着枪抵在那个男人身上,外面的人大概都被严倾这边的人控制住了,没有一个人进来救他。

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拿杯子,脸色白得像纸。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他端起茶杯的前一刻,另一只手夺过了他的茶杯。

严倾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替你喝了这杯茶,条件是要你放了李旭日的妻儿,你同意不同意?”

“……”方城张着嘴巴望着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在问你话,是放人,还是喝下去?”

方城神色复杂地说:“你要为了那个叛徒喝了这杯茶?”

“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严倾眼神微眯,神情已是有些不耐烦。

方城终于松口:“放。我放人。”

亲耳听见方城打电话去命人放了李旭日的妻儿,然后由陆凯亲自打电话给李旭日确认了他们的安全,严倾笑了笑,将两杯茶一杯接一杯地喝下,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两杯加了料的茶水都进了他的腹中。

临走之前,他含笑留下一句:“方城,你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拿什么跟我斗?”

在方城不可置信的眼神里,他步伐从容地转身出了门,一路跨出大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凯跟在他身后小声叫着严哥,他理都没理,背影挺拔得像是一株参天白杨。

一直到他走到街角,转弯进了一条巷子,才像是浑身都泄了气一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伸手死死地抵着贴满各式广告的墙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陆凯的手。

“严哥!”陆凯的表情极为惊慌,也跟着跪在他面前,“你怎么样?怎么了?”

严倾的手开始发抖,然后整个人都像是失去控制一样,不住的抽搐着。浑身像是有无数虫子在咬,所有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往脑子里冲。

陆凯惊慌失措地问他:“不是说好逼他喝吗?为什么你自己喝了,还把两杯都喝了?为了那个叛徒,值得吗?你怎么这么傻?你,你怎么样?我,我叫人来送你去医院!”

严倾努力维持意识,死死抓住陆凯的手,咬着牙艰难地说:“叫车来,送我去洗胃,不能让别人看见……”

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他想要支着身子爬起来,但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一次比一次抽搐得厉害。

他看见陆凯像是不要命一样朝着马路跑去,试图拦车。如果是以往,他大概会笑陆凯混了这么多年还像是热血青年一样,没头没脑,可是此刻他笑不出来了。

他的视线很快就模糊到只剩下一片白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倒下的那一刻,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大概是药效发作,他忽然间产生了无数幻觉。

但在这些嘈杂拥挤到宛若银河中的万千星光一般的念头里,他反复对自己说着同一句话:你不能死。

他不能死,因为这是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他不能死,因为他要活着把方城搞垮,活着去见尤可意。

***

有意识的第一刻,严倾发现自己站在一所小学的走廊里。

墙壁的下半部分被油漆涂成了绿色,上半截是白色。门是暗红色的,是那种最老式的木质门。

在他的头顶是一块从门上支出来的白色木板,上面写着五个红色的字:一年级三班。

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在这里,直到模模糊糊想起了这所小学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被翻新了一遍,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只有在梦里才会看见一些已经不复存在的事物。

他有时候会出现这种状况,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索性也不挣扎了。

他站在门口往里看,教室里的一群小学生在上课,老师正教大家背唐诗。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先是温习了一遍,五十多个小孩齐声朗诵,咿咿呀呀的童声稚嫩又清脆,听在耳里软软的。

老师拿着书走下了讲台,一边走一边说:“昨天我让大家回去背诵了这首诗,今天要抽人背给我听……”

她的目光在人群里巡视了一圈,然后停在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那个孩子身上。

那是个男孩子,粉雕玉琢的模样很是可爱,只是头发太长,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穿得也不够好,黄色的运动服被洗得褪色了不说,袖子还长了好大一截,看样子不是自己的衣服。

此刻,男孩子尚且不知老师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还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藏在课桌之下、双腿之上的漫画书。

他看得极为专注,嘴角还有一点难得的笑意。

之所以严倾知道那是难得的笑意,是因为他清楚,那本漫画是男孩子央求很久,才从同桌那里借来的。

同桌是个小胖子,很神气地说:“我只借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你必须还我!”

