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刘翡毕竟已经随时可能临盆,我是把哥哥拉到了外书房,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世阳毕竟年纪还轻,从小在宫廷里的时间也要比我少很多。对于我姑爹的疯癫和大胆,他表示了一定程度的震惊,甚至还略带些钦佩地对我夸奖起了王琅,“这世上要是还有谁能将姑爹的心思摸到了八分,恐怕这个人也就是王琅了。这对父子真是妙得很,妙得很,嘿嘿。”

他虽然眼角眉梢,还挂着惯常时的轻浮笑意,但语气里分明也带了一点怨恨。看来对姑爹的做法,世阳心里也很不谅解。

也是,亲亲的儿子,说起来又是我姑姑的养子,也算是嫡子了。说关起来就关起来,不管是为了什么,对于太子.党来说,总是很沉重的打击。

“姑爹要是不会玩弄手段,彼此制衡,将他自己的最高地位把持得稳稳的,他也就不是姑爹了。”我反而很平静,甚至还反过来劝慰世阳,“就是姑姑在的时候,他尚且要抬举苗家。怎么你指望他会对王琅完全放心,在自己还好好的时候,就放任太子党一再坐大,提前养出个副皇上吗?”

其实私底下我也很怀疑,只怕正是因为姑爹的皇位得来不易,他才不愿意让王琅的路走得太顺。这一路又打又拉,一是出于权术制衡,一来也是锻炼王琅的心性。只是老爷子不是凡人,他的手段一般人也消受不起就是了。

提到姑姑,世阳叹了口气,竟难得地抱怨起来。“早知道姑姑不嫁给他,少了多少事情,一家人恐怕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哥!”我放下脸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不用我说什么,哥哥的老脸就是一红,他讪讪地解释,“咱不就是这么一说么?咱苏家一门英烈,嘿嘿,谁又知道这一门英烈的苦呢?就拿你来说,一心一意只想宠你一世,不让你受一点委屈,如今怎么样?大冷的天跑出去报信,脸都跑瘦了。你为了王琅,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也不知道将来……”

当着刘翡的面,世阳就从来不这样说话,他知道刘翡性子爽利,一听这些葳蕤的老妈妈论儿就要发脾气。而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刘翡会发脾气了,我沉下脸来正想说话,屋外已经来了几个传令的亲兵,说是皇上颁赐了一些东西赏过来,请哥哥快点出去谢赏。

时逢腊月,皇上随时有所赏赐,当然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挑在这个时候,无非也就是安慰我哥哥,让他不必因为紫禁城里的异动惴惴不安。所赏的东西无非就是一些名贵药材锦缎,还有金玉古董之物,这些东西苏家虽然不说堆山填海,但也实在不缺:就两个主子,还都常年不在家,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用得完。比较特别的就是皇上还赏了一面令牌进来,却没有指名给谁。

世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就笑着丢给了我——“姑爹也是真的疼你!”

我拿到手上看时,也不禁啼笑皆非。该死的姑爹,人在宫里,刚刚关了我的夫君,还要这样来调侃我。

这是一面凭此随时进出宫闱的令牌,上头烫金大字,赫然写了暖公公的名讳。看来,老人家对我的一举一动,心里根本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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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似乎并没有超出王琅的预料。

在羊选侍的事被提出来之后,皇贵妃本来就够得意的了,苗家出尽百宝,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居然也拉起了一支‘福王党’,现在党羽初成,皇上就配合地将太子爷囚禁到东宫里,美其名曰是‘让你好好读书’。那边锦衣卫四处侦查,将蓬莱阁的案子又闹得沸沸扬扬的,究竟是为什么关的太子爷,朝中人也自然有自己的解读。

