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暂时没看中间的内容,直接一扫落款,便是微微怔忡:“赵家姑娘?”

☆、第三十八章 转危为安

赵大人在济南府乃是同知,属于济南一府的官员,在知府之下;周博乃是山东布政使司的官员,属于一省,且为右参议。

两者本不在同一个官阶上,平日里的接触也就更少了。

即便是有什么接触,也都是官面文章。周博认识什么人,周兼比谁都清楚,他跟这一位赵大人必定没有什么瓜葛,至于如今这一位赵姑娘……

周兼眉头皱了皱,已是忽然想了起来。

曾有一段时间,济南城中颇传赵家姑娘心仪自己的事情……

扫过落款,周兼心里已经是有些不解。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到信的内容上,整个人却是完全愣住了。

竟然是此事?

信中,赵淑写了自己父亲将秦王门下人贪墨行贿受贿的账册上奏皇帝的事情,由此一来,周父所有的嫌疑都被洗清,必定沉冤得雪。

周兼自己还有彭林这边的关系,若能在皇上面前提点一二,此事如何不能成?

今日便是上朝的时候,彭林昨晚对他说,要进宫面见皇上。

如果赵同知的奏折也能及时到皇上跟前儿,这件事便简单至极了。

仔仔细细将信扫了有三遍,周兼心下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所有紧绷起来的情绪,瞬间被放松。

手中捏着这一张信笺,空气里似乎还飘荡着淡淡的墨香,周兼慢慢坐了下来,他提笔想要写信,可一转眼脑子里就晃过那字迹娟秀的落款。

赵姑娘……

周兼忽然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他曾巴望着宋仪能不那么狠心,在彼时朝着自己伸出手来,可宋家做的事情着实让人寒心。不过宋仪,约莫还是善心未泯,毕竟,他还未离开济南的时候,曾经看见周府门口那一幕。

如今他不曾恨宋仪入骨,便是因为他曾亲眼所见,宋仪并非自己想象之中的那样无情无义。

只是宋家的种种行为,依旧让周兼耿耿于怀。

而赵淑,乃至于赵家,却是对他伸出了手。

这般的对比,着实让周兼觉得好笑。

非常有意思……

“赵姑娘么……”

他念叨了一句,可脑海之中划过去的依旧是宋仪的容颜身影。

周兼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清楚地知道赵姑娘对自己是什么心意,只是注定了他要辜负了。此心有所属,不得再付他人了。

手指慢慢将这一封信给按下,周兼终究不曾提笔回信。

他在屋内坐了很久,外头才起了脚步声。

彭林那边的来人,腿脚利索,早听了彭林的吩咐,一定要将这个消息尽快告诉周兼。

由此,还根本没到周兼房门口,这跑腿儿的小厮就大喊了起来:“周公子,周公子!好消息啊!周大人没事儿了!周公子,好消息啊!”

周兼还没看见人,先听见了声音,整个人立刻愣住。

他骤然起身,朝着外头一望:“你说什么?!”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了现在宋家寄住的别院之中。

宋倩、宋佳、宋仪并着年纪不大的宋攸,都在房中,小杨氏此刻已经撑着扶手起身,脸上一副不可置信又惊喜至极的表情:“老爷真没事儿了?”

管家汪海也是喜极而泣,激动得不能自已:“是先头彭御史夫人那边来的消息,说是此事已经有了眉目,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事情,老爷必定出来!夫人,老爷真的要出来了啊!”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小杨氏眼底的泪一下淌了出来,这些日子以来故作的淡定和强硬,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她都来不及抹眼泪,只道,“此事必定是彭御史等人在中间出力……汪管家,你赶紧叫人收拾一下别院,再给老爷准备些去霉气的东西,再把这屋里的东西换换……都换换……”

