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满费力地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德妃,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德妃的眼神空洞迷茫,带着疑惑,“我也不知道。”

缓了缓,未满睁大双眼,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密道之中,而自己,竟然是躺在谢无殇的床上。

她怎么会在这儿?谢无殇呢?他去了哪里?

脑中的话语刚要脱口而出,却听到德妃呓语般的声音:“这儿可曾住过什么人?为什么,我觉得这儿很熟悉呢?”

她这话让未满倏地回了神。

谢无殇是谁?谢无双的哥哥。谢无双是谁?德妃。

于是,未满总算是连着脑袋也清醒了,硬生生将方才冲到口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她揉着还在痛的头,想要起身,却被德妃一把按下。

她现在眼神清明,再不复先前的迷茫,挑着眉看着未满说道:“陛下说了,你必须躺着等到他回来,而且,不能将咽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口中甜腥气太重,未满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痒,“我吐过血吗?”

德妃脸上现出关切,口中却是不依不饶地说道:“吐血?你脸色红润气色极好,像是吐过血的人吗?”

没吐过血?那为何口中一股子血的味道?

不过魏承昭总不会害她就是了。于是乖乖躺好,再不乱动。一转眼,却见德妃正深深地凝视着自己,唬得未满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她问道,又见德妃脸色苍白神色颓败,鬓发也有些杂乱,就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德妃扭过头,垂眼盯着床前几尺的位置,喃喃说道:“你见过我哥哥对不对?”

谢无殇?当然见过!

但魏承昭不告诉德妃,未满也决定打死不承认,“当然没!我怎么会见过你哥哥呢?”

“可是除了他,还有谁能为你将毒清掉呢?我方才给你把脉,明明毒素已经清掉了啊…这两天,是谁给你清了毒的呢?”

德妃说着,侧眸看向未满,嘴角露出丝惨淡的笑容,“你都昏睡了两天了,陛下也陪了你两天。外面都急疯了寻不到他。若不是我…他急着赶过去,怕是大家都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了。”

未满这才记起,自己从幽兰小筑回去的路上听魏承昭说过,谢家是毒医之家,懂毒,也懂医。他让德妃去看小公主,其实是想让德妃看看小公主的病情。

可她这毒,到底是不是谢无殇给解的?

她甚至不知道,谢无殇究竟还在不在宫里…

“原来你是去给小公主看病的。”

听闻她提起小公主之事,德妃顿了顿,说道:“我早就劝着陛下让你去看看她了,陛下不肯。如今逼着他,总算是让他狠下心来了。”

“你知道小公主是谁吗?”

未满摇摇头,猜测道:“是先皇和先皇后的女儿?”

“不,”德妃直接否认了未满的想法,“她是钱家的女儿。”

“钱家?”未满想了想,又想了想,愕然说道:“难道是…”

“没错,她才是真正的钱家人。而你,不过是个冒牌的!”

“那我…”

德妃轻轻叹息着,抚了抚未满额角的发,“幽兰小筑,本该是你住着的地方。”

她简短一句话,将未满吓了个半死。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德妃又按了回去。

“陛下一即位,就命我想办法暗中将藏书阁内所有人的画像都想办法给销毁了,就连逻迦女帝的也不例外。当时我惊叹于逻迦女帝的美貌,求他许久,最后也只留了这么一小张来。原先我还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我见了你。”

德妃说道:“我一看见你,就惊叹于陛下的深谋远虑。若是太后也见过逻迦女帝的画像,断不会轻易放过你!”

“可我…十三年前,我也才刚出生啊…”

“可不就刚出生么!”德妃陷入回忆中,声音有些飘渺起来,“当年先皇后给公主办满月酒,大家都去了。钱老爷原先是先皇的贴身侍卫,后先皇开恩,让他出宫娶妻生子。恰巧不久前钱老爷的夫人也生了一个女儿,比小公主只大了半个月,钱老爷就将她带了去。直到后来,有人端了一碟子芙蓉酥进屋…”

她沉默了许久,一抬眼看到未满盯着自己时那惊惶的眼神,苦笑了下,说道:“当时宴会还未开始,先皇和先皇后以及两位大人、三位夫人都是吃了芙蓉酥中毒而亡。小公主那么小,竟然也被喂了芙蓉酥。好在她太小,只沾了些点心沫而已,故而没死,但神智受损,再也无法像常人那般了。”

“那我…她,那是怎么回事?”

