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楼规模极大,地段又好,可见老板的实力。六耳真要出事,单枪匹马我怎么救法?

从二楼走到三楼,又到四楼,我装作找人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疑惑。

我所看到的一切迹象都很正常,四楼还有几家在办婚宴,以六耳前几天的声势,不管是否平安离开,一定是闹个天翻地覆的啊。

通往五楼的楼梯上竖了块“顾客止步”的牌子。我刚往上走了没几步,一位服务小姐就拦住我。

“先生,上面两层是办公区。”

就是这上面了。我心里暗想。

“我有个朋友喝醉了,转了遍找不到他,会不会跑到上面去了?”

“我没看见有人上去呀。”

“兴许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晃上去的,我这朋友一喝醉就爱耍酒疯,我得上去瞧瞧,别砸坏什么东西。”

我刚走了一步小姐又把我拦下来。

“一定没往这上面去,就算我没注意,这上面也有保安呢。你那朋友要是真在上面耍酒风,早就被扔下来啰。”小姐笑盈盈地说。

我有些无奈地随着小姐往下走,这地方硬闯可不行,而且一定有监视器,再找借口多半会引起注意。

“听你的口气上面的保安可够狠的呀,看来是没人敢在你们这儿捣乱的了。”我试探着她的口风。

“反正我在这儿做的这大半年里是没见过有人来捣乱的。再说好好的吃饭谁没事要来捣乱呀。”

看样子这服务员并不太清楚上面两层待的是何许人。

大半年没见过有人捣乱?也就是说今天下午没出过什么事情,更肯定的一点是没有过枪声,否则下面楼层的服务员不可能不知道。

我慢慢走出酒楼,心中疑云越来越重。

难道六耳没有来过?

那他去了哪里?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别等我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看电视吧。

六耳只抄了这么个地址给我,现在我还能去哪儿?

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酒楼,线索断了,我心里涌起无力感。

绕着酒楼附近再转转吧,发现不了什么就只能回家干等了。

还是小雨,风却大了。我迎着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吹到了脸上。

我抹了把嘴角,是根头发。

我随手一甩,这根头发又细又长,粘在手上,甩了好几下才甩掉。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等我意识到什么,那根头发已经消失在风雨里,再也找不到了。

是从哪里来的?我前面并没有人啊。

我四下张望,最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

一张下半身还贴在电线杆上,上半身在风里招摇的纸。

这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牛皮癣”——简易广告招贴,多是性病治疗或贩卖假文凭。在这张纸上,有些许黑丝飘动。

我快步走近,一把将广告撕下来。

十几近一米长的黑发插在薄薄的广告纸上,从上面的痕迹看,最初上面至少有上百根,已经被风吹走大半。除了六耳,还有谁会在这种地方干这么高难度的事?

意识到这是六耳留给我的信息,我立刻端详起纸上的广告。

这是张再普通不过的承办假文凭的广告,留了个“张先生”的手机号。

这张先生当然不会和六耳有什么关系,那么六耳把毛发留在上面的意思?这张纸的纸质不太好,被雨水打湿,已经有些残破了。特别是下半部份。

我抬起头细看电线杆,原先贴着广告的地方好像有些白痕,但不太清楚,也不像是字。

不对!

刚才这张广告是上半部分脱落,而我撕下来之前,下半部分还贴在水泥柱上。我几乎完整地把广告撕了下来,照这样看,如有残破也该是先脱落被风吹着的上半部分,可现在的情况是……

看过纸上的残痕,我仔细地把这张广告再贴附到原先的位置,和上面的白痕对应起来。

像是有人用一把钢锥,在纸上划了个右转弯的箭头。

当然不会是钢锥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把锋利的锥子,一定是手上这些毛发组成的。

我顺着箭头的方向望去,离十字路口还有很长的距离。

沿途我一直留意四周,小心不要错过六耳的标记,到了十字路口右转,直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都没有发现新的记号。

再怎么走?往前,还是向左转,亦或向右?

或许是六耳留下的记号被风雨吹掉了?

想到这点,我突然意识到,要是我晚来半小时,恐怕酒楼前的这个记号也看不见了。六耳真要作记号的话,为什么不做一个保留时间长些的?

一个答案在心里浮起来:他没有这个时间。甚至,他已没有这个力气,只能匆匆为之。

我不再往前走,掉回头,查看有没有被我错漏的地方。

经过的几根电线杆上贴着的广告我都凑近看了,没有曾被毛发穿过的痕迹。

心里愈发地着急,抬着看看挂在路口上方的交通标志,突然想到,会不会六耳的意思不是“前方路口右转”?

六耳不会开车,这样的标记对任何一个司机来说是前方路口右转,但对一般的人来说,或许只是前方右转?

