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熟的?”游芳蹙起眉。她连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当然猜不中。

“谁,你倒是说呀。”

我给她倒满一杯,说:“你喝了这杯,就告诉你。”

“真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谁让你猜不出嘛,都说是你最熟的了。这样,你先喝了,如果我说出名字你说不熟,我自罚三杯,绝不食言。”

游芳皱着眉又猜了几次,最后盯着我恨恨说:“一定让你罚三杯。”然后把这杯芝华士喝了下去。

我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倾斜在酒杯里,越来越少,终于消失在游芳的红唇间。转眼,她的脖颈和锁骨处的皮肤都泛出了红色。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究竟是谁了吧。”她帮我满上酒杯,眸子变得水汪汪地,看着我说:“我可等着你喝呢。”

“游宏,是游宏。”今晚真正的戏肉,就从我轻轻说出的这两个字开始。

酒精产生的延迟作用,让游芳在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她霍地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晃了几下,退后一小步才站住。

“谁,你说谁?”

旁边的娟娟发觉情形有异,停了下来,不再唱歌。

“是游宏啊。这么些年来,难道他不是你最最熟悉的男人吗?”

游芳盯着我,已经变了脸色。刚才还和自己儿子的朋友亲亲我我,纵然是她这在红尘里打滚多年的人精,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等胸口的起伏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她重新坐了下来,但和刚才比,离我的距离远多了。

“娟娟,你先出去一会儿。”她说。

娟娟应了一声,乖巧地快步走出包厢。

“说吧,什么事。阿宏总是对别人说我死了,他肯告诉你我的事,还让你来找我,一定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没什么朋友的。”这时她神情肃然,完全没了刚才的烟花媚态。

“阿宏最近去看了很多次心理医生。”按照设定好的剧本,我这么说。

“啊!”

游芳的反应让我很满意。酒精和突然的心理攻击,已经让她的心防大大减弱,现在所剩下的,只有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担忧。

“我想你不知道这件事吧,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医生说他患有抑郁症。”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游芳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手足无措:“需要多少医药费,要不,把他送到国外去治?”

“不是钱的问题。他需要完整的心理治疗,医生甚至建议用药物控制。可是你知道,这类药物对人大脑的损害相当大,特别他这么年轻。所以,想先尝试用单纯的定期心理辅导。其实我是个记者,我帮他找了个很不错的心理医师,可是那位医师昨天告诉我,阿宏有个心结,不解开这个心结,他的治疗无法继续下去。”

“心结?什么心结?”游芳急着问。

“单亲家庭的孩子本来就容易出心理问题,而且,你的工作性质也是他患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不好意思,我说得比较坦率。”

“没关系,我猜到了。”游芳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红晕,苍白得吓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这让我很有负罪感,但为了六耳也顾不得了。

“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他父亲的事,原本孤僻的人就很偏执,现在得了病尤其如此,你越不告诉他,他就越想知道。如今变成了他一块心病,他抑郁病的根源就在他的双亲问题,治疗的时候不可能把父亲绕过去的。”我直起腰,望着愣住的游芳,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不肯说他父亲的事,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阿宏的性格,现在也不可能缠着你问,像他今天下午就打过电话给你,但你还是不愿意说。”

“我……”游芳呐呐着,还没说什么就被我打断。

“可是站在我的立场,因为一位已经死去的人,而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无论如何都是难以理解的。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位母亲!”

游芳的脸更白了,她闭起了眼睛,然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顿时不知该再说什么。

她用手背拭去眼泪,然后双手捂着眼睛,好一阵。等她把手放开的时候,眼睛周围已经一团糟,眼影都乱了。

她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却没有擦眼睛,而是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

“1982·夏天,张金龙”,我念了一遍。

“他爹叫张金龙。”游芳说,她拿起另一块纸巾擦着眼睛。

“那1982年夏天是?”

“他死的时候。”

“怎么死的?”

游芳看着纸巾上黑黑的痕迹,把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他真的那么有决心查他爹的事,总是能知道的。”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游芳对此还是有所保留,但她提供了名字,这就是最大的线索,也不必现在逼问,看得出她非常爱她的儿子,她不想说一定是有理由的。

“那你先生是八二年几月几日死的?”

“他不是我丈夫。”游芳一字一顿地说。

“啊……”

“我只记得是那年夏天,具体时间忘记了。”

“忘记了?那,他是几岁死的?”

