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日,宋仪起笔就是左手,着实让人又莫名又骇然。

高先生紧走两步,很快下来,眼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宋仪的动作。

墨迹晕染在宣纸上,浅浅淡淡,一层一层……

寻常人一开始还不知道宋仪在画什么,可换了高先生,早在宋仪落下第一笔时,便悚然一惊!

这画的,竟是山水!

古语有云,论画,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楼殿、屋木小者次之,大者又次之。

女子书院之中都是女姑娘家,一般而言,大伙儿都画花鸟虫鱼这一等精致细巧的东西。至于山水?高先生不知旁人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从来不教。

这么多年以来,从没人问过他为什么不在书院里教山水画,可独独出了个宋仪。

那时才入学大半年,宋仪偶然问起他为何不教山水画,高先生直言女子脂粉气重,画山水恐不合适。宋仪听了,并不相信,言称想要试试,高先生知她画工不错,顺便教了她一手。

宋仪说,若她能画好,一个月后来找高先生,想请高先生收她为弟子。

没想到,眼见着一月之期将至,宋仪不仅没来找高先生,反倒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死里逃生之后,再也不曾提过当日之事。

高先生只道宋仪变了,日渐厌恶宋仪行为,因而不再搭理她。

今日乍见宋仪动笔画山水,高先生猛然想起旧日之事,竟至于僵立当场,无法有多余反应。

其余人等,不过惊讶于宋仪左手也能作画写字,却不能明白高先生之情状有何缘由了。

宋倩宋俪二人已经过了这一门的考校,坐在一旁等着,如今抻长了脖子看,一面是想看宋仪丢脸,一面又觉得宋仪丢脸未免带累她们这些姐妹,内心多有矛盾之处。

可宋仪一出手,这点矛盾便烟消云散了。

她还真是个出人意料的。

宋仪自知自己今日算是险招,但她不喜欢丢脸,便是险招也只好用了。

况今日之情形,已是骑虎难下,除了这办法她也想不出别的。不用,毫无挽救之法;用了,或有一线生机。死马当了活马医,宋仪心想医过了便不后悔。

由是,她下笔尽管有颇多生涩之处,却胜在胆子够大,心思够果决,并不拖泥带水。

一笔落下,是山长;一笔提起,是水阔;一笔勾出,是岩峰;一笔回环,是平潮……

提笔,蘸墨,挥毫……

即便是左手,也可窥见宋仪淋漓之姿。

待她搁笔之时,周遭人已是屏住了呼吸,齐齐拿眼去看站在旁侧的高先生。

高先生在这里站了不短时间,从宋仪起笔时便一直盯着,直到末尾宋仪收笔那一刹那,他拍手一声便是大叫:“好!好啊!笔法虽生涩,可难得有几分果决,非寻常女儿家气魄。这字也比往日好了上太多,至少没辱没了你所配之诗文……难得,难得!”

有好奇的人凑上去一看,便只见那画上笔法浓淡深浅适宜,山势崔嵬,水淡而明,云烟出没,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历分晓,正是山水画之中难得的精髓之作。

旁侧一行题字: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虽因着宋仪左手提笔之缘由,字迹略软几分,画作略拙几分,有了无法避免的瑕疵,可放眼如今画心堂,又有几人能与宋仪比肩?

方才等着看宋仪笑话的人,全都哑口无言,像是活活儿被人抽了好几大嘴巴子,脸皮都疼了起来。

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此刻,众人看着不声不响站在高先生身边的宋仪,都觉得心头憋了一口血。

谁也没想到,宋仪竟然用左手完成了今日的考校,看高先生这样子,怎么也得给她个甲等吧?

由此一来,“才女”宋仪,竟是再无弱点了。

宋仪朝着高先生敛衽一礼,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拿出自己早已经准备了一个晚上的说辞,道:“自两年前,听先生说了山水画,便想着回去之后多加尝试。奈何世事弄人,大病一场,还不慎伤了手,再提笔也是徒增伤感……不过学业之事不敢随意弃了,字画不好又不敢出来见人,只好躲着偷偷练习左手字画……”

傻了。

众人全听傻了。

宋仪背地里竟还在做这样的事?