少了一个“路口”,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我快步向酒楼方向走去,果然在离酒楼大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有条狭窄的小巷。就是因为太近了,刚才一心想着前方路口右转,竟然忽略了过去。

我毫不犹豫地转了进去。

这条小巷一边是所工厂,另一边是酒楼,所以并没有住家。

巷子里很脏,有许多酒楼排出来的污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这还是下着雨,如果平时,一定没人愿意走进来。

走了五六十米,巷子往工厂的方向直直地拐了个弯。我转过去,前面不远就是尽头。这是条死巷。

工厂在巷末一侧开了扇铁门,但现在铁门紧紧关着,远远望去上面锈迹斑斑。

门前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废弃物,占了十几平方,把巷尾填满了。

我走到废弃物旁,看着紧闭的铁门。会不会在那后面?

已经到了这里就没什么可思前想后的,我一脚踩进地上的那些纸箱子里,打算走到铁门前想法子翻过去看看。

还差一步到铁门口,脚下的触感有异,连忙收回脚,稳住重心,低头用手一拨。

正是六耳!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躺在破纸箱空隙间的长条形物体。并不是他曾经变出的女人模样,也不是高大威猛的肌肉男,更不是六耳原本自己的模样。除了我,没有人会在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湿淋淋躺在地上的,或许是一个人。

因为六耳已经显了原形。

那些曾在我面前张牙舞爪,被六耳亲热地称为“小家伙”的黑毛,软软地胡乱地耷拉着,贴满了六耳的躯体,没有半点生气。他满身都是毛,我虽已经移开上面的遮盖物,却一时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我连忙去摸六耳的鼻息,还没拨开他脸上的毛,就听他气息微弱地说:“还没死,你总算是来啦。”

我放下心来,忙问:“怎么了,中枪了?”

他微微摇头。

“先……先想法回去再说。”他说话都异常吃力。回去?这是个难题。他这幅模样我不可能明目张胆扶着他叫出租。不过,眼前庞大的杂物堆倒是颇有些可以掩饰的道具。

拾了两个还算完整的长纸箱,一头一尾正好把蜷着腿的六耳套进去,告诉他别乱动,上面有孔闷不死,看他样子也没力气折腾。

捡了几根绳子勉强把箱子绑好,千万别在路上散了。我已经想好,万一散开就告诉别人是长毛绒人型玩具。

双手抱着这个超重的拼装纸箱,我走出巷子,把纸箱放到地上,扬手欲招出租车,又把手放下。

这么长的纸箱,出租车里放不下啊。

想了想,只好摸出手机拨通大众出租的订车电话,订了辆小货车。原本订货车至少得提前半天,我在电话里好说歹说,同意加钱,才订到了一辆。接线员明确地告诉我,至少得等四十分钟。

雨开始大起来,我没带伞,不愿意躲进酒楼免得多生是非,所以没一会儿全身都湿了。而地上纸箱里的六耳,虽然闷不死也淹不死,也一定不好受。

不知他什么地方受的伤,昨天中了枪都没变成这样子。希望他的伤口别感染化脓,否则往医院一送又是宗大新闻。

足足等了近一小时,小货车才出现在雨幕里。在把六耳抱进货厢里的时候,司机还好心地跑下来搭了一把,让我心里一慌,还好他没发觉什么。

“什么东西啊,挺沉呢。”司机一边开一边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说。

“呃,是我朋友送的个艺术雕像。”

“雕塑啊。”

“是的,用最新型的软性塑料做的。”我怕他刚才在搬的时候感觉到时面的东西不太坚硬,补了一句。

好在这司机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暗自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一直沉默到了终点。

下车后我用最快的速度一个人把纸箱抱出了货厢,免得司机再来帮手。

从小区门口到我住的楼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虽然已经过了十一点,又下着雨,只有零星一两个行人,抱着大纸箱,我还是感觉芒刺在背。

好不容意捱到进楼上电梯。门口保安看了我几眼,让我十分不自在,简直像做了贼一样。

把这见不得光的东西抱进房间放在客厅地上,反腿踢上门,我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一阵粗气,这才开灯拆箱。

把六耳从箱子里拖出来,他四仰八叉地躺着,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样子,胸膛起伏,狼狈之极。

“伤在哪里,我看看。”

他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要弯下腰去,方听见他像蚊子叫那么轻的声音。

“我没受伤。”

“没受伤?”这可比他重了十几枪更令我吃惊。

“没伤你怎么这幅模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六耳轻弱的声音中满是不安和惶恐,

“我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了。”他颤抖声音里还有另一种情绪。一种我似乎有些熟悉的情绪。那是什么?

