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那一夜开始,王琅变成了太子爷,而曾经我求之不得的,也让我避之唯恐不及,我开始回避他,我再也不想见到他。而我越躲他,他就似乎越讨厌我……

公充的说,当时他讨厌的可能也并不是我,只是当时皇上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我许配东宫,他讨厌的是皇上才对,于我,不过迁怒。不过那时候又哪里能分辨得出那么细微的不同,全副心思,都用在躲上,不想嫁进东宫,不想……不想喜欢他。

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坏,一直到太子爷被皇上罚去江南。陈淑妃让我跪到咸阳宫前,向我姑姑请罪,事情终于破而后立,我明白了做苏家的女儿,就应该将一些事情放在自身之上。

从那以后,我就力图对太子爷好一些,再好一些,太子爷似乎也收敛了自己的脾气。他从江南回来,我们是颇为过了一段相安的日子。

只是没想到我才动了第一步,他就气成那个样子……

我又不是故意的!

谁知道皇上会忽然间发起疯来,搞得皇贵妃那么下不了台?

再说,屈贵人不喜欢我,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我就只能受这个杀猪家闺女的气,逆来顺受地给太子爷纳小老婆,看着她们怀胎生子,一圆她抱金孙的梦?

呸!太子爷怎么说都是我姑姑的儿子,就是生了孙子,那也是我姑姑的孙子,和屈贵人什么相干?

我忽然间沮丧起来。

再怎么说,屈贵人都是太子爷的生母,太子爷顾惜她,也是人伦常理。皇贵妃身份贵重,得罪了她,屈贵人难免又有麻烦……是,这些道理我都知道。

可我姑姑呢?

我姑姑一生为大云鞠躬尽瘁,皇上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背后有我姑姑和苏家无数的心血,年轻的时候操劳过度,难以生育,拼了命生下一胎,却是个小公主,不到周岁也就夭折。她本来可以过继瑞王,和表姑一起养育王珑,可为天下计,皇后养子,将来就是东宫,她悉心挑选,选拔出王琅,难道是出于私心?

从权术来说,屈贵人能留下一条命来看太子长大,已经是姑姑宅心仁厚。更何况我姑姑对屈贵人总是很和气,从没有拦着她亲近王琅,她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还把王琅当成她一个人的儿子,说我姑姑抢了她的小六子……要不是我姑姑收养王琅,现在的东宫是谁,还未可知呢!凭王琅那该死的性子,他能开心得起来么?

王琅心里也就只有屈贵人,我废了那么多心机,不就是为了压一压皇贵妃的气焰,让她不再妄想皇后的位置,让他东宫太子的地位更稳一些。

他却只想着他娘可能因此受到委屈!

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王琅——还好,还好!我现在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忽然间,我发觉眼前地面上,有一点小小的湿痕,越来越大。

我赶快捂住眼,不让眼泪往下掉,吸了吸鼻子,将苦涩的滋味,全都咽进心里——却又不小心将涕泪吸了进去,好一阵咳嗽。

忽然有人在我手里塞了一条帕子,我忙接过来响亮地擤了鼻子,这才吸着鼻子转过头,感激地笑起来。“好丫头……”

看到来人,我一下倒愣住了:还以为是小白莲或者小腊梅给我送帕子来。没想到来人却是瑞王。

想必我刚才背着外头坐在门槛上,没有看到他走过来。

“小玲珑。”我赶紧飞快地擦一擦眼睛,“你怎么用这么女气的帕子。”

我手中的帕子绣了几朵梅花,仔细看一看,还有凤形暗纹,怎么看,都是女人用——

“王珑只是把六嫂落在地上的帕子捡起来,送还给六嫂罢了。”瑞王不动声色地道,他浏览着我的脸色,好像在试探着什么,我不禁懵懂地对他眨眨眼。

“你在看什么?——坐呀,”我忽然又发现没有凳子,只好挪动着给瑞王让出了一个位置来。“不嫌弃的话,就坐门槛上好了。”

瑞王浅浅的笑了,他在我让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靠着半开的朱门,给我递过了一个歉疚的眼色。

“这一次来,是向六嫂致歉的。”