本来王琅就不显山不露水,在朝中除了两大重臣和我哥哥之外,并没有多少人阿附,真要说起来,勉强还有陈老尚书的门生,临江侯万羽似乎也影影绰绰地站在他这一边。现在满朝廷都是福王党上下串联的声音,虽然还没有人起头弹劾太子,但整个朝局忽然间就有了乱象,就是我们苏家自己的嫡系,都天天来苏家打听我哥哥的口风,想知道这一次到底是父子之间又闹了别扭,还是皇上要认真收拾王琅了。

外廷如此,内廷就更别说了。皇贵妃如今可谓是得势翻身,东西六宫的大权全数在握,她本人也非常得意。将监禁王琅的差事办得非常漂亮,东宫现在就是飞进去一只蚊子,皇贵妃都可以保证它不能再飞出来。

要不是肥猫学士同穆阁老都还是淡然处之,我还真害怕下一秒王琅就变成另一个李承乾,就这样被废成一个藩王。不过既然这两个老人家都顶得住,我又有王琅的亲口保证做定心丸,是以虽然情形紧急,但我还是挺淡然处之的,甚至还乔装打扮出去玩了几次。到隆福寺里逛了逛庙会,给负责盯梢我的锦衣卫一点事情做。没想到锦衣卫没发现,倒是次次都遇到刘翠。

小姑娘看到我,倒是表现得挺大方的,有时候还会过来打个招呼,再回去和她那一帮狐朋狗友闲逛:每次看到她们那一群人,我就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和我一道打马冶游的惨绿男女,现在多半都散落天涯,要想再找一个人陪我逛隆福寺,已经不可得。

京城进了腊月当然热闹,几乎天天都有庙会,卖的东西也各有不同。妙峰山庙会上总有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出售,这一向我心里比较烦闷,更愿意往外跑。在妙峰山庙会上又遇到了刘翠。

小姑娘今天身边就没有伴当了,她穿了一身颜色鲜亮的男装,和我一样都束了胸,只是她看起来年纪还小,扮成男装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子弟。我就不行了,只能忍辱穿了小太监的衣裳,又打扮成了暖公公的模样。

“听说您当年在这一带行走的时候,也都是穿着男装的。”刘翠一开口就是好奇的询问,她闪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

唉,这丫头似乎并不大喜欢我。

我不怪她,曾经当我以为万穗和太子爷互相对彼此都有一点意思的时候,我的表现要比她激烈得多。

“等到你长大就知道了。”不免有几分嫉妒她的青春,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还是要把握这可以打扮成男儿家模样的好时光!”

刘翠莞尔一笑,这一笑,女儿态尽展,就好像一朵小花刚开放的时候,青涩中又带了丝丝缕缕的艳丽。她和我并肩走了一段路,虽然不说话,却也没有走开的意思,只是时不时闪着眼神打量我。

我由得她去看,自己拿了些泥人儿来看,一时间又想到,我一直惦记着想要捏一个王琅模样的泥人进宫给他看。只是想了很久,上回出宫的时候居然忘了,一时间不禁大为懊悔,眼眶泛红,居然想要掉下泪来。赶快借着低头掏袖子,遮掩了一下。

这一下瞒得过别人,没有瞒过刘翠,我们又走了一段,她就闪着眼睛说,“嫂嫂说,您和那一位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一开始还并不相信,现在我信了。”

我笑着说,“你为什么不信呀?”

刘翠不以为然地道,“您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一位现在怎么样,您还有闲心出来乱逛,要不是太心宽,就是……”

见我并不生气,她又说,“不过,看到您的眼泪我才知道,您这是什么心事,都往肚子里藏。”

这句话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

王琅虽然亲口保证过,这件事并不是针对他而布置。我看现在的形式,他分析得也的确很正确。但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事情闹得这么大。很多事不是一句放心,就可以放得下心来的。我不是哥哥那样的豪杰,也不是王琅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大政治家,我只是个很……很愚钝很平常的小女儿家而已,心上人身陷囹圄,我哪可能欢笑如常?如果我可以,我就不是苏世暖了。

只是刘翡现在心里是不能有事的,世阳又忙得厉害,柳叶儿和养娘里里外外忙着预备刘翡生产的事,也忙得可以。柳叶儿还要额外担心她家那一位的安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愿意让家里人为我担心……

这些心事,又哪里是刘翠这样半大不小的女儿家能够体会得到的?