小杨氏吩咐下去的时候都没什么条理,足可见她此刻内心已到了什么境地。

不过汪海还算是听清楚了,赶紧就出去办。

一下朝,山东布政使司左右参议两人的案子,转眼就已经随着众臣下朝而离开了。

谁也没想到,周博宋元启两个人犯了这么大的事儿,也能把自己摘出来了,反倒是一向跋扈张扬的秦王,这一回在阴沟里翻船,倒了血霉。

济南府这个赵同知,才是真正有本事,竟然连秦王的账册都敢捅出来,由此一来直接证明了宋元启与周博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乃是清白的。

到底这一位赵同知是真的嫉恶如仇,还是背后有什么人,支持着他,谁也不知道。

反正朝野上下现在传这一位赵同知,真是邪了门儿了。

不过别人怎么传都没有关系,周宋两家人,无疑才是最感谢他的一个。

赵同知是什么人都不要禁,只要这一位是真正地救了周博与宋元启,便足够了。

小杨氏冷静下来之后,便开始筹备怎么感谢恩人的事情。

同时,两家人也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相关的消息。

两日后,秦王进宫给皇帝请安,被皇帝拒之门外,下午时候就下了一道奏折,把秦王禁足在自己府中。

不多时,刑部那边很快结案,把经由秦王这里举荐上去的山东道官员全都撤了下去,周宋两人的案子也终于算是解决了下来,周宋二人在黄昏时候被人送了出去。

小杨氏收到消息,带着一家人在院子里苦苦守候,一直等到日头沉下去一半,才看见一顶轿子从街道那头过来了,她一下扑了上去,大叫道:“老爷!”

轿夫压轿,宋元启从轿子上下来,头发都像是白了许多,身形也颤巍巍的。

毕竟年纪大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强壮的身体,文弱的书生出身,这么多年过的日子,不说是养尊处优,至少也算锦衣玉食。狱中生活何等艰苦?根本不是宋元启这样的人能忍受的。

这几个月来过的日子,真是个昏天黑地,提心吊胆,饶是宋元启堂堂男儿,已经是一家之主,在看见小杨氏的一瞬间,也终于有了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夫妻两个见了面,搂着就一起泪流,等到进了别院,这才好上许多。

情之所至,在人前如此失态,倒是情有可原。

下面儿女们也都有些眼眶湿润,那种一家子的主心骨终于回来了的感觉,也终于让他们安定了下来。

小杨氏叫人端上来铜盆给宋元启擦手,又将他身上的衣服换了下来,把新裁的锦缎袍子给他披上,却发现宋元启已经撑不起这衣服。

这等变化,自然落入众人眼中,却也没人说破。

宋元启自己也不在意,待过了那一阵,才终于渐渐有一种回魂的感觉。

“此番死里逃生,洗清冤屈,着实托了赵同知与彭大人的福……”宋元启端着茶的手指有些颤抖,声音里也带着轻颤,“回头咱们可得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人家……若不是赵同知这样一本惊天动地的奏折下来,哪里还有我宋某人的活路?”

大牢里面刑具一摆,白的成黑的,黑的成白的,谁还管你曾经是几品官?

“往日我还对这赵同知不理不睬,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他出手快,这样的人,这一遭肯定也加官进爵的。”

秦王竟然因为这样一本奏折倒了大霉,着实是众人没想到的。

宋仪只听说过秦王这人,可真正却没接触过。

她在知道宋元启没事之后,其实并不怎么紧张,只是忽然想起了周兼。这一次周博也出来了,此事的结局终归还是挺圆满,没有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巨祸来。

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宋仪人虽还在,心却早就飞走了。

屋里宋元启还在跟小杨氏说话,也不时跟自己的儿女们说话。

末了,屋内都掌了灯,眼看着天色已经渐渐沉暗,宋元启终于道:“如今周兄也从狱中出来,我良心总算是安定了一些。昔日之事乃是我糊涂,为一己之利置二人至交之情于不顾,如今有此囹圄之灾也算是我的报应了……”

“老爷何须如此自责?明哲保身,不过人之常情罢了……”小杨氏轻轻叹气。

宋元启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狱中虽不曾见周兄,可素知他乃是个胸怀宽广之人,但凡我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回头上门赔礼道歉,必定能挽回我二人这多年至交的情谊。”

听到这里,宋仪终于缓缓抬头看了宋元启一眼。

她没敢说话,只是隐隐约约间,似乎又有白玉兰的香息环绕在她身周。

原本与周兼不再可能的姻缘,竟然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了。

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老天爷垂怜于她?