我一下明白了瑞王的来意。

去找屈贵人这个主意,是瑞王告诉我的不错。以他的聪明,又怎么不知道由于皇上的疯癫,这一招恐怕会危及屈贵人的处境,太子爷品味到这一点,必然大怒。

王珑就是这样,从小性子缜密,最怕给人惹麻烦。昨晚要不是被我表姑按住,恐怕就要代太子上前拉架,说不准又要闹出什么动静,让皇贵妃把埋怨的目标,转向他了。

我一下低笑起来,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又不怪你。”我安慰他。“你呀,从小就是这样,谁有一点不如意,你都要怪到自己头上。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想得少一点,生活就好过得多。”瑞王和我齐声说,又齐声笑起来。

他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时候我偶然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一般来说,都是被太子爷打手心的时候最不如意。虽然瑞王也不会为我向太子求情,却总是会在太子爷打完之后拍一拍我的肩膀,同情地问我。

“以后还敢再犯吗?”

这样一想,太子爷每次打我手心的时候,我也的确都犯了错……

我忽然间惆怅起来,也学着瑞王,把头靠在门上,和瑞王感慨。“要是能回到小时候,该有多好?”

至少在小时候,对错从来都很简单,错的从来都是我,我也一向知道我的确犯了错。

瑞王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他点了点头,语调里也有了一丝感伤。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慢慢地附和我。“真是昼夜不舍。”

我忽然间又并不大肯定,瑞王和我感伤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瑞王静了一会,才问我,“太子爷没有……”

他比了比我眼底下的两圈青黑。

我龇牙咧嘴,很是自豪。“你该去看看太子爷的尊容,那才叫精彩呢!”

瑞王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他垂下头看着地面,又问,“你没有生他的气吧?”

我忽然间有点烦躁起来,并不太想回答他的问题,于是翻了个白眼,努力地想着敷衍的词语。

还没有开口,瑞王已经笑道,“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六嫂可以不必多说。”

我就冲瑞王扮了个鬼脸,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又瞪着院子上方的天空,发起呆来。

又觉得瑞王的表情有点怪怪的,不像是平时暗地里取笑我那样,面上装得再温良,私底下也暗藏了几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呃,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家里出了一点事影响心情。

希望大家多多留言?也希望阅读能给你带来好心情。

15

15、太子风采...

虽说一整天都没看见太子爷,但到了晚上,太子爷身边的亲信小太监阿昌催我去东殿侍寝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今晚正是我侍寝那五天的第一天。

想到接下来这五天晚上我都要和太子爷面对面地睡觉,我就直起鸡皮疙瘩:半下午的时候,陈淑妃到底是把我叫去训了一顿,并且严令我不许再和太子爷打架,一旦太子爷带伤出门,她将会非常生气。

一个心情不错的表姑,我都已经招惹不起了,更别说我表姑生气起来,是连皇上都不敢直撄锋锐,我苏世暖什么人啊?哪敢和表姑作对。

眼看着就到了时间了,我只好去随便洗了个澡,因为心情大坏,也拒绝小白莲和小腊梅给我做任何的妆点,就这样素着一张脸,顶着眼下两团大大的青黑,跟阿昌一起进了东殿。

太子爷还是背向着我们,在书桌前和一叠书信苦战。

就是因为他好学不倦,到了晚上不是看书就是写信,我们共寝的日子里,才是我迁就他到东殿来。

我一进屋就直奔床前,死鱼一样地在上头挺着尸,打算尽快完事——或者把太子爷恶心得根本不想完事了,就早点回西殿去睡觉。

太子爷理都不理我,一径低头看书,我躺了一会,实在也很无聊,只好翻过身来看几个宫人里里外外地忙活着,给太子爷端茶倒水,给我盖上薄被,燃香点烛,关门关窗……然后又都退了出去。

在这么一长段时间里,太子爷居然一直都不肯把头抬起来!依然那么不紧不慢地写着他的信!

