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桥边,正有个电视台的女主持人背对着他,正在摄录节目。

“江瀚,上海XX台已经联系了你好几次,想给你做个专访,我要怎么回复?”杂志社的前台小姐联系他。

“我是记者,我需要别人给我专访?告诉他们,我没空呀!”他一口回绝。

江边的风很大,那名女主持人瀑布般的长发随风翻飞,拿着有电视标志的话筒,对着摄影机录制节目。

他眼尖,瞧见了他约好的一位很有代表性又敢说话的遇难者家属,他拿着相机从旁奔身而去。

女主持人不经意地侧身回眸,然后,瞬间石化,话筒慢慢放下。

“江亦瀚!”一声急然惊呼,让他本能回头。

目光穿越人群,与之交会,瞬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

那一记惊然的熟悉美丽双眸,瞬间,令江亦瀚的胸口紧到差点无法呼吸。

“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傅咏佩脸上的表情,写满意外、错谔、还有复杂的激动。

因为这意外,江亦瀚无法思考,无法动作,只能看着她一步、一步的朝他走来,而他,只能僵然在原地,久久。

她在工作人员的诧异下,扔掉话筒奔向他的那瞬间,他恍如隔世,差点以为他与她还活在过去。

傅咏佩奔到他面前,目光定定地停留在他身上,一眨不眨,激动到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我录给你的生日歌,听到了吗?你现在住在哪?难道你一直在温城??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还是当记者吗?”她一连串的问题,紧张之情溢于言表,生怕他下一刻就消失。

“咏——”想喊她的名字,却艰涩地喊不出口,这个名字,在他心底埋得太深太忌讳,不再愿意轻易喊出,任意被牵动自己所有爱恨情愁,却又身不由己。

但是,这失态,他并没有让自己维持太久。

“你好,在这里见到你,是有点意外!”他的声调开始平稳了很多。

他的客气、疏远,让傅咏佩一僵,几十秒后,她才从这种乍然重逢的冲击中,紧接着恢复过来。

“你怎么会在温城?”她恢复了属于她傅咏佩冷静、镇定的脸孔。

“工作。”他双手插在口袋中,神情渐渐恢复闲适。

他的回答太简略,让傅咏佩一时间之间,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明明,有好多事,她设想过见面的时候,一定问一问,比如,现在的你,是不是好了很多?

但是,他熟悉的脸孔,在短短的数月,竟变得有点陌生。

她清楚,是因为,他将她划在了心门之外。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他有心要藏起情绪,任何人都别想看透。

以前的他,只是因为喜欢她,才会从不对她隐藏情绪,喜怒哀乐都会敞开心胸让她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呢?在他疏离的眼神中,即使一贯自信的傅咏佩也有点不确定了。

“对不起,我还有工作要忙,大家下次有机会遇见的时候,再联络吧!”他的语气谁都听得出来,只是客套而已。

“亦瀚!”傅咏佩追在他后面。

他对她的人生很重要,几乎决定她的成败,这一回,她再也不会让他轻易消失!

但是,他却象完全没听见一样。

“情况怎么样?”重新拿出了相机和采访笔,他全神贯注地工作,不让自己有丝毫的分神。

“还是找不到尸体,我现在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想见到我儿子的尸体。”那头白发的老人,竭斯底里地哭喊。

“你儿子可能只是失踪,也许他没有登上这趟车,也许他在中国的某一角流浪,不一定在里面!”他的说法和官方的敷衍词差不多,但是,有区别的是,他只是真心为了安慰。

“不是,他说去温城,我没听错,就是温城!”老人难过,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揪着他的衣袖,“江记者,我只是想知道,他是生是死!”

“有多少的遇难者家属或者疑似遇难者家属在经历了连日的折磨,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迫切的愿望,那就是,我们要求政府开记者会,我们要求公开死亡名单!每一笔每一字,真真实实的事故死亡名单!”他用随身摄影机记录,“这位老人,他的儿子也许还在江下,遥看着江上的这一幕,这名老人,他孤苦无依,每个月靠儿子的寄过来的生活费过活,这次来温城,也是全村人捐资了路费,才得以上路。老人每天都睡在大桥上,他在苦苦等着一个真相,如果,你们不能还他一个儿子,那么,请还他一个有经济能过活的下半生!我们在这里,等着还原事实的真相,等着公路处,给出应有的合理赔偿!”

傅咏佩一愣一愣看着他在工作,他隐射的言辞,大胆到实在令人咋舌。

他的恢复能力太强,眼里仿佛已经没有她的存在。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是谁?”傅咏佩揪住一旁的一名当地记者问。

“他就是江瀚啊!”那名当地记者白了她一眼。

如今这个事件中,江瀚的敢言敢为,已经是这里最有号召力的记者,所有人几乎都以他为中心。

江瀚?!她找到江瀚了!