小胖子甚至煞有介事地看了眼手腕上那只大多数同龄人都没有的童表,报出了时间:“喏,你看清楚了,从三点零三分算起,你大概只能看到这节课下课!”

所以男孩子如饥似渴地看着这本在同龄人中格外流行的漫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那个瘦得像豆芽一样的老师扶了扶眼镜,干巴巴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他的名字,严厉地看着他:“严倾,你来背给我听!”

这句话让小男孩浑身一颤,然后小脸煞白地抬起头来望着老师,刚才的那点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还坐在那里,张着嘴不知所措。

那位女老师很快从过道里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冰冰地说:“严倾,老师叫你背诵课文,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小男孩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随着他站立的动作,翻开在腿上的书也跟着滑落在地,啪的一声落在水泥地上。

全班都回过头来看着这一幕。

老师弯腰捡起了那本书,面无表情地凑到他面前,“这是什么?”

他只是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语文老师年近四十,任教多年,缺乏职业热情,多了几分严厉苛刻。她看着眼前这个成绩糟糕、家世糟糕、性格糟糕……或者应该说是没有哪一点讨人喜欢的小孩,心里多了几分嫌恶。

她把那本书啪的一声打在孩子手臂上,书应声落地。

这一声突兀的动静吓得孩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也让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心头一跳。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似乎早有预料,根本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他转身想走,想逃离这个梦境,可是不管他怎么跑,却好像永远跑不出这条走廊。

墙壁的上半部分是白色的,下面是绿色的。

大门是暗红色的,木质的老式门。

头顶是支出的班级铭牌,上面写着一年级三班。

敞开的门内总是那个严厉的老师,以及站在她面前唯唯诺诺一脸惶恐的小男孩。

严倾逃不出这条走廊,因为他逃不出这个梦。

他只能被迫看着教室里那一幕,听见那个女老师冷冰冰地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只有七岁,就你一个人快满九岁了吗?”

年幼的他茫然无措地抬头望着老师,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害怕。

老师的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之后,没有同情怜悯,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的厌恶。她说:“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妈妈不要你,爸爸也不养你。你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才幸运地进了学校读书,接受学校的教育,不然你根本没有书读!”

“你不明白别人的好意就算了,不懂得知恩图报就算了,现在连对老师起码的尊重也做不到,你来读什么书?不如回家去吧,不要坐在这里碍了我的眼!”

一字一句本算不上是最恶毒的话语,因为比这恶毒的话在此后的人生里,他听得都快要麻木了,所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可是对于当时还未满九岁的孩子来说,这些当着全班五十七名同学向他砸来的话语如同冰雹一般,粉碎了他刚刚萌芽不久的自尊心。

他尖声叫着,乱舞着手臂:“我妈妈没有不要我,我爸爸也没有不养我!不准你乱说!你乱说!”

混乱之中,他猛然间打到了语文老师的小臂。

老师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尖着嗓音吼他:“你敢打我?”

她伸手扯住了他的衣领,来来回回摇着他瘦小的身躯,有些情绪失控地喊道:“你爸妈不教你,我也管不住你!你居然敢打老师?你是想变成你爸一样的人,是不是?今后去混社会,滥赌滥喝,然后变成社会的渣子,走你爸的老路,是不是?”

……

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根针,本该是不起眼的存在,却因为千万根针一起刺来而变成了最伤人的利器。

严倾逃不出这个梦。

他只能一遍一遍看着这个折磨他多年的场景,一遍一遍看着教室里那个哭得一脸绝望还在拼命喊着“我妈妈没有不要我,我爸爸也没有不养我”的孩子。

那些喊叫声像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将他的心一点一点震碎,而那些碎片纷纷扬扬洒落一地,低到了尘埃里。

第34章

就在梦里的那些喊叫声越来越强烈,几乎就要震破耳膜冲出大脑之际,严倾忽然间平静下来。

这样的过程反复循环过很多年,已经数不清次数。

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下一刻,梦就该醒了。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医院里四壁皆是洁白一片,哪怕房间里没开灯,也依然刺眼得紧。