“二三十岁吧,具体不知道。”

“不知道?”我可真的愣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但现在,游芳似乎也没有骗我的必要啊。

这张金龙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好了,你也不是来玩的。能说的我都说了,你回去告诉阿宏吧。我这作妈的实在有太多地方对不起他。”

我想摸出钱来结帐,被游芳推了回去。

“你这做朋友的为阿宏煞费苦心,这些费用要让你付,我就真没脸没皮了。”

她这么说,我就不再坚持清空自己的钱包,互道再见后,离开了这男人们纸醉金迷的所在。

六耳父亲的名字已经得到,不管张金龙身上有多大的秘密,顺着这根藤,再深我都要把它挖出来。

正文 寻找张金龙

找一个二十三年前死的人,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等我开始着手想要查找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向游芳问一个信息,要是游芳不肯说或者不知道,找起来就真的很麻烦了。

好在我电话打过去,游芳很痛快地告诉我,张金龙死的时候在上海。

他是死在上海的,而上海市民政局,该对历年死亡者有统计汇总才对。普通人去找民政局查死者材料,是一定被吃闭门羹的。这种东西算不算机密不清楚,但民政局肯定没有向市民提供这项服务的义务。记者就不同了。

跑民政的记者陆青书刚参加完民政局组织的记者旅游团回来,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政府机关和对口的记者是一种互利互惠关系,虽然常有记者不小心惹某位领导生气,但总的来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能办成的。

可是过了一天陆青书很不好意思地来找我,说民政局1982年的死亡信息没输进电脑,查起来太费人工,说要查行,得自己过去。陆青书说可以帮我打个招呼,如果我高兴跑过去查的话。

我当然说愿意。

回去和六耳一说,他高兴之余,表示要和我一起去查。

“虽然没你和我妈说得那么夸张,但了解我父亲的情况,的确是一直以来我的一大心愿。所以,我不能让你代我完成这个心愿。现在我已经可以出门了,两三小时里别人不会发现太大的异状。再说,我一发现毛长得长了,随便找个厕所躲进去刮干净就行。”

上次我问出了他父亲的名字,六耳奇怪的很,逼问我是怎么在他妈嘴里把话套出来的。我把实情招供后,他大叫大嚷,说我太能扯蛋,和我闹了好一阵。我一边和他折腾,心里却挺高兴,这说明他已经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了。

所以我稍微叮嘱了六耳几句,就答应了他。

周二的上午我起了个大早(当然是针对我而言的大早),和六耳一起,到了上海市民政局。

宣传处的小吕昨天已经在电话里和陆青书说好,见了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领我们到档案室。

这个档案室原本的空间相当大,可现在被一排排的铁制档案柜占满了地方,只留下几条狭窄的小路。

每个铁柜的门上都贴着年份标签,小吕把我们领到贴着“1982”标签的两个铁柜前,说:“你们自己找吧,太多了。看完放回去,别弄乱了。”

他打开门,只见两个柜子里塞足了鼓鼓的牛皮档案袋。

“这么多啊。”我惊叹。

小吕苦笑:“是啊,要是少的话,不用你来我就帮你们找了。那时候上海的年死亡率大概在千分之七左右,算下来每个月的死亡人数都快上万,嘿,你们慢慢找吧。”

游芳告诉我的死亡时间是夏天,为了保险起见,我把标着五、六、七、八、九月的档案袋都找了出来,有二十多个。

我和六耳穿的都是牛仔裤,不怕脏,就这样直接坐在地上,一人一个牛皮袋开始看。

一个牛皮袋装了一百张纸,每张纸上是二十个人的简单死亡记录。也就是说,一个档案袋里是两千人的死亡档案。

虽说一张纸一眼就扫了过去,可看到后来眼力明显不行,有时得停一停再看,免得错过。

眼花不算,头也慢慢晕起来,然后是腰。还真是件苦活。

第三个档案袋看到一半,我撑不住停了下来,站起身子松松肩挺挺腰。往六耳那边一看,居然见他已经看好了六个口袋。怪怪,怎么会比我快一倍,我已经看得很努力了啊。

再看六耳换纸的速度,果然迅疾的很,基本拿起来停留一两秒钟就换另一张。这种速度只看一张两张拼一拼还可能行,这么一大堆看下来还保持这样的速率,真是太牛了。

“六耳,你怎么看得这么快,有练过吗?”我忍不住问他。

“有吗?”他停下来看看我。

“怎么没有。”我指了指自己看好的两包:“你比我快一倍多呢。”

六耳瞧瞧我的战绩,又看看他自己的,也有些意外:“真是这样嘛,可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快,读大学念书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看书快啊。”

我心里暗自琢磨,我看东西绝不能算是慢的,如果这是六耳的正常速度,早该在读书的时候体现出来了,没道理自己不知道啊。“或许他体内又有了什么新变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罢了。”忽然之间,我想起梁应物对我说的这句话。

他只是无心之语,难道竟然说中了吗?会不会这一目十行的能力,就是多出来的那0.3%所造成的?

我瞧瞧继续以惊人速度看档案的六耳,轻轻摇了摇头,给自己做了套眼保健操,坐下接着看。

“张金龙!”六耳叫起来:“找到了!”

