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就是沈醉,沈醉,这是我爷爷。”

沈醉虽然心里惊讶,脸上还是撑着表情自然,听见苏阑在介绍她,向苏阑的爷爷轻轻一鞠躬,然后直起身子,微微一笑,“爷爷您好,我是沈醉。”

秀丽的眉目弯起,灿亮的眼睛像两弯明月,七分沉静,三分腼腆,衬上一身极富古意的打扮,沈醉这一笑,恍惚间倒好像是从江南丝雨断桥纸伞下走出来的女子,带着旧时的文秀清雅,干干净净的,却绝不柔弱。

乌黑发髻间的老银梅花簪闪动了一下,映进苏阑爷爷的眼里,老人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无数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又在转瞬间被压下去,只淡淡的点点头没说话。

沈醉来不及多想,苏阑就转向旁边面色微微不安的妇人,接着介绍,“这位是我爷爷的妻子。”

他爷爷的妻子?这是什么介绍词?

沈醉卡住。爷爷的妻子不就是奶奶?但是苏阑明显不是这个意思。那她是要叫什么。

老人的眉头皱起来,苏阑没事人一样,那妇人的脸色有点僵硬,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咬咬牙,沈醉鞠躬,轻轻问了一声“您好”含混过去。

妇人连忙微笑点头。

苏阑顿了一下,似乎是刻意在享受这份尴尬,然后才接着往下介绍。

沈醉已经开始胃疼了,除了紧张困惑和窒息感以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好不容易把一圈人都介绍完毕,沈醉总算稍微松了一口气。

市面上的吃饭是交际,苏阑家吃饭是家法。

看起来苏阑的爷爷就是典型的老式家长做派,体会起来也是真的没错。

一顿饭食不语的吃下来,据沈醉统计,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饭量最少的一顿。

吃完饭才是考验。

一堆人转移到客厅泡茶聊天,沈醉打定主意,有问有答,不问不答,能伪装成苔藓最好。

事实上,她也确实被当作一片苔藓没错。

除了家人,工作的情况以外,大部分的问题都被苏阑挡去回答了。沈醉只要微笑点头就好。

话大多是苏阑的父母问的,堪称温和。

无论是家世,工作,还是人品,沈醉都不容易被挑出毛病来,就算苏阑的家庭并不是一般的家庭,她并也不会自卑。但是,沈醉很难解释心里不断升起的古怪感觉,不单是疑惑,仿佛苏阑一直以来都让她觉得虚幻不实的地方终于渐渐的看见了底,但是那底子很难让她感到舒服。

“丫头是沈际的姑姑吧。苏阑和贺家那丫头平辈,这么算起来,还要叫你一声姑姑呢。”

沈醉本来就只剩下脸上是笑容,一直没开口的苏阑爷爷乍一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直接让沈醉紧绷的那根弦嗡的爆响了一声。

气氛一下子又尴尬了起来,苏阑的父母都不说话了。

这话明着是对沈醉说的,沈醉却只能微笑,什么都没法说。

“又没有血缘关系,回头让贺音叫我姑父不就行了。”苏阑淡淡的开口,轻描淡写的挑过去。蓦然沉冷的眼神从自家祖父的身上扫到旁边的妇人身上,后者不明显的瑟缩了下。

沈醉眼看着苏阑祖父的神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是吗,你可捡了便宜。那就好好对人家丫头,别让人家挑出毛病来。”老爷子语焉不善。

“您放心。我一定会一心一意的对沈醉的。”苏阑冷笑的一点都不逊色,咬字格外清晰。

沈醉的手心凉的厉害,大片大片的阴云裹上心头。

“对了。”苏阑慢条斯理的又开口,“爷爷,我和沈醉特意为您准备了礼物,您还没看吧。”

“嗯?”