严倾眯了眯眼,想抬手挡一挡视线,可是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流失了。他艰难地抬了抬手,发现手背上插着针管,吊瓶里的液体正在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

胃里火灼火灼的,脑子也昏昏沉沉,他慢慢地侧过头去,看见了阳台上的那个人。

隆冬腊月,阳台的门虚掩着,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栏杆前站着尤可意,从来都高高扎在脑后的马尾被放了下来,随着夜风四处飘扬,像是无拘无束的水草。

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影像是一尊雕像。

不冷吗?就穿着件那么单薄的呢子大衣……

严倾的心都紧缩起来,想爬起来去为她披件衣服,却苦于浑身乏力,尝试了几下都没能支起身来。好不容易翻了个身,借着挂吊瓶的铁柱子坐了起来,结果双腿一触到地面就软了,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阳台上的人因他摔倒的声音错愕地回过头来,然后猛地冲进屋里来扶他。

“你怎么了?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她语无伦次地问着,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扶住他的双手都在发抖。

严倾想让她松手,自己爬起来,可是脚软得根本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力气站起身来,只能由她去了。

尤可意的身材比较娇小,严倾靠在她肩上,总有种就要把她压垮的错觉,所以他努力地让自己站稳了,不要施加太多重量在她肩头。

她却好像意识到他的刻意为之,一边艰难地扶他上床,一边低声说:“我扶得动,你尽管靠着就是。”

在她的帮助下,严倾重新坐在了床上。他坐着,她站着,双手还扶着他的手臂,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隐约还有些颤抖。

沉默了一阵后,严倾侧过头去看着尤可意紧抿的嘴唇和深深蹙起的眉头,顿了顿,苦笑着低声说了句:“抱歉,这一次又让你白等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尤可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 说:“你昨天下午被陆凯送来医院的,一直昏迷不醒,医生给你洗了胃,也不见好转。我给你打电话,打了很多个都没人接,后来终于有人接了,结果陆凯告诉我你 进了医院。医生说你摄入大量毒品,如果不是洗胃及时,恐怕就……我一直守着你,怕你醒不过来,还好,还好你醒过来了……”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啰嗦过,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若不是她还牢牢抓着严倾的手臂,若不是严倾感觉到了她颤抖的双手,恐怕也不容易察觉到她的恐惧。

她在害怕。

严倾不容她继续说下去,只是慢慢地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然后低声说:“尤可意,别怕。”

一字一句温柔得像是春意融融的红星枝头。

尤可意的眼圈霎时红了,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终于击碎了她苦撑已久的防备。

她后退一步,抬头望进他眼里,哽咽着说:“你总是让我等,每次都让我等。”

严倾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她用沙哑的声音又说了一句:“可我总是等不到你,怎么等都等不到。”

她大概是想起了严倾替她挨刀的那一天,他明明说好晚她一步回来找她,可她一个人坐在楼道前等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却始终没有等来他。

不想在他面前哭,所以她伸手使劲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哑着嗓音对他说:“你总是这样,总是说话不算话。”

然而眼泪不是想不流就可以静止在眼眶里的。这句话一出口,就有泪珠掉了下来。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却一直咬紧牙关不出声。

严倾只觉得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难受过。看她忍住哭泣不想哭出声来,看她拼命揉着眼眶想要阻止那些眼泪,他的心脏像是被人打了几拳,明明奄奄一息,却还疼得厉害。

他 伸手握住她拼命擦眼泪的那只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然后微微使力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替她擦眼泪,“是啊,我总是让你等,总是说话不算数,还每次 都让你哭。我没钱没势没前途,不会说好听的话,不会回应你的感情。我一无是处,一无所有,我只会伤你的心,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顿了顿,松了开来,“可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不肯离我远远的。“”

那样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平静悠远,却又藏着些被压抑被克制了许久的感情。他望着她,像是看着一个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梦,那样的眼神让人光是远远看着都会动容。

尤可意却只是低声问了一句:“要多远才算远?”

她重新抓住他的手,将她的脸贴在他的掌心上,“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