在我连忙凑过去的时候,六耳突然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唉呀,57岁死的。”

“张金龙这个名字很普通,同名同姓的一定很多,这些档案我们总得都看一遍,然后再把叫这个名字的人列在一起筛选。”

档案室里纸张“哗哗”地翻动声一直持续到上午十一点十五分。所有的档案都看完了。由于六耳一个顶俩,比我预计的要提早不少。

我站起来挺腰的时候,一阵头晕眼花,这活劳神费力,多干肯定折寿。

加上最先找出的那位57岁的张金龙,一共找出三个。年龄分别是57、69、24,哪个才是我们的目标十分明显。

我和六耳凑在一起看这短短的死亡档案。

死亡时间是1982.8.13。

张金龙,死亡年龄24岁,火化地西宝兴路火葬场。

这份档案是我先找到的,那时我在震惊之后,默不作声地放在了一边,就是希望六耳能晚些看到,或者找到另一个符合条件的张金龙。

因为,在死亡原因一栏里,写的竟然是“枪毙”!

六耳的脸离我不到十厘米,可我不敢转头看他此时的表情,我甚至不愿意去想象。

他寻找了这么多年的生父,多少次令他午夜梦回,多少次想象过父亲的身影和面容。我想,在他越来越憎恨母亲的时候,也一定把父亲的形象塑造得高大而完美。

可是现在,“枪毙”这两个字把一切瞬间敲得粉碎。

粉碎!

“这,就是爹?”六耳问。

我不知道他在问谁,问我?问他自己?还是问老天?

我沉默着。

这就是游芳始终不愿告诉儿子的原因吧。

他的父亲是个枪毙犯!这样的事实,怪不得要对年幼的儿子隐瞒。

可张金龙是犯了什么重罪才被枪毙的呢?

这份档案上没写,简单的几栏,再没有其它信息。

“我去一次厕所。”出民政局前,六耳对我说,尾音有些颤抖。这是从刚才开始,他说的第二句话。

我在厕所门口徘徊了很久很久,他刮手和脸上的毛原本用不了这么多时间。

我看着他的脸。在眉角、脸颊和嘴角,有三道伤痕。

我能想象他在刮的时候,手抖得有多厉害。

“走吧。”他说。他的眼神望向下方,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悲伤。

我和他慢慢地走在路上,并没有直接叫车回家。

天阴着,空气的湿度很高,闷热。

“人不是为别人活着的,你活着因为你自己。”我说。

“我知道。”他说。这让我意外。

“我妈肯把爸的名字告诉你,说明她觉得,到了我去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了。”六耳双眼看着前方:“你别担心,我能抗下来的。”

我心中宽慰,一连串的打击,终于让他成长起来。

“接下来……咦?”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面人行道上一个小孩正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大哭。

“呃,没什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我饿扁了。”

找了家小店走进去,叫了两份盖浇饭。我觉得六耳刚才不会无故惊讶,他不讲就算了,应该不会是很重要的事吧。

“接下来怎么继续,到市局去查张金龙详细的案件吗?”

“为了什么枪毙当然要查,可我在想,是不是先从火葬场那边着手。”

“火葬场?”六耳奇怪地停下筷子:“那有什么好调查的?”“调查你父亲的事,不就是怀疑你的变异,是他遗传的吗?”

“那和火葬场……唔。”六耳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猜到。

居然这么快就猜到原因?我在心里稍稍嘀咕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人嘛,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去,他身上有什么异样,一定瞒不过火葬场的烧尸工,说不定过了那么些年,烧尸工还会有印象呢。”

六耳点头:“这是个好法子,什么时候去?下午?”

“别这么急,二十几年前的事,也不急在这一两天。下午我是要上班的。明天或后天上午吧,我以前采访过西宝兴路火葬场,到单位翻翻名片打个电话,要方便许多。”

“英雄。”

我正坐在电脑前发愣,愁今天的稿子,肩膀就被重重一拍,力量大的让我在椅子上歪了下。转头一看,苏世勋摩拳擦掌冲我微笑。

“干嘛!”我揉着肩膀瞪他。

“没事,没事。”苏世勋仰天打了个哈哈:“英雄见面,惺惺相惜一下嘛,近来可好?”

什么近来,一天见几回的人。看样子这活宝今天心情好,又逢人发疯了。

“好个屁,昨天宗而部务会上说我最近稿子少你又不是没听到。”

“啊,哈哈,那你忙,你忙。”苏世勋抱拳作了个揖,快步溜到他位子去了。

摇了摇头,我拨了个内线电话给杨华。

“是我,那多。”

“靠,就这么几步也懒得走啊。”

“不是这样方便嘛。”

“哎呀,要听故事的时候把我座位围得水泄不通的,没故事听了连脚都不愿意挪动,真是人情冷暖世太……”

“得了得了,你别贫了。”我打断他。

“对了,最新的消息,警方暂时不准备对那帮神秘人下通缉令了。”

“哦,为什么?”

“说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严重威胁普通市民的正常生活,也没有给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造成严重负面影响,所以就作为一般案件侦破。上次的限期破案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一般案件?那怎么破得了?”

“估计上头就是这个意思。本来也没有什么线索,正好下坡。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可能过几天要到市局调个二十几年前的卷宗看看,想你帮我打个招呼。”

“二十几年前的案子?查那东西干嘛?”

“……我一个朋友父亲的案子,我朋友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况,想了解一下。”

“这个……”杨华语气间有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