我就勉强笑起来,反问刘翠。“最近七王爷都在忙什么呢?”

刘翠小嘴一翘,有些不高兴,“七王爷的事,您该问七王爷去。问我做什么呀?”

我只是笑,不说话:我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知道在这个年纪,有了个心上人,自然会全副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而以刘翠的能耐,我毫不怀疑她可能已经都摸透了小玲珑的内裤是什么神色。

没过多久,刘翠自己揭盅了,“他为太子爷说了几句话,惹恼了皇上,现在也在皇子宫中被禁足呢。”

她又有了几分悻悻然,“我想要见他说几句话,都被他的小太监赶出来了。”

“禁足是大事,怎么可能在禁足期间随意和外臣之女交接。”我随口安慰刘翠,“他未必不想见你,只是碍于物议,很多事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刘翠沉默下来,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我觉得七王爷想见的人并不是我,要我说……他想见的人,是您。”

这话里露出的无限心酸,无限的不服气,真令我会心一笑。在这一刻,我居然有了几分万穗的感觉。

“你不要听他瞎说。”我告诉刘翠。“七王爷就算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也绝对不是我。”

朝廷上的事,内廷里的事,我可能都并不是最精通的,很多事我自己都如坠云雾,也谈不上笃定。唯独有两件事,此时此刻我是明明白白地捏在了手心,再没有一点疑虑。

王琅是爱我的,而王珑却并不爱。

刘翠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她的神态似乎被人注入了无限的希望,使得这清秀的脸盘上,多了一股内蕴的艳光。她嘻嘻一笑,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地挤了挤眼,“借您的吉言了!”

又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起了她进宫的见闻,“贵妃娘娘满面红光,得意得不得了,福王却面有怏怏之色。我在重芳宫还听到他和贵妃吵架,他说他不想当……”

她看了我一眼,话声一顿,才继续说,“他说他才不想当太子,让娘娘少给他找麻烦。”

85、王玲误事...

福王会说出这番话来,可以说是又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王玲今年也有十岁了,素来聪明伶俐,会懂得母亲的想望,的确一点都不出奇。不过这整件事会被刘翠听到,那就很出奇了。我好奇地问刘翠,“怎么,贵妃是特别喜欢你,所以连和福王吵架,都不逼着你么?”

刘翠这孩子一点都不笨,相反还很聪明,她脸上掠过了一缕若有所思的神色,缓缓地道,“当时我刚向贵妃娘娘请过安,十王爷就进来了,他看了我一眼,脸上怒气冲冲地,一进门就埋怨贵妃娘娘,‘您到底要做什么,说了多少次了,我年小德薄才具有限,能安安稳稳当个藩王,就已经父亲的格外垂青。您这是要往我把不义的绝路上逼么?’贵妃娘娘一听,脸色就变了。她看了我一眼,端茶送客。我就出了屋子,只是退出去的时候,还能听见福王尖了声音发脾气,‘您看您闹的,我去瑞庆宫,父皇都不肯见我……’”

我心中顿时一动。

苏家在宫中的关系不多,因为哥哥常年在外的关系,我们主要笼络的都是姑姑那时候留下来的老人,比如说马公公就是其中和我们最贴心的一个。可这一向是连他都没办法往外传递消息,我人又在宫外,对重芳宫、瑞庆宫里的情形,完全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虽然有一两个暗线,但没到动用的时候,也不敢打草惊蛇。

皇贵妃和福王的这一番对话,看来倒不像是皇贵妃的手笔:除非此女忽然间放弃了多年来的志向……那么她又何必把东宫看守得那么严实?