傅咏佩一阵悲喜交加,知道这回麻烦了!但是,同时,是不是也代表,她的机会来了?!

成与败,真的是只决定在此次交战。

“江瀚,我是上海XX电视台的记者,请接受我的采访!”她在桥边大喊。

但是,任她喊破了喉咙,他也没有回头,更没有任何反应。

他下了桥,脱掉了鞋,赤脚踩在泥泞中,更近距离的把灾难现场摄入机器中。

桥上的傅咏佩知道,这次,自己绝对不会放弃这天降的好机会!

第三章

“救命、救命——”江亦瀚听到微弱的求救声。

他马上视线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他的不远处江岸边上倒着一位已然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江水不断的漫过她苍白的身体,看样子好象是溺水被潮水冲上了岸。

江亦瀚片刻也没多想,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前,“老婆婆,你怎样?坚持住,我马上帮你叫救护车……”

他正想掏出手机,但是,却被那苍老的掌制止。

“江记者,车还在江、江底……塌、塌方被埋没了!……”老婆婆神情痛苦、挣扎着指着江的某一个角点,颤着指,告诉他,“我家住XX区XX栋……出、出门的时候,是去外地探情,说、说一两个月才能回来,因此儿、儿子和儿媳还不知道我出事了……我儿子手机、号码是1、3、8XXXXXX,请你帮、帮忙通知……”老婆婆伸手,用力揪住他的手腕,力度大到他一阵吃痛。

他很认真的听,一字一句都记在脑海,但是,同时老婆婆的话,让他有一股说不上来从哪而来的诡异感觉。

“呀,这老婆婆和我同车,就坐在我旁边呢——”身后,谁在更诡异地开口。

江亦瀚急忙回过头来,身后的大男孩,高高瘦弱带着眼镜,样子有点耸,看起来象有点驼背,嘴角下方还有一颗明显的黑痣。

很眼熟。

“交通事故是不是有钱赔?如果我父母替我安葬完身后事,剩下的钱,够不够买下你的游戏机?”大男孩蹲在他,一脸认真地问。

游戏机……

江亦瀚认出他是谁了,“毛毛虫,你怎么在这?”江边现场全部被封死了,普通的记者都进不去桥下,而他自己,是作为记者代表才被勉强允许放行。

所以,这条“虫”到底从哪爬进来的?而且,他说得话……

“我啊?我在这很久了,我刚开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现在好几天了,我有点知道了,因为我好象开始发臭了,也洗不了澡。”毛毛虫嗅嗅自己发臭的身,“我老是神出鬼没,在家里都能锁在房间里一个月不出门,我爸妈也估计不知道我出事了……”

就算江亦瀚一向胆子大的出奇,此刻也觉得全身都起毛,他再回头看一眼,现场哪还有老婆婆的影子。

“你把游戏机卖给我,好不好?那个游戏机本来就该是我的,你不卖给我,我就去缠着‘木脑袋’,请她向你要回来!”毛毛虫一脸执着道。

天空放晴了,江亦瀚再眨眨眼,面前的身影已经变成了透明色,慢慢消失不见了,好象一切都是幻觉。

但是,他看看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圈的青色,是刚才老婆婆用力抓伤了他。

他不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真的不信!

……

下午的时候,政府重新出动了很多探水挖土设备,傍晚五六点的时候,居然真的在老婆婆指得那个角点,挖出了大巴车。

全车人无一幸免,被江水浸泡了太久,很多尸体都开始显现了腐烂的痕象,但是,容貌还是基本能分辨清楚。

而他,果然用那组号码,联系上了老婆婆的儿子。

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被同样赶出现场的江亦瀚,亲眼目睹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甚至被重叠着给运出了车身,其中,有一具来不及掩上容颜的尸体,让他通体发凉。

他不会看错,早晨的时候,就那老婆婆用力揪着他的手。

“我妈没有手机,我们夫妻平时工作太忙,对她关心也不太够……”老婆婆的儿子赶到现场的时候,懊悔到嚎啕大哭。

……

晚上八点,他一路沉默地在附近找到一间饭摊随便解决晚餐。

“江瀚,你怎么这么神,居然能感应到大巴车就在那个位置,打报告申请坚持让上面在这处探察?!”就是因为他提交了强烈要求探察申请,开挖后才有了奇迹。

一路跟进来的同行们都用一种很神奇、崇拜地目光追着他问。

“前几天不是台风吗?塌方的话,也没什么好稀奇。”他轻描淡写,完全不邀功。

“瀚,我们谈谈吧。”总是找不到私谈机会,甚至一直被他视若无睹的傅咏佩,很干脆地坐在他面前,那势在必得的架势,让和他聊天的几位同行看了几眼,识趣地走开。

“我在吃饭。”江亦瀚的口吻,更淡了。

单字喊着对方,是以前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候,对爱人的称呼,但是现在——

江亦瀚的眸转沉,他不觉得她有这样的资格。

“我希望你接受的采访。”傅咏佩单刀直入,先以公事为重。

傅咏佩她出身富贵,容貌端丽,气质高雅,从小到大的学业成绩都无比优秀,在课业以外,更是各项竞赛场合里的常胜冠军。所以,她从来做任何事情,都相当有信心,也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我说过了,我不接受采访。”他埋头吃饭,眼帘连抬也不想抬。