我有点忍不住了,翻身坐起,正想下地——

“躺着。”太子爷清冷的声音隔着一叠书传过来,略带了模糊,但话里头那冷淡的腔调,却是一点都没有被模糊。

我一生气,也就不下地了,干脆盘腿坐在床上,用眼神杀他。

不知不觉间,又被此人写信的动作给迷了眼。

王琅写字,别有一股用心的态度,平时锐利的眉眼,专注地盯在纸上,三指若执花,轻轻搦管,笔势一勾一转无比利落,决不拖泥带水,有时停笔略作凝思时,双眉微微皱起,眉间就有了一点小小的波折。

我启蒙得晚,六岁才由夫子教着认字,学得也漫不经心,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也才认得几千个字。这几千个字,无一不是看着王琅练字的时候,随便学会的。王琅一边练字,也会教我一些纸上字句的意思,就是这样,我学会了临河序、黄庭经,还有一大堆华而不实的四六骈文。

有时候他教得高兴起来,还会握着我的手腕,教我写“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那时候我十一二岁,王琅也有十三四岁了,正是情窦初开年纪,想来是看不上我这个小丫头的,就不知道当时他写这几句诗词的时候,想的到底是哪家的红袖。

越想越气闷,索性背转身去在床上打坐吐纳,不去看他。

又过了一会,终于听到太子爷搁笔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再然后,他就在我身后坐了下来。

我立刻转身怒视他,以此来表明我决不会害怕和他对峙,以及在这件事上,我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态度。开玩笑,要是没有转身,他搞不好还会误以为我已经在心里认错,只是下不了台——这件事我们可还没有玩呢,我是时刻准备着和他再吵一架!

至于陈淑妃和柳昭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

太子爷看到我气势汹汹,却也并不太讶异,他瞄了我一眼,冰冻气势狂飙,阴恻恻地道,“伸手。”

我一时不查,竟然乖乖地伸出了一只手。

太子爷顿时捉住,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根铁尺,出手如电,已经在我手心里击打了三四下,我才晓得叫痛。

“该死!好痛!”

定睛一看,发觉这居然就是王琅从前用来打我手心的那一根生铁尺。我脱口而出,“我不是把它扔——你是怎么找出来的!”

王琅狞笑,“你会扔,我难道不会捡?”

他不顾我的挣扎,又抽了我几下,才盘膝坐在我对面,一脸高傲厌倦地道,“说,你错在哪里。”

我别开头,咬住唇,不说。

王琅是从来不怕我和他玩这一套的,他又打了我一下,催促,“说不说!”

我姑姑说过,眼泪是女人最锋利的武器,所以,也就最不能滥用……呜,可是这根生铁尺,打人实在是太疼了!从前王琅打我,可能还留了劲儿,这两下他是真用劲了,疼得我没有忍住,眼泪就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我一边呜咽一边摇头。“我不说!”

王琅的动作静止下来,他疲惫地吐了一口气,捏住我的下巴用力扭转,让我别无选择,只能和他对视。

“好,”他点了点头,又狞笑起来,“你不说,我帮你说。”

“自从母后过世,苗氏日益嚣张,行为举止,很有些把自己当成继后的意思。你想压一压苗氏,再压一压王玲,能顺手打压一下东宫的这几个女人,那自然最好。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皇贵妃娘家姓苗,王玲是福王的名字。——别看王琅平时说话温文尔雅,礼数周全,私底下称呼人,是又有屈贵人的直接粗鲁,又带了我姑姑天生的贵气。皇贵妃的名字被他这么一叫,倒好像是在叫街角的一个下三流泼妇一样,是一点尊敬的意味都没有。

我垂下眼,点了点头。王琅手上用力,又把我的头抬起来看他。

我两只手都被他一手圈住,下巴被他的另一只手捏在掌心,就是要反抗,都无从抵抗起,只好尽量游离眼神,不和他做接触。

该死的王琅,甚至每一次做那种事情的时候,都喜欢把我钉得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只能听从他的摆布。

“好,你要以东宫没钱为借口,将几个人迁到冷宫居住。安排柳昭训传递消息,陈淑妃封锁消息,不让苗氏得知个中内情,提早向你发难,又把几个妃嫔打发到宫外礼佛,就是为了在端午这天,让李淑媛直接向苗氏诉苦,骗得苗氏在席间向你发难。你反而巧妙解释,告诉父皇苗氏自从主理后宫以来,吝啬对待东宫,原本你打的就是这主意,是不是?”

该死,我身边的人真是个个其精似鬼,王琅他一天到晚一脸不问世事,怎么就对我的盘算这么清楚?