“吴师傅手制的澄泥研,已经不太好找了,当年您…最喜欢的。”

苏阑刻意的强调让老人的脸色一白,猛地咳嗽了几声,旁边的妇人赶紧拍抚,端茶帮他压咳嗽,但自己的脸色白的比苏阑的爷爷更甚。

苏阑的父母和两个叔叔也都忙着关心老爷子。

沈醉偏头,清楚的看见苏阑眼底的快意,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血都凉了下来。

被自家爹妈责备的看了一眼,苏阑弯了弯唇角,干脆的拉着沈醉起身。

“爷爷不舒服,我们也不多待了,让爷爷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就先走了。”

老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苏阑也不在意,揽着沈醉就往外走。

沈醉只在仓促间凭着本能的和屋里的人道别,然后被迫跟上苏阑的脚步。

苏阑的母亲送他们出来,倒是没有说什么,神色间更多的是无奈,看看沈醉又看看苏阑,叹了口气。

“开车小心点。下次和小醉的父母约个时间,我和你爸我们再一起好好坐一下。”

苏阑答应了,带着沈醉上车。

沈醉的头已经彻底板结了,只剩下本能。商业化的微笑和苏阑的母亲道别,直到再也看不见,就一下子靠坐在椅背上,再也没有了声音和表情。

沈醉觉得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层外皮,里面都是空的、虚飘飘的雾气。开始知道要去见苏阑家人的兴奋和紧张早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或者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天边的浮云,完全就只是她的错觉。

即使如此,沈醉还是能清楚的感觉到身边男人的情绪,和自己的心情迥然相反,苏阑甚至是得意的。好像是小孩子恶作剧成功,又好象是憋了很久的恶气终于可以出清一下。把自己的爷爷气成那个样子是很值得骄傲自满的事情吗?

沈醉承认老爷子的态度也很挑衅,但这样剑拔弩张的爷孙关系她从来都没想象过会出现。

事实上,她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没法说没法做。

沈醉荒谬的觉得,今天自己的出现,根本不是什么见家长,她只是苏阑拿来刺激自己爷爷的利器。不,她是双刃剑,她也是苏阑爷爷拿来刺激自己孙子的利器。

这算什么?这算怎么回事?

沈醉想生气,但是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不知道应该从哪个点开始生气。

她千想万想,只想到如何应对苏家人对她的审视,借她一个大脑帮她想象,也没想过还有这种不知道应该哭还是该笑的剧情。

原来峰回不一定路转,花明之后很有可能是柳暗。

“刚才没吃饱吧,想吃什么,我们再去吃点?”苏阑似乎没发觉沈醉的不对劲,问的很轻松。

沈醉不说话,她怕一张口满溢的情绪就要爆发出来。抿着嘴唇,牙齿用力的咬住舌尖,几乎要快咬出血来。

“怎么了?”苏阑没听到回答,偏头看了一眼。

沈醉紧紧的握拳,深呼吸压制住自己的冲动。她太清楚自己的情绪控制有怎么样的缺陷,不能,不能在正激动的时候,会爆发的,那没有意义。

“我祖父说的话让你不舒服了?”苏阑挑眉询问。

沈醉这次终于注意到苏阑背后一直都称呼自己的爷爷为祖父,相当生疏冷漠的称呼。

勉强的摇摇头。

苏阑笑笑,“别介意,他一向是那个样子,慢慢你就会习惯了。”

连自己被当成人肉炸弹用也会慢慢习惯吗?她为什么要去习惯那样荒谬的事情?!

沈醉感觉很奇特,瞬间仿佛明白了贺音为什么选择嫁给沈际。

如果她也曾经历过这些,那么她果然是个足够聪明的女人。

用力挤出一个微笑来,沈醉克制住负面情绪,尽量平静的开口,“老人家都有点小孩子脾气的,不要紧。你下午要是要忙的话就去忙不用管我,我想去买几本书,后面的工作要用。你把我放在书店就行了。”

苏阑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目光深沉的看了沈醉一眼。

沈醉的脸色如常,笑容比平常深,双眼眯起来,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也好,你挑完书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好。”沈醉答应。

苏阑看了看她,也沉默了下来,转过头去专心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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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当然不会真的没神经的去逛书店。