就是高先生也是怔然半晌,没反应过来。

苦笑一声,宋仪垂首道:“如今这本事,原是不敢出来丢人现眼的,可眼见着结业,别无他法了。好在似乎尚可见人,勉强算是不负当年高先生指点之恩。”

说完,她长揖到底。

高先生看那一幅字画一眼,叹道:“右手伤了,再换左手苦练两年,能到如今这地步,已是寻常人所不能到。宋五姑娘此等恒心毅力,却是老夫此前错怪你了……”

原以为宋仪是个心性差的,现在看来,这才是真正能忍又能稳的。

大病一场,右手出事,性情再怎么变化也不为过。

高先生在宋仪这一番解释之后,再无对宋仪的半分芥蒂,反而好一番关怀,直接给了甲等第一,叫宋仪归座。

回来时候,宋仪正好看见宋倩等人打量的眼神,她没多解释,无声落座。

宋倩老大不高兴,直接表露了出来:“我们这些个姐妹,竟都不知你除了花心思打扮,还有时间苦练左手字,更没叫我们知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三姐言重了。”宋仪不疾不徐,浅笑了一声,“母亲吩咐过,不能丢咱们府上的脸,妹妹不拼尽全力,又如何能做到?还请姐姐原谅则个。”

是了,走时候,小杨氏说得很清楚了,千万不要丢了府里的脸,叫宋仪尽力而为的。

宋倩真是憋得厉害,直接别过了脸去,再没说半句话。

旁侧的宋仙沉默地看了宋倩一眼,斟酌着开口道:“今日五妹妹过了这一门的考校,等到日后其余功课也结业,必定能夺得本届头筹,对咱们姐妹也未尝不是一个帮助……”

女儿家,看出身,看品貌,更要看名声。

宋仙说的不是没道理,宋仪出了风头,对她们来说更是一场助力。宋倩固然可以不喜宋仪,可不能否认宋仪这名声带给她们宋家姑娘的好处。

至于宋仪与卫公子那一档子破事儿,也没传扬出宋府去,并没什么坏影响。

宋仙是年纪到了,即将要出嫁的人,现在还没相看好人家,对这些难免看重一些。

她是好言好语与宋倩说,却换来宋倩一对白眼。

宋仪眼瞧着宋仙窒了一下,而后场上喊道宋仙的名字,她来不及说什么,起身便到了堂中去。

原本宋仪那一场之后,众人都还在对她这一位享誉济南府的才女议论纷纷,甚至还讨论着宋仪的发油,身上的穿着打扮,可就是无一人去看堂中人的考校。

于是,在宋仙的成绩出来之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一下。

高先生站在画作前,捻须看了半分,道出一个字来:“甲。”

宋倩猛地一下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了宋仙。

就是宋仪也没想到,宋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然也直接弄出了一个“甲”来。

要知道,宋仙不过才学平平,性情也中庸温和,不出头不掐尖,从来都与宋倩一块儿。今日考校丹青,众人从来不曾想过,这么平庸的一个人,竟然会在这最后时刻,显示出让人惊艳的才华来。

低头一看宋仙所作之画,虽不及宋仪山水之气魄神韵,于花鸟之上却是独树一帜,别有灵巧味道,算是上佳之作。

那一瞬,众人脑子里都冒出一个念头来:今日若无宋仪珠玉在前,宋仙必定能引得众人侧目。

可惜了……

可惜了?

宋仪眸光淡淡,看向堂中站着不动声色,对高先生敛衽一礼再退下来的宋仙。

不显山不露水,到了关键时刻再叫所有人吃惊一把。

宋仙,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宋仪实在是有些琢磨不透,不过她的目光在宋倩与宋仙之间转了一圈,又收了回去。

怕是回府就有好戏看了。

宋倩本身大小姐脾气,颇为任性,宋仙因失了生母,又养在小杨氏名下,所以常日看着她与宋倩一道。多年以来,宋倩一直以为宋仙是不如自己的,甚至她的脾气也是处处压着宋仙,宋仙这等温和之人,从不曾跟她红过脸……

然而今天……

宋仙干得漂亮。

四姐妹之间的气氛,陡然僵硬到了极点。

宋仪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临到结束考核,离开书院要上车时候,扶了一把雪香的手,暗对她道:“回头你取我妆奁上雪肤膏,零陵香与蔷薇露,给三姐备下。”

三姑娘宋倩?

雪香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这等养颜的好东西,怎么给三姑娘?”