看来福王这孩子是真的大了,也懂得运用手段,在哥哥跟前剖白心迹,也懂得去读父皇的心思,知道了自己的斤两……也懂得奋力为自己的将来铺路了。

只可惜他的手腕还是稚嫩了一点,不知道我姑爹有所布置的时候,最好的应招,就是有限度地随我姑爹的脚步起舞。这一番心迹剖白,虽然感人,虽然令我对他的印象好了一点,但却还是妨碍到了姑爹的安排。难怪姑爹气得不肯见他,放他回来重芳宫,和贵妃吵架。

宫中情形,仿若重重迷雾,虽然险恶,但若有若无总有一缕阳光映照。如果不是王琅现在还在东宫被关,如果不是我还不能回宫探视,现在说到看戏,我的闲情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少。

“你进宫之后,有到东宫附近走走吗?”我又问刘翠。

进了腊月,一般的女眷也很少奉诏入宫请安了,刘翠能够进宫去,主要还是仗着陈淑妃的面子:不管国事怎么闹,现在我表姑都是一心选妃,根本也不管外头的事。

“倒是没有,那附近看守得很严,我在远处看了看就回来了。嫂嫂也问我来着,反正淑妃娘娘说,东宫的衣食起居供给,倒还是一如既往,皇贵妃并没有特别为难。我过去的时候也正好看到人们往东宫里送炭,银丝炭堆得尖尖的,里头出来开门的宫人们,脸上好像也没有冻痕。”

这话刘翡也告诉过我,不过毕竟是几重转述,没有刘翠亲口说的来得真切。

没想到皇贵妃看着心思粗疏,其实毕竟也有几把刷子,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一点遗憾:要是皇贵妃稍微薄待王琅一点,君太医的布置,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我和刘翠又默不做声地走了几步,我才振奋起精神,笑着说,“走,回去看看你堂姐,今天就在我们家吃饭吧。”

刘翠踌躇了片刻,我笑了,又拿小玲珑来诱惑她,“说起来,我和七王爷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小丫头红了脸,默不做声地拨动马头,贴到了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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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的这一番表态都舍得做给刘翠看,当然他本人也不会不致力于散播自己的态度。没有多久,朝廷里又出现了新说法:福王本人很有自知之明,根本无意于皇位。自从朝廷起了风波,就好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小小年纪,又哪里受得住?这一阵子已经病了几场。

这一次的流言消散的速度很快,几乎是转天就被压了下去。但私底下小道消息却传得很猛,那些个福王党的乌合之众纷纷惊惧,没有几天就已经偃旗息鼓,大有作鸟兽散的意思。似乎一场风波,就要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戏到了尾声,我觉得我也可以回家了,虽然王琅还没有从东殿出来,但至少我可以在朝阳宫里等他的消息。和哥哥商量了一番,哥哥并不大赞同,但我心意已决,索性乘哥哥出门,拿了暖公公的令牌,收拾好包袱单人单马直奔紫禁城。

这面令牌当然挺好用的,我没有被盘查就顺顺当当地进了神武门。进宫当然不能骑马,想了想,我也没有去东宫,索性先去露华宫找表姑。

表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还抱着美人卷轴看个没完,我也没有等人通报,直闯进去时,她看到我还揉了揉眼睛,才跳起来要拧我的耳朵。“死丫头,你要把老娘吓死啊?”

许久没见,我也没有躲,不过表姑的手放到我的耳朵上,力道却轻得多了,她轻轻地扭了一下,就掉下泪来。“一开始真是吓着了,想方设法要给你们传信,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皇上直接派人就封了各宫,到头来还是世阳传话进来,让我们不要担心……小暖,太子爷没事吧?”