“你在桥下看到了什么?”碰了钉子的傅咏佩进一步逼道。

她觉得不对劲,因为偷录他的时候,她录到了一些画面。

傅咏佩把自己的小型摄录机拿到他跟前,打开给他看。

江亦瀚这才总算有了反应,愿意抬眸。

画面里的自己,视线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象见到什么一样急急奔到某个位置,蹲下,一边说话他就想掏出手机,臂却顿在半空。

想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般。

然后,他象在认真听谁说话,又转过身,和谁对话,但是,整个画面上至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才会突然正确向大家指出大巴车被埋的位置?”傅咏佩追问。

她和他交往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他精神状态好得很,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自言自语的状况。

“这重要吗?”他客气反问。

“重要,这对我很重要,如果是……”傅咏佩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才激动道:“如果你看到的东西和我脑子里想到的一样,那么,只要你肯说出实话,节目播出后会造成多大的轰动效果,你懂吗?!”毫无疑问,节目会红遍半边天!

“你和以前一点区别都没有。”他的唇终于冷冷微扬,嘲讽道。

以前,他觉得她的要强、功利心都很可爱,能帮她的地方,他绝对不会含糊,但是那件事后的现在——

他觉得很反感!

傅咏佩愣住。

“我需要你的帮忙,这个节目对我们台对我都很重要——”傅咏佩希望他理解她的工作。

“你们台、你的事又关我屁事?!”江亦瀚打断她的话。

这回,傅咏佩完全僵住。

他的性格一向直率,如果他愿意笑着对你说话,客气应付,这是看得起对方,但是,对一些缠着他没有道理可讲的花痴,他会直接毫不给面子。

所以,她现在也被列入了不受欢迎的行列?僵然的她,突然很想念,以前那个说话幽默、喜欢耍帅又对她体贴到无微不至的他。

“如果你不答应,我会请你的上司出面。”她加重语气。

“随便你。”他耸耸肩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傅咏佩深吸了一口气,她清楚,只要谁惹到他,他绝对软硬都不吃。

“公事谈完了,我们谈谈私事吧。”傅咏佩低下姿态。

因为他现在对待她的态度,与过去如同云泥,让她的心房一阵发酸,再也无法继续保持强硬。

“说吧!”江亦瀚平淡客套的口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他这样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对待陌生人般客客气气的态度,让傅咏佩一梗,原本满肚子的话,现在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邵竞很牵挂你,你能和他联系一下,告诉他,你很好吗?”想了很久,傅咏佩勉强道出开场白。

其实,她想问的第一句话,根本不是这样!为什么有种反而相见不如怀念的感觉?

“你是以大嫂的身份命令我吗?”他的眼眸闪过讥诮。

“大嫂”两字,让傅咏佩瞬间就僵化。

“我就一个亲哥哥,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会参加!所以,您可以放心了吗?大嫂。”他淡淡道。

虽然表面平静,但是,其实,他的情绪已经经历了九曲十八弯。

左一声大嫂,又一声大嫂,淡漠的语气喊得傅咏佩一阵说不出来的心酸。

“我和你哥还没结婚,请别这么早将这个称呼按在我身上!”傅咏佩无法忍受到脱口道。

明明很想和江邵竞结婚的人是她,明明为了家族百货事业婚事不能再拖下去的人也是她,但是,此时根本无法忍受“大嫂”两字的人,也同样是她!

“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江家二少爷……不然,我也不会……”她咬着下唇,质问。

如果他当初肯说,事情根本不是现在这种局面!她也不舍得放弃他啊!

她以为,他们的恋爱从来不诚恳的人只有她,没想到……

“是谁家的儿子,谁又是我的哥哥,我手头上又有多少不动产,这些有意义吗?我只想找一个因为我是江亦瀚,平凡的江亦瀚,而选择我的女人,不是因为看重我身后那些对我来说根本毫无价值的东西,才肯与我携手一生的妻子!”

他的这几句话说得不轻不重、不痛不痒,但是,足以让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傅咏佩干笑,圆滑的她,马上适时转开话题,故作轻松,“不提这些了!现在住在哪?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吗?我记得你烧菜很好吃,真的挺怀念的——”她很想勾起他们之前美好的记忆。

“对不起,我不随随便便请人上门做客,更不随便做饭给别人吃!”他再次打断她的话,“特别是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