宋仪浅笑,扫了前面宋仙背影一眼,又忆及今日之事,似有似无呢喃道:“没底子,再好的方子都白搭,你还怕旁人比过我去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睡过头忘记时间了O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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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起时

宋仪从来不是个毫无心机的人。

她看雪香也不像是能明白自己话的,便笑了一声:“你这小脑瓜子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还是少想一些。你不明白的事儿,留给雪竹帮你想就好了。”

雪香郁闷不已,愤愤瞪了一眼旁边的雪竹:“瞎说,我可比雪竹聪明多了。”

宋仪看了一眼雪竹,两人笑而不语。

雪竹稳重是真,可她也知道雪香是个机灵性子,只是有时候脑子转不过弯来罢了。当下她拉了雪香一把,叫人一起上了车,待得回了宋府,伺候着五姑娘先去换了衣裳出来,二人才有时间讨论些事儿。

雪香依旧困惑:“今儿咱们姑娘怎么忽然想起来给三姑娘送东西?”

“你还真当咱们姑娘是才想起来的不成?”雪竹敏锐,早就知道宋仪的打算了,“在画心堂时候,咱们姑娘说头油方子时,三姑娘可是竖着耳朵在听。 ”

“啊,你的意思是……”雪香皱起了眉,“咱们家姑娘是投三姑娘所好?”

宋倩性子比较刁蛮骄纵,可这样的人也比较简单,容易讨好。

相反,宋仙今日在书院忽然大展光华,一时之间众人侧目,却是个素来能隐忍的。谁能想到,素日平平的宋仙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她可不是宋仪,而是原配留下来的嫡女,却是处处要矮宋倩一头,一年两年三年地,渐渐矛盾就大了。

原本两个人关系不错,到今日怕就要掰了。

雪竹掐着这里面的门道,暗道五姑娘现在这脑子简直清醒得可怕。

当然,雪香的脑子还是糊的。

她奇怪道:“那为什么不投二姑娘的好呢?今天二姑娘在书院,可是一下厉害了,跟咱们家姑娘一样,都得了甲。宋府四个姑娘,有两个得了甲,可了不得!这一回,二姑娘怕能嫁个好人家了吧?”

“若不是为了嫁个更好的,也就不用这样了……”

雪竹嘀咕了一句,看雪香还不明白,又续道:“投二姑娘的好,哪里有投三姑娘的好容易?另一则,三姑娘年岁与咱们姑娘相仿,在府里的日子还长。二姑娘不出一年就要出嫁,能给五姑娘什么好处?”

听着听着,雪香就愣了。

她摸了摸自己发顶,终究还是不明白,于是傻笑了一声,引得雪竹也多笑了两声。

春日里头,风光正好,两个丫鬟站在廊檐下面小声说话,月洞门处却来了个婆子,站在外头便喊:“老爷方从外头回来,闻说今儿五姑娘考校成绩不错,请五姑娘过去说话呢!”

“哎,知道了,劳您跑上一趟。”

雪香听了,连忙应声。

屋里的宋仪也听见了,她皱着眉把手中那一本“穿越日记”给收起来,只觉得这穿越女做事太不靠谱,连所谓的“每日一记”的日记都是零散的,想起来记一笔,太多太多的事情不知道头尾。

她原还想着要靠着这东西了解那万两银票的来源,知道她到底做过什么事,如今怕不能够了。

想着,宋仪已经站了起来,两个丫鬟进来服侍她披了件衣裳,这才往宋元启那边去。

虽说宋元启的书房一般不许女人进来,可宋仪是个例外。

按理说,这不过是个庶女,即便她是孟姨娘所出,宋元启也顶多宠她一些。可架不住仪姐儿还是个才华高绝的,这两年来给宋元启长了多少脸?