甚至,经过方才那一场闹剧,她连饥饿的感觉都消失了。

从苏阑的车子上下来,目送苏阑离开。第一次,沈醉觉得她希望苏阑离开。她需要安静的想一想。

头上的阳光暴烈的洒下来,热度已经可以烧的头顶发烫。

离开她的时候苏阑仍然周到的嘱咐她注意安全,结束之后要她打电话给他来接。沈醉一一点头,但是心里开始云雾消散。

这么久以来,只有那个饱含着嗜血味道的冷酷笑容才是苏阑真正的笑容。和那个太过深刻清楚的笑容相比,之前和之后的那些平淡的表情就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好像一笔张扬刺眼的油彩周围云雾缭绕的苍白陪衬,或者敷衍铺垫。

原来,真正的苏阑是那个样子的。

原来,真正的苏阑的笑容是那个样子的。

沈醉莫名的弯起了唇角,虽然她并不觉得好笑。

但的确好笑。

她自诩聪明理智,自诩足够冷静。但是实际上只是个昏了头的小傻子,被忽然出现的梦想中的男人迷惑掉,然后不可自拔,考虑到的一切都是这段感情可能遇到的问题,完全没想过那个男人有可能并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或者当一个男人觉得一个女人是合适自己的女人时,并不需要喜欢她,因此,除了给予必要的对待以外,并不会真的将心比心为女人考虑。

沈醉慢慢的沿着街走,远远的避开那家书店的大门,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书店的牌子。

她觉得难受,像个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提线的玩偶,剧烈的想要挣脱那个束缚,哪怕只是片刻的虚幻都好。她想要离开苏阑的掌握,好好的不受影响的想一想。

她被苏阑掌握的太好了。

一步一步的,从心到身体。

现在看来,最初的那一点点抗拒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好像一支混了糖精的冰棍,遇到阳光就化掉了。或者那也在苏阑的预料中吧。以退为进、鲸吞蚕食的解除掉她的防线,让她相信他,让她觉得他是用心的,让她自己走到他的身边。

是啊,用心,别有用心。

沈醉觉得好笑,一直以来她只担心苏阑忘不了贺音,现在看来,她似乎可以从这个套子里解脱出来了。如果故事都是一样的,那么无论是她还是贺音都没什么差别嘛。她们或者都很合适苏阑。对于一样合适自己的东西,那么有耐心的苏阑守它个二十年真是很容易。

沈醉是干这个的,编个故事出来一点都不难。她早说过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要是谁能告诉她一个不一样的版本她倒很乐意敬仰一下。

沈醉已经没心思去想苏阑的家事了。

自认为很有女人味,至少看起来颇有点温柔似水的风范,没想到活了快三十年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下是可以被磨砺成剑的。苏阑看上的,是不是这一点?

用看上的女人做利器,用利器攻击,用守护证明。

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眼睛被阳光刺的生疼,沈醉捂住双眼慢慢的蹲下来。

她对谢童不自量力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报应来了,她腰疼了,所以不能站着了。

原来,苏阑真的没有喜欢过自己啊。

喜欢一个人,会不由自主的在乎他的情绪,他开心,自己就笑了,他伤心,自己就落泪。喜欢一个人会不由自主的为他考虑,不会舍得让他担心惊慌,不会忍心让他为难,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无话可说仍然陶醉在自己的快意里。

沈醉一直知道自己的心思过分敏感,正是这个原因让她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从容的在勾心斗角的世界里杀伐。有人对她好,她会拼命想好回去,有人对她坏,她却除了离开全无办法。她是个顶没用的人。沈醉第一次这样唾弃自己。

如果她是个笨蛋,为什么不能一笨到底。

可是苏阑,如果你从开始就在刻意的演一场情深意重的戏,为什么,凭你的演技,为什么你不能永不NG的演下去。

还是说,她的用途就到这里而已…

离水的鱼一样深深的大口大口的呼吸,用力到连胸腔都跟着疼起来。过度用力的吸气让大脑呈现出短暂的空白晕眩。沈醉需要这一刻的晕眩,把一切的混乱都狠狠地抛到脑后。咬住舌尖,刺痛让神经清醒。干涸的眼眶因为刺激而出现了生理上的湿润,重新明亮了眼神。