“你是吃了些点心沫不错,但那点量只是亏损了你身子。幽兰小筑那位是…当时钱老爷自觉身份低微,并未一同用点心,居然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他看先皇和先皇后情形不对,杀了那嬷嬷后在自己女儿口中塞了些点心搁在了她们身边,他则偷偷抱着你走了。她吃的,比你要多。”

竟然是…事实竟然是…

一向疼爱自己的爹爹,竟然是…

想到儿时钱老爷抱着自己轻唤“乖囡囡”的样子,想到幽兰小筑里小公主那苍白宁静的样子,未满只觉得巨大的哀痛袭上心头。

望着她眼泪上涌的样子,德妃摸了摸她的脸颊,说道:“你不能哭。你若是哭了,可能就会吐。若是吐了,岂不是白费了陛下的一番心思?”

“你是不是恨我?”感受着德妃指尖带来的冰冷寒意,未满哽咽着问道:“可是,这不是我的错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德妃踉跄两步走到桌前,扶着桌子,哈哈笑着,豆大的泪珠却一颗颗滴落下来,“我知道。可那时的我,能去恨谁?当年我连这事情是谁做的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和陛下登上王位有关系!和那刚满月的女婴有关系!难道让我去恨陛下?可是,若不是当时年仅十岁的陛下也参加了你的满月宴,知道了消息后寻到钱老爷将他出宫,你根本就活不下来;若不是他遣了王公公提前一步赶到谢家,我就活不下来。若不是他想办法让俞家收留了我、又让我以尚书之女的身份进宫,我也不会衣食无忧到现在。我想恨陛下,可是,我,又如何恨得起来?”

未满的头乱哄哄地搅成了一团。

当年魏承昭竟然也救了她,也救了谢无双。当然,旁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其实也救下了谢无殇。

芙蓉酥,谢家,谢无双…

若她当真是谢无双,绝对留不得…

想到说这话的人,未满骤然清醒过来,“是太后?”

对,是太后!当初谢无殇让她给太后送芙蓉酥,她就觉得有异。如今想来…谢无殇并不是让自己触怒太后,而是想间接地告诉他不知道在哪儿的谢无双,幕后之人,其实是太后!

“是,我本也没想到是她。直到发现她看到芙蓉酥后面色大变,我才想到,竟然是她!”德妃望着未满,心中大恸,“她不光是我谢家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要知道,你不姓钱,你姓魏!”

“对啊,我怎能不恨你呢?”德妃偏过头,失神地望着未满,像是在看她,可那空茫的眼神看上去又不像是在看她,“若不是有了你,皇位后继有人,那女人或许就不会寻哥哥要毒药了。若不是哥哥傻,以为那女人真是要拿药去毒死家中之鼠,又怎会惹祸上身,搞得谢家一家被满门抄斩呢?”

“他傻,爹爹也傻,谢家人都傻!”谢无双忽地发疯一般吼道:“那药一看就是哥哥配的,可哥哥不承认,爹爹不承认,伯父不承认,爷爷不承认,不就没事了?偏偏他们一个个都还认了!他们以为不过是个药而已,能惹出多大的乱子?大不了家法处置哥哥一顿就是了!谁知竟然是灭门之祸!凭什么?凭什么那女人想要自己儿子当皇帝,就把大家当傻子来使唤!”

“够了。”

短短两个字,声音并不大,却威严十足,轻易地压过了德妃悲愤的声音。那清清凉凉的语调,是某人特有的。

躺在床上满眼含泪的未满和在桌边痛哭的德妃两人同时偏过头去看,这才发现魏承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虽然看上去衣冠整洁发丝不乱,可是他眼底却有着抹不去的哀伤。

德妃抹了抹眼泪,说道:“陛下,要杀要剐,随你吧。”

“杀你?”魏承昭悲凉地说道:“颐景宫都被你给烧了,宫女太监没事偏偏太后到现在还寻不到人…”

他言尽于此,看也不看德妃,走到床边,想要抚上未满的额,问道:“舒服些了吗?”

在他指尖刚刚触到未满额的时候,未满却是偏过了头去,“不必哥哥费心!”

不是她不想感激他的爱护。可是,他的母亲杀了她的生身父母…让她现在如何面对他?

况且,若她是先皇和先皇后的女儿,而魏承昭是王爷之子,不是堂兄妹又是什么!