她乃是个喜欢安稳和安定的人,若真能如此,似乎……

也不错?

一时之间,宋仪陷入了沉思。

宋元启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过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

他此番遭难,心态惶恐许多,又平和了许多,似乎满腔的心思抱负都被磨平了,明日早朝还要面见皇上,之后他再去周博那边赔罪。

与小杨氏说定此事,宋元启便累了。

话不多说,小杨氏便叫宋仪等人全都回去,自己亲手伺候着宋元启沐浴干净,才忍住的眼泪又掉下来。

“夫人何必如此?我不是没事了吗?”宋元启怜惜地摸着小杨氏的脸,道,“你瘦了……”

“老爷才是真瘦了呢。”小杨氏破涕为笑,又道,“明日老爷去见周大人,若两家真能这样化了干戈为玉帛,兴许仪姐儿与周公子的事情还有眉目……”

“哦?”

当初仪姐儿不是看不上周兼,根本不搭理了吗?怎么如今小杨氏又说有眉目?

宋元启可还记得,当日周兼求上门来,甚至在风雨之夜,跪在了府门外头。那可是济南大才子周留非啊,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宋元启有什么资格叫周兼跪?

往昔种种,从他眼前渐次而过,宋元启早已是后悔不迭了。

小杨氏也是感叹,却道:“那周兼对仪姐儿乃是痴心一片,早表白过自己心迹。若两家真都转危为安了,他还想娶仪姐儿。如今仪姐儿不曾从书院结业,年纪也差不多到了,若周兼这般的人选,怕是难找了……”

闻言,宋元启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虽有阴差阳错,但这一桩姻缘,终究没坏……”

☆、第三十九章 万两银票

周宋两人的案子,算是近日来京城里人人都在议论的一件事。

所有人原以为真相大白之后,这两人应该会被放回山东继续为官,没想到,这时候恰逢官员考察,这二人品行德性都在第一等。兴许是皇帝体恤他二人此番平白遭难,又知道他们为官政绩,竟然在次日早朝的时候,将二人调任京城。

原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宋元启,调任大理寺右少卿,正四品;原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周博,则调任右佥都御史,也是正四品。

虽然这官阶依旧是从四品到四品,可两个人乃是从山东到京城,从此以后竟然就成了京官,着实让人没想到。

不少人都感叹,这就是真正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在秦王这件事上两个人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现在皇上未必不是在弥补二人。

当然了,这只是一般人的想法。

卫起并不这样想。

一下朝,他就直接出了宫,陶德早在备好的车马旁边等候着,瞧见卫起回来时候面无表情的脸,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上去小心翼翼道:“王爷?”

“没什么大事……”卫起淡淡地说了一句,道,“皇上的戒心没放下。”

戒心,对秦王。

在旁人看来,皇帝把周、宋两个人调到京城来,乃是赏识,是补偿;可在卫起看来,当皇帝的人天生不需要补偿别人,天下都是他的,冤枉两个人又怎样?

之所以有调动,不过是因为信不过。

秦王卫禹在山东的势力太大,即便是周宋两个人看起来跟秦王没有关系,皇帝也不能留这两个人在山东。皇帝的选择,是对山东官场进行一场大清洗,而原来的周宋两个人自然不应该再待在那边,所以不如调任到京城来。

另一则,倒也不全然是皇帝的主意。

这背后,还有一个彭林。

彭林的背后,自然还有一个周兼。

这些心思不过都是最简单的猜忌,卫起想想也就过去了。

下人掀起轿帘,卫起正要钻进轿中,结果一晃眼就瞧见了远处走过去的宋元启。

宋元启也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好事从天而降。

他现在整个人都还恍恍惚惚地,接受着毫不熟悉的京官们的祝贺。

抱着乌纱帽,他脑子里念头还没散去:自己这就成了个京官了?