表姑的能耐,也就是在内廷这一亩三分地了,皇上要认真对付起她来,她当然不是个儿。我心下一暖,笑着宽慰表姑,“都这么久了也没旨意,想来是没有事的。”

“我也这样觉得。”表姑脸上一松,又喃喃地道,“我觉得皇上现在就是面子上下不来,也没个人给他搭台阶……”

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地叹息起来,“这一次重芳宫是学聪明了,虽然得意,虽然把东宫把守得风雨不透,但对东宫是挑不出一点不是,一应的供应,只有比以前更好……”

皇上很喜欢用的手段,就是压一压王琅,然后等到贵妃喜不自禁开始飞扬跋扈了,反手再扇贵妃一巴掌,过一阵子,又塞她一个甜枣子吃。这个伎俩用了那么多次,到现在连我都摸透了其中的规律,贵妃虽然傻,但巴掌是打在她脸上,她最痛彻心扉,这么多年下来,似乎终于也学懂了一些什么。这一次她虽然还是很猴急,但吃相就要比以前好看得多了。

我一扬眉,毫不考虑地就说,“只要姑爹想下台,还怕没有台下吗?”

陈淑妃望着我,微微地笑了,又催促我:“还不去瑞庆宫,摸摸你姑爹的心意?”

我立刻就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苦着脸求表姑,“表姑,赏我一身衣服穿呗?这一身小太监的打扮,也实在是太见不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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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梳妆打扮好了,我便顺着结冰的太液池畔,一路溜溜达达地进了瑞庆宫。

皇上当然知道我已经回来了,他似乎等了我一会,见到我进来还埋怨我,“你人都进宫了,还不马上过来请安,哪有这么不乖的媳妇?”

会叫我媳妇,不叫我侄女,足证他根本没生王琅的气,就算有生气,现在气都也已经消了。

我一扁嘴,也埋怨皇上,“把太子爷关了那么久,我怕我看到您的脸,就想上来咬一口出气!”

我姑爹呵呵笑,“没大没小!”

又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这一次出去,都上哪玩了?”

“也没有去哪,没心思!”我还是很幽怨,“就是到庙会上走一走,又……”

想到我和王琅在御辇上的勾当,我不禁有些脸红,赶快转移话题,半真半假地埋怨姑爹。“您说,这蓬莱阁的事吧,怎么可能是王琅干的,那小子精得和什么一样,真要对您下手,也不会异想天开成那副德性。您就非得用这件事来敲打他,不知道的人,还当您和他父子相疑到了这个地步。这动摇的可是全大云的民心呐!女金人还在边境上蠢蠢欲动的,还有西边的蒙古人……”

我越说声音越小,越说思绪越敞亮,姑爹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越来越亮。话说到一半,我说不下去了。

我姑爹……我姑爹真是个疯子!

羊选侍这个人在进入我的视野之后,我当然也做过一些基本的调查工作。此女出身东北,乃是黑城居民,当年城破后随着百姓一道南移进京,年纪长大之后,因衣食没有着落,索性卖身进宫服侍。这件事她从来也没有瞒过人,当然我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深想……可是随着我的这几句话,另一个崭新的可能,立刻出现在我眼前。

女金人最喜欢用间,也最喜欢用刺客。我哥哥要去东北的时候为什么让我嫁到天家?就是因为当时女金人已经在东北传说起了他预备拥兵自立的事。从来人言可畏,世阳虽然英雄,但也不能不顾虑到这一点。

如果羊选侍是女金人的女间,那么她一口咬死了太子,想在父子之间制造裂痕,这也就不是什么不好理解的事了。

我靠得离姑爹又近了一些,期待地问姑爹,“这样说,难道这件事竟是真的么?羊选侍她是真的指认了王琅,不是您老人家编出来的?”

皇上笑骂了一声‘死丫头’,才慢条斯理地说,“小暖长进不少啊……”

他拉长了声音,等到我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去掰他的嘴,才慢慢地说,“羊选侍早在半年前,就已经一口咬定,这件事全盘布置,都出于王琅。”

我猛地一拍大腿,惋惜地道,“王玲误事!”

86、放他出来...