本是稳如松的挺拔身影,却在一声轻轻的“哥哥”后仿若站不住般地晃了晃。

魏承昭在床边缓缓坐下,沉默许久,低低说道:“我只是养子。”

他的一句话,让未满和德妃两人同时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只是养子。父王…养父他身子不好,母亲怀胎甚是艰难。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后来生产的时候,生下了个死胎,母亲就将我抱了来。三岁时,养父便已去世。在我五岁的时候,有个妇人曾经寻过我,说是我亲生母亲。我吓坏了,就跑去偷偷问起乳母。乳母是个慈祥温和的人,她悄悄告诉了我这件事,让我不要同任何人说,还对我说,若是再碰到那个妇人,万不可承认那妇人的话,但是却要对那妇人恭敬些。我将此事闷在心里,谁都没告诉,可是,那天起,那个妇人和乳母,我就再也没见过了。”

“母亲同我说,乳母是去了楚家了,就是她的娘家。可我不信。直到现在,我也不信。”

他十指微微颤抖,未满便对她们的“去处”猜到了八.九分。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嗫喏着说道:“那你,可恨她?”

魏承昭想了很久,也没回答这个问题。

太后崩逝,楚贤妃和良昭媛明显憔悴了许多。而后一年多的时间内,随着楚家失势和依附着楚家的杨家出事,楚贤妃和良昭媛两人的品阶也一再下降。

后宫内再没进过新人,故而虽然她们的日子比以往艰难了些,却是也还过得下去。

不久之后,钱家堂而皇之地当上了皇商。钱老爷和霍大将军非常谈得来,常常坐在一起把酒言欢。

如今两家共同的女儿未满,已是婕妤。

她在幽兰小筑,给小公主梳着发,问坐在一旁看书的魏承昭道:“晴姐姐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魏承昭翻了一页书,不甚在意地问道:“能有什么问题?”

“这…”

未满欲言又止。

前些日子对外宣称清婕妤病重,然后不治身亡,实则是清婕妤装病,又让钱老爷想办法弄了个年纪相貌相当的女尸来做了场丧事,将清婕妤偷偷送出宫了。

那时魏承昭才向未满坦言道:“当时我还不明白为何霍家执意将她送进宫。直到清婕妤向我提起要收你为义女,我才知晓了霍家的意图。

“当年那嬷嬷要往你口中塞点心的时候,先皇和先皇后并未现出异状,几人就也都没有防备。是路过的霍夫人看到后给拦下来的,说孩子太小,不能吃这些,先皇后便不许嬷嬷再喂你了。若不是霍夫人,恐怕就算将你救出来,也已经晚了。

“当时先皇他们出事,霍夫人就在隔壁屋子里。她看到钱老爷将你带走,过了段时日后想办法寻到了钱老爷。知晓你日后可能会进宫,她就想办法将清婕妤提前送了进来。”

这时未满才知道,为什么霍家一个官宦人家竟然在商户聚集之处买了个宅院,还时不时带着自己小儿子过去钱家玩。

霍豫晴来这宫里的目的已经达成,而且魏承昭和她从始至终都并未有什么,故而他想办法将人送了出去,也算是报答霍家人的一片心。

至于往后她的新身份,自有钱家和霍家联合想办法,不愁找不到好出路。

“晴姐姐可就爽了,天高海阔哪儿都去得。我就惨了,只能在这四方天地里…唉…”

未满给小公主梳着发,唉声叹气地说道。

小公主也乐呵呵地跟着说道:“天高海阔,天高海阔!”

魏承昭总算是从书卷上抬起眼来了。

他看着未满半真半假的痛苦模样,似笑非笑说道:“本还想让你过上一年半载地当个闲散皇后呢,如今看来,倒不如让你当皇上,我当皇夫,嗯,那样说来你或许能更轻松些吧。”

一听这话,未满顿时头大,忙连连告饶。

笑话,让她这个爱吃爱玩的去学逻迦女帝当个女皇帝?那不是要命么!

在她看来,惊才绝艳的逻迦女帝是怎么死的?

活活操心累死的!

所以,绝对不能让魏承昭将这个想法实施下去!

魏承昭看着她无限哀愁无限委屈的样子,心里爽快了,摸摸头说道:“乖,只要你不整天想着出宫去,我就不把你的身份给挑明了。”

未满顿时欢天喜地起来。魏承昭笑得一脸得意。

五年后,魏承昭与皇后钱氏的长子出世,封为太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