沈醉撑着膝盖站起来,双腿麻木的一软,摇晃了一下才站直。

吐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穿着细跟的鞋子走了这么久的双脚其实一直在疼,胃里也火辣辣的涌上一股呕吐感。

沈醉四处张望了一下,走进一间茶餐厅,和服务生点了最容易下饭的套餐。

等待食物的时间,沈醉把头上的簪子拔掉,解开头发,被编起而自然卷曲的头发披洒了一身,垂落在身下的沙发椅上。

女人的头发,就是女人的生命。不管是长是短,都记载了过去的时间。

看,过去的那么多年她都好好的撑了过来,不是没有人骗过她,不是没有人对不起她,她都撑过来了,没道理这次不行。

不过是个男人,苏阑也不过是个平凡的会愚蠢的男人。妈妈可以原谅爸爸,嫂子可以原谅哥哥。给她一个理由让她可以交代给自己,她喜欢苏阑,她还不想放弃。谁的家里都会有一本不能念的经。苏阑甚至没有犯那个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没什么了不起的。

嗯。

沈醉为自己打气。

服务生送食物过来,分量很足的套餐被放在一个大托盘上,很有食欲的样子。

沈醉抬头对服务生笑笑,然后埋头苦吃。

食物的温暖会让胃满足,胃部的满足感会让大脑安定。

需要的只是一点力量而已。

为了缓和情绪,沈醉原路返回,重新走到书店里,买了一大摞的绘本。五彩缤纷的温暖图文会让人心情舒畅。就算不看,拿在手里也会觉得很踏实。

发了短信给苏阑,苏阑很快就回电了。说是自己临时有个会议要参加,让司机先来接她。

挂断电话,沈醉不知道自己是失落多一点还是松一口气的成分多一点。

从苏家回来的时候,苏阑的心情是真的好,但是自己的表现大概让苏阑感到不豫,所以那股纯然的得意就不见了,重新被掩盖回完美的表象底下。

两个人如果要认真的长久的生活在一起,坦诚似乎是必要的。

沈醉反省自己曾经的天真想法。

既然苏阑不可能会主动的坦承自己的想法,那么由她开始也可以。

这样想想,对苏阑情绪的紧张感缓解了一些。

司机林叔很快就赶来了,沈醉上了车,自然的微笑问好,接触了几次,她和这位寡言但是细致的司机也算是半熟。借着闲聊,沈醉侧面的打听了一下。原来苏阑今天本来打算一天都不去公司的,所谓的会议也是在他临时返回公司之后召集的管理层研讨会。

沈醉心里有数,苏阑想必是看出了她的情绪不对,刻意的想留出时间让她冷静。

什么都想到是很好,但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计算对方的心理,真的不像是一场常态的感情。倒像是谍对谍了。

看了几本绘本,沉淀了下心情。沈醉还是把饭做好,等着苏阑回来。

苏阑却一直到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才进门,身上还带了酒气。

“你回来了。”

“嗯。”苏阑冲沈醉点点头,把钥匙放下去换衣服。

“吃过晚饭了吗?”沈醉倚在门边问。

“会开的太晚,和员工一起吃了点,你吃过了吗?”苏阑背对着沈醉脱掉西装外套,解开袖口换掉衬衫,露出后背结实的肌理和腰部完美流畅的线条。

“吃过了。要是你晚上没吃好的话,锅里还有热汤,可以喝点暖暖胃。”沈醉抿抿有些干涩的唇,尽力让对话自然。

“好,我等会儿再说。”苏阑换了家居服,走出来。经过沈醉的身边,拍拍她的肩,然后径直走进书房。

沈醉站在书房门口,看苏阑摆开文件,启动电脑,似乎是要工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