皇上哼了一声,看着似乎也对福王有了一点不满,但终究还是欣慰的。“孩子大了!这一次倒是打得老子措手不及。大好的局面,倒被他给坏了七八分。”

我笑着说,“姑爹你这话还是偏心眼子,分明是要更疼王玲了才对。如若不然,您要封住他的口,不也是说话间的事?”

皇上这一计看似下了王琅的面子,其实说到底,将来收场的时候,最没有面子的是皇贵妃和福王。如今被王玲这样一闹,虽然说是坏了他的计策,但也显得这孩子很懂事,知道不贪图不是自己的东西。作为父亲来说,王玲都做到这样了,他还要拿王玲来当枪,也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王琅和王玲之间,皇上到底还是更偏爱后者。这件事如果是王琅做出来,皇上未必不会封住他的口,继续沸沸扬扬地闹这个废立疑云,诱惑女金人南下。

要知道女金人势大已久,虽然损失黑白双城,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伤筋动骨,但毕竟还有一定的基础没有消耗殆尽,老贼酋殒命之后,继任王子立刻率领残兵败将回到他们的老巢中抚慰,现在几个月时间倒是还不打紧,如果拖到一两年之后,他们恢复元气再来滋扰边境,蒙古人要是再来掺和一下,事情没准就更麻烦了。

哥哥虽然班师回朝,但眼睛一直还看着东北,我们的十万大军,也不过撤回来了五万,还有五万都在双城附近,一方面巩固城防扫荡余窛,一方面也有想要再打一场的意思。不过东北苦寒,今年冬天又特别冷,女金人在老家附近筑了冰城,我们要主动出击,肯定是不划算的。

我就是没想到我姑爹居然会为了边境上的事,在朝廷里兴风作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闹了半天,连王琅都只是他布置下的一个鱼饵,这满朝文武人心惶惶的,为的居然是在千里之外引蛇出洞。

“可这不对呀!”我还是想不明白,“哥哥人现在还在京城呢,女金那边要是有事,这边可不一定能赶得上策应!”

皇上忽然间若有所思,“如果小暖是个男孩儿,恐怕现在也未必不是阵前的一员猛将!”

……这就好比一个才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你就指望他飞奔一样异想天开好吗?

我不由有些汗颜,忽然间发现和姑姑、嫂嫂比,我实在是一个很没用的人,以至于一点进步,都可以让我姑爹惊喜成这个样子。

看姑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也明白:这个夸奖,主要还是为了损我……

“姑爹!”不禁跺跺脚发发娇嗔,又逗得姑爹哈哈大笑,这才不厌其烦地为我解释。

“你以为女金人要打过来,会在冰天雪地里行军吗?就是行军部将都要时日嘛,开春二月,如果朝廷里还是这样乱糟糟的,双城那里的守军在人事上再作出一点变动。恐怕他们就真的按捺不住,要组成联军了。女金人分做八部,很多事也不是他一个台吉可以全说了算的。联军势成简单,要散就难了。”

等到开春二月,我哥哥一路飞马过去辽东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到时候冰雪融化,女金人一旦出了城,可能回去不回去就不是他们说了算了。这要比打一座防守严密的雄城来得更方便得多。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朝廷居然还会为了边疆的战事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这件事要是传说出去,姑爹是要被人笑话的!泱泱天朝上国,为了对付边患,连面子都不要了,皇上带头做戏……

这是何等癫狂,又是何等爽快!

我忍不住吃吃笑起来,“姑爹,怨不得底下人都喊您疯皇帝——您也实在是太、太……太说不出了!”

姑爹一开始还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教导我,“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女金人虽然少,但个个骁勇,嘿嘿,十年啦,终于将双城握在手心,可你姑爹的志向,却还不止于此呢!”