消息传回宋家人现在住着的别院,小杨氏等人也是又惊又喜,根本没想到后面还有这样的好事等着。

他们一等宋元启回来,就欢天喜地地庆祝了一回,自然也有旁人知道了消息,往别院送来贺礼。

杨家那边的人最是没想到。

宋元启这一条眼看着要死了的咸鱼竟然翻了身,还一跃而起,成了跟杨家老爷一样的京官,甚至手底下的权柄还不小。这可让杨家人为他们之前的态度而不安起来。

虽则杨家在宫里有人,可也不愿真得罪了宋家这边,一得到宋元启竟然成了大理寺右少卿消息,他们便立刻叫人送了厚礼来。

只可惜,他们来迟了,这时候的宋元启不在别院之中,而是已经到了周博暂住地方。

此前周兼早跟着彭林来了京城,如今周博出来,自然也住在了周兼所在的地方。

一朝脱出困境,父子相见,不免触动情肠。

往牢狱之中一遭,周博身子彻底坏了,脸色灰败,咳嗽个不停。

周兼端着汤药在一旁伺候,只道:“如今您没事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回了济南,孩儿托彭大人那边请了人去接母亲来,终究是儿子不孝,兵行险招。好在如今一切都好,只是您的身子……”

“原就不是什么好身体,又怎么禁得住狱中熬煎?”

周博也是文生出身,眉眼之间一片开阔。

他倒是看得开,接过药碗,就喝了一口,又道:“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过最要紧的,不是我升官,而是你……”

说着,他看向了周兼。

这几个月一来,变化最大,可不是自己这个儿子吗?

容貌依旧,可眼底的心思却是沉了。

周博素知周兼必定不凡,他也只有这一个独子,虽是庶出,可聪明才智从来不弱于旁人。原以为,周兼虽必定成材,可一路太过顺风顺水,没想到平白有了这样一桩际遇,反而成了“自古雄才多磨难”,也是叫周博唏嘘不已。

周兼倒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周博出来,便算是雨过天晴。

他从周博手里接过空了的药碗,闻见那漫散开的药味儿,心底多几分苦楚,却又平白恨起周博这一次的牢狱之灾来。

念头刚刚到,外头就有人轻声来传唤,道:“大人,公子,宋大人来了。”

宋元启?

周博靠在床头,眼皮一掀,隐约带了几分疲惫。他看了周兼一眼,道:“快请你宋伯父进来吧,咳咳……”

宋元启见死不救之事,周博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两个人毕竟认识了这么久,如今又都出狱成为京官,正所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更有周兼对那宋五姑娘的情谊在,这一点的仇怨没必要再往深了结。

朝中行走,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更何况,他与宋元启认识多年,两个人对对方的了解都很深厚,一旦针锋相对,在这京城官场上,谁又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所以,他如今压下自己心头的不快,叫周兼出去迎人。

周兼并未拒绝,出门去把人迎了进来。

宋元启叫人携了礼,满脸都是愧疚,见了昔日老友病卧在床这模样,便低下了头,长叹道:“都是我对不住老兄,昔日猪油蒙心,想着明哲保身……如今本没脸来见周兄你,可宋某着实不愿你我二人之间这许多年至交毁于一旦,今日特来谢罪。”

说着,他竟然便要躬身下跪。

旁侧站着的周兼,如何能亲见这一幕发生?

不管心里怎么想,他已经立刻上去把宋元启给扶住了。

周博也是吓了一跳,忙道:“宋兄何至于如此?你我二人至交多年,自不该为此等小事而生嫌隙。即便是我处在昔日宋兄之位置,也不一定能高风亮节挺身而出,你我不过是凡人,何必苛求自己?宋兄快快请起。”

宋元启终于还是被周兼扶着起来了。

周兼笑着劝宋元启坐下,又叫人端了茶来,送到宋元启手里,这才道:“如今伯父与我父亲平安无事,便已经是老天长眼。罪魁祸首,不是背后的秦王吗?伯父不必过于自责。”

秦王的确可恶,只是周兼说的这话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