我心不甘情不愿,又点了点头。

王琅眯起眼,凌厉的目光,一寸寸刷过我的脸颊。

“依照你的性子,平时撩拨屈贵人,是你闲得无聊。到了有事的时候,决不会把屈贵人扯进你的盘算里。她的性子太过暴烈,你又不喜欢把不能掌控的因素安排到你的局中。是谁给你出了主意,让你到未央宫前头去把移宫的事嚷出来,招惹得贵人直接发难?”

我的冷汗就一点一点地流下来。

如果不做太子,王琅绝对应该去刑部供职,就凭这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已经可以挣得到饭吃。

“我……”我嗫嚅着,又咬住了唇。

王琅的目光就更冷了一些。

“是王珑给你出的主意?”

他这话虽然是个问句,但语调却也很肯定。

我就更不敢多说什么了……王琅从小到大,一直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虽然我和他们俩是表亲,但男女大防,不可不慎,我不应该在任何时候和他或者王珑单独相处,免得传扬出去,于闺誉有碍。

尤其是我和王珑在一起单独说话玩乐,被他看到,他是一定会打我的手心的。从七岁开始,就悬为定例,搞得我和瑞王说话的时候,一度都要摸着手心,以肯定不会有人过来打我。

当然,他也教导得很对,要不是王琅的这一番苦心孤诣,我是肯定不会有任何闺誉可言的。虽然我的闺誉,本来也就只有那可怜的一点点罢了。

现在我都嫁为人妇了,还和瑞王在私底下谋划什么,说起来,的确也过分了点……

这一回挪开眼神,我是真的带了几分心虚。

王琅捏着我下巴的手就更紧了一分。

“苏世暖,你——”

这几个字,像是从他的牙缝里迸出来一样,每一个字,都直直地砸到了我脸上。

我闭上眼不敢看王琅。

其实这对我来说,已经算是一种示弱。

他深深地吸进了几口气,又僵冷地道,“好,你把贵人扯进来,我也不说你什么。昨晚是父皇忽然发疯,和贵人的那几句话,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姑且不算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忽然对着我的耳朵大吼。“可你为什么不出来拦住皇上?”

我一下呆住了。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王琅那么生气,就是因为我行动不当,把屈贵人扯进了事态里。

可听他的说话,他虽然气屈贵人的事,但似乎更气的还是之后我——我……嗯……我比较任性,没有出面劝阻皇上当场掐死皇贵妃的事。

我就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看他。

果然看到了一个熊熊燃烧怒焰的王琅。

赶快又把眼睛闭起来,免得被火灼伤。

王琅把我的下巴捏得生疼,他吩咐,“睁开眼。”

嘤……

忍不住疼,只好又睁开眼看他。

“整件事都是你谋划的,这场戏,十分有九分是你排的,剩下一分,你不愿意演,为什么?”他的问句锋锐如刀,每一句都割进我胸口。“如果我不出面,这场戏,怎么收场,你想过没有?”

我……我无话可说。

“皇上就是再疯,也不会亲手掐死多年宠妃,你不出面阻拦,以全你受尽委屈,尚且识得大体的印象,皇上要抚慰你,又怎么找台阶?”

我不禁被王琅这一问,问得瑟缩起来。

王琅的语气更冷。“你已经赢了这一场,把苗氏算计得丢盔卸甲,在儿女辈跟前丢尽了面子,你还不满足,还想要她被皇上亲手掐死?你是不是太天真?”

我再没有一句话可以为自己辩解,只好呜咽着点了点头。

“局是你布的,你不肯收场,要我来给你擦屁股。有始不能有终,放火本事大,却不愿意灭火,没有及时劝住皇上,使得苗氏心中怨怼更盛,恐怕祸及贵人——你,任性不任性?”

我尽量把自己蜷成一个圆,忍住自怨自艾的心态,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任性……”我呜呜咽咽地说,终于在王琅跟前服了软。“我任性……”

我不怕王琅和我打架,也不怕他不理我,我最怕他和我讲道理。

每一次他和我讲道理,都能把我说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就被他掐死算了,投胎重新做人,说不定还少造一点孽。

他放松了对我的钳制,我就握住他的手,让他在我脖子上合围成绕,哭哭啼啼地恳求他,“要不然,你掐死我好了。王琅,你掐死我吧。”

他似乎有一些啼笑皆非,一时间也没有说话,居然还真的缓缓用力,握住了我的脖子,低声道。“要是我能,七八年前就已经把你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