但凡是个生人进了济南城门,随便大街上抓个人来问,济南城里最有名的闺秀是谁?回答除了山东道布政使司左参议宋大人家第五女外,再无别人了。

有这样一个女儿,甭管是庶出的还是嫡出的,宋元启总归脸上有光。

所以即便觉得宋仪在处理人情世故方面实在欠缺,也归结到了她年纪小的原因上去。

今日才出衙门,宋元启就听人说了自家四位姑娘的成绩,宋仙宋仪二人都异常出彩。原本宋元启心情是不大好的,听见这是也终究笑了笑。

宋仙倒也罢了,往日里平平,宋元启也不很关注;可宋仪唯一的弱点便在笔墨丹青上,原以为是不可克服,今日竟然知道宋仪苦练左手书法绘画,也小有所成。

因而,今天宋仪进来的时候,他便扬了笑脸:“仪姐儿来了,也不用多那虚礼,赶紧坐下吧。我可是听说了,高先生今日对你可好一番夸奖,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父亲过奖了。”

宋仪一礼,也勾了唇笑。

宋元启喜欢宋仪,不过因为宋仪的“才华”,不过这种欣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宋仪不会傻兮兮把好处往外面推,所以在与宋父关系这一方面,她选的是维持。

宋元启年纪不小了,膝下子息也多,光是女儿便有六个,一个已经出嫁,四个待字闺中,余下一个才刚开始换牙。他早年是进士出身,外放出来当官,三年前出任山东道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为四品,不过一直没有升迁上去,在这位置一停就是三年。

宋仪对自己父亲的事情也算有一定的了解,更知道最近巡按御史彭林已经到了山东,这可是宋元启的好机会,若能表现得一二,再往上爬不是什么难事儿。

所以,宋仪度测着,宋元启的心情应该不错。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来观察宋元启,却忽然发现,宋元启怕是并不高兴。

此刻宋元启还不知自己最喜欢庶女正在打量自己,他捻了捻须,说了书院的事情:“如今你便按着这势头下去,这一个月,书院里的事情也当陆陆续续结束。等你拔得头筹回来,也该寻个好人家了……”

寻个好人家?

宋仪一怔,这么快就要谈婚论嫁?

她脑子里瞬间浮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可又不知怎的出不了口。

越是这时候,她越是想将那所谓的“穿越女”千刀万剐!

没发现宋仪脸上轻微的神情变化,宋元启忽然叹了一口气:“……早半年,我还教训你,说你当中侮辱疏远周留非实在目光短浅,如今看来……你竟是不错的。”

心头一跳,宋仪只觉得宋元启这话里透着一股玄机。

她望着宋元启半天,犹豫着开了口:“爹,当初是女儿不懂事,不知那周家公子乃是难得的好人选。都说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人家待我好,如今事情闹到这样,的确是女儿的错,父亲不必为女儿遮掩……”

“傻丫头,爹何必为你遮掩什么?”

宋元启忽然站起身来,踱步到了窗前,似乎遇到什么难解之事,他的手指一根根敲在书架上,背影里都透着几分挣扎犹豫。

“罢了,爹会为你再寻个好人家的……你且安心吧。最近巡按御史彭大人来,诸事繁杂,也不多与你说,你只记着书院考校时候好生生的便成。”

宋仪琢磨不透,老觉得心惊肉跳。

“父亲可是有什么事情?”

“到时你便知道了……”宋元启长叹,“终究爹还是疼着你的,周兼之事也便这样罢了。今日你早些回去,忙了一日,怕也累了。”

说完,他便摆了摆手。

都已经这样,宋仪不好再多留。

她压下心底的疑虑,起身来弯身一礼,这才退了出去,刚出了正屋,便瞧见宋倩脸色不大好从另一头走过去,还好两个人没打照面,宋仪此刻心里平白地乱,更不想跟其他人再有什么交集算计。

一路回了自己屋里,她问雪竹:“东西可送出去了?”

“东西和方子都已经送过去了,只是那时候三姑娘不在。”

也就是说,到底人是什么反应还不好说。

雪竹上来给她捏肩膀,细声问道:“姑娘,方才见老爷,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差错倒是不至于,只是宋仪觉得宋元启那态度有些诡异之处,尤其是他说……

找一门好亲事。

大约是周家那件事掰了吧?

这本也在宋仪意料之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念头刚落,前面便来人通报说孟姨娘来看她了,宋仪赶紧站起来,迎了人进来。

孟姨娘照旧一身的温婉,可宋仪一看就知道她今日也不对。

“姨娘?”

“……坐下说。”孟姨娘现在也觉得心惊肉跳,可她想着,宋仪也该知道这件事,“我如今只庆幸,你早早便跟周兼划清楚了界限,两家婚事原本只是口头上的意向,还没达成,更不用说什么约定。后来你们小辈之间也出一些个问题,早不算有什么牵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