他一下又有了些感伤:“天下太大,红毛人都有那样厉害的火气了,我们大云的脚步,实在是太落后啦。你姑爹不中用,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只盼着将来王琅继位之后,能够将大云的脚步带得大一点。”

这还是皇上第一次明确地表示王琅将来某一天,是一定会接过他的担子的。若在往常,这句话虽然不会让我欣喜若狂,但也能让我安心得多。可现在我反而感到了一丝战栗:这天下这么大,王琅手段纵高,毕竟也才二十出头。若是过早地将重担交付到他身上,这天下,他坐得稳吗?

忽然间,我似乎理解到了姑爹的用心,又似乎有了一些恐惧,思来想去,也只好发自肺腑地说,“姑爹,您老人家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呀。这位置不是您来坐,小暖都不安心!”

姑爹望着我,他笑了。又摸了摸我的头,轻声道,“小暖,你是真的长大了。可姑爹心里怎么就这么难受呢?那个抱着我的腿喊姑爹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泪也随着姑爹的声音,扑朔而落。

我明白的事情越多,也就越觉得自己渺小与幼稚,可没有想到现在回头来看,原来当年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女孩,也已经早不存在。眼下的苏世暖虽然依然稚嫩,但毕竟已经是个太子妃了。

姑爹又重复了一遍,“你是大人了呢,小暖。”

他的声音变轻了,就像是对自己的絮语,或者又怕太大声会惊醒了谁,“你姑姑看到现在的你,也不知是会高兴还是会伤心。你是大人了……小暖,你是大人了。”

我的眼泪雨点一样地落了下来。

姑爹的语调虽然平淡,但个中伤心,却直直地撞进了我的心底。这十年来苏家的起起伏伏,收获与失去,在我心底翻腾不休,似乎随着这几句话,它们也沸腾了起来。

我不再是个孩子了,我可以生儿育女,我已经是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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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回了紫禁城,但皇上并没有放开对东宫的监管。皇贵妃也好像没有听到福王的声音,依然严密地看管着东宫,朝廷上下的气氛依然透着诡谲,这尴尬的气氛,一路进腊月二十,都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倒让朝野上下,又废起了猜疑。

不过这一次我并不慌张,而是安安静静地住在朝阳宫里,等着王琅被放出来的那天。

戏已经开台,当然就要做到十分。皇上既然因为羊选侍的事,开始猜忌王琅,那么福王想不想当太子,和他放不放王琅,其实也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如果这边福王说不想当太子,平息了朝廷里的乱象,那边就把王琅放出来。那么这里面的文章,就很可能被千里之外的台吉参透,下一次要骗他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姑爹就好像从前调.教王琅的时候一样,经常让我到瑞庆宫陪他说话。老人家一反从前爱好故弄玄虚的坏毛病,什么事都和我说得很透,似乎恨不得把我的脑子切开,在里面塞进无数的心机——这或者就是长大的代价。

“这一次要骗到台吉,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他看着手头的密奏,一边看一边和我说,“女金人虽然骚乱了一下,但是王玲的话传过去之后,又都安静了下来……唉,这个死小子,真恨不得抓过来打一顿屁股。”

这几天福王虽然还是天天过来请安,但皇上却很懒得见他。皇贵妃来了几次,似乎有为福王请罪的意思,姑爹见是见了,不过我却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反正皇贵妃本人在这件事后,似乎还是挺心满意足的,看到我陪姑爹喝茶,居然也没有大惊失色。

若是在以前,我一定顺着姑爹的话踩一踩王玲,不过现在嘛,这小子这些话说出来,我要是再排暄他,就显得很不够意思了。我就笑了笑,宽慰姑爹,“不要紧,您想呀,这件事现在虽然平息了。但是父子不合的印象,已经在女金人那里扎根了,到时候对景儿您再发作一下,没准他们就忍耐不住了呢?要是拖到开春之后,嫂嫂生完孩子坐完了月子,和世阳夫妻联手,行事就更稳当了。”

说到刘翡,皇上嘿嘿笑,忽然间又点了点我的额角,“你呀,出个宫也不消停,我听说你嫂嫂的堂妹看上了小七,就有你在其中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