在他断断续续,并且有些混乱的叙述中,我了解到发生了什么。

其实一切非常简单。

六耳并没有进入那家酒店。

在去的路上,他就觉得身体不对劲。本来每时每刻,六耳都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这力量正一点点的从他体内抽离。

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六耳到达的时候小心堪察了附近的情况,找好退路。可他做完这一切,准备进入酒店的时候,力量流失的情况加剧了。

他清楚地感到,全身像手臂一般亲切的毛发,那些“小家伙”们,正在枯萎。它们迅速地衰弱下去,支持正常人的形体已经越来越困难,不管是变化出的花衬衫还是皮肤,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力量的飞速逝去让六耳顿时陷入慌乱,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暴露,或许会死去。想到那个堪察地形时看到的死巷,六耳用最后的力气做了标记,拼命地跑进巷子里。

他一边跑,身上的皮肤、衣服一边变形。当他转过弯,扑进废物堆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毛人。

六耳扯了一大堆东西把自己盖起来,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已没有半分力气,连一个孩童都不如。“我躲那堆废物里的时候,就在想,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

“我想你会来救我的,你总是能救我的。可是我又变成一个废物了。”六耳仰着头,努力地看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这样说。

“我还能好起来的,是吗,我还能好起来的,到了明天,我就会重新有力量的。”六耳突然拼命地喊着起来,可是这轻微的喊声,我一旦站直身子,恐怕就听不清楚了。

我想起来了,那种情绪。

是绝望。

是一切都开始崩溃了的绝望。

正文 有人依然活着,是谁已经死去

这轰轰烈烈上演的都市传奇,就如同流星。灿烂而短暂。

流星已经逝去。

媒体的报道渐渐偃旗息鼓,在这样的时代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们关注的焦点很快移开了。除了警方,没有人还整天念叨着不久前的这场传奇,每天下午听杨氏评书的小圈子慢慢稀薄下去,终于散了。我相信,即便是警方,也总有一天把这件事打入冷宫,归入无头案的卷宗里。

桌上放着两碗冷面。

“你要哪碗?”我问。

六耳低着头数了数配料。

“一二三四五,这是五糊四HIGH?”

“是的,那是六月肥爽。”

六耳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够绝的名字,我吃这碗六月肥爽吧。”

我也笑了。六耳现在很少有笑容,我希望他能开心一点,哪怕是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件事之后,过了整整三天,六耳才勉强恢复过来。

恢复过来是指像他第一天到我家来的样子,可以自如地走路说话干家务。而身上的毛发,却没办法再控制一分一毫。

那种奇异的能力,风暴一样在他身上卷过,现在已经永远离开了。

就像一场离奇的梦。

六耳的梦,已经醒了。他不再是超人,不再能控制别人的生死,不再能清除这座城市的污垢。

可是,同样需要考虑的,是今后的路。

从前他身上的毛,在不变化的时候,乌黑的发亮,虽然极细,但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现在已经没有光泽了。

这或许是值得庆幸的,因为毛发生长的速度,也急剧地放慢了,刮干净后,十二小时只长两厘米左右。这样早晚各刮一次,至少他的五官我总是能看清楚了。

“六耳,你现在的情况比当初要好很多。我想,如果你愿意配合治疗的话,有康复的可能。至少,有希望进一步抑制毛发的生长速度,这样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现在六耳在刚刮完毛的时候,也可以出去转转,透透气。一两个小时内,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时间再长就不方便了。

六耳停下筷子,似乎有些意动。

“还是……X机构吗?”

“是的。”

“他们上次分析过我的头发,他们觉得,还有治疗可能吗?”

“现在和那时不一样。这样吧,我向他们借工具取一点血,再进一步化验。”我见六耳有些松口,加紧劝说。

六耳缓缓点了点头。

取血没我想象的麻烦,梁应物给了我个一次性的小玩意,在六耳右手中指上扎一下就大功告成。

可化验的结果却很不妙。

梁应物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2.7%?怎么可能?”

“我也对这个结果很意外,相信实验人员也是,所以又重新做了一遍。”

“和正常人类的基因相差2.7%,比上次的结果又多了0.3%?可六耳现在已经失去了那些奇怪的能力,怎么会反而和正常人差得更多?”

“我只是告诉你化验的结果,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体内又有了什么新变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罢了。”

这盆冷水把我的希望完全浇灭。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让我回去怎么和他说,还以为有治疗的希望呢。”

“倒也不能说完全断了希望,”梁应物用中指轻轻点着太阳穴,他思索的时候常这样:“如果六耳真像你说的这样,说明促使他毛发迅速生长的原因——或许是某种激素,被抑制了。如果这种激素不再因为什么变化突然增加的话,想找出办法进一步抑制也非不可能。”

“哦?”我顿时来了精神。

“这也只是一个想法,”梁应物又给我降了下温:“成不成也难说。最主要的是,如果没搞清楚他身体产生变异的原因,再如何努力都治标不治本。”

梁应物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又说:“不,我刚才说的话并不完全正确。很坦率的说,无论如何治本是很困难的。如果他身体不产生排斥的话,可以用高效能的脱毛剂试试。但他全身已经比正常人多了那么多的毛孔,以现今的医学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变回去,这是人体结构性的改变。从这些毛孔里长出的毛曾经有神经系统,现在它们萎缩了,将产生怎样的后果很难说,包括脱毛剂与这些萎缩神经会起何等反应,这些神经会不会再次激活,有太多的问题。他本人不完全配合试验,我们不可能搞清楚这些问题,而配合试验我们搞清了这些问题,和解决也是两码事。”

我被梁应物说得有些糊涂了,但基本搞清了一个意思:六耳很难变回去了。

“你说他不来机构检查就不知道原因,那你能不能大概说一下原因可能有哪几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