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现在这场景,与周兼拜堂没成那一晚如何相似?只不过那时候是心灰意冷,如今虽没心灰意冷,可那小女儿家的几分柔软,到底是看不见了。

轿子已经备好,虽看着简单,但外头那料子一看便知是贡品。

宋仪上轿,并未说话,约莫过了有小两刻钟,轿子才停了下来。

“五姑娘,下轿吧。”李公公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到了宫门口,只能走进去了。”

这些规矩,宋仪也明白,李公公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罢了。

“多谢李公公提点。”

“我提点您什么呢?”李公公精明地笑笑,摆了摆手,却顿了顿,问道,“听说这一次五姑娘送给太后娘娘的东西可贵重,还是钱买不来的。也是姑娘有手段呢。”

那一串舍利子佛珠自然不简单,可也是借了陆家兄弟与卫起的东风,否则单单凭借宋仪一人,怕还不知道找到猴年马月去。

只是对着李公公,这话不能说。

宋仪道:“您都说了,这佛珠有钱买不来,还是送的有缘人。不是民女与佛有缘,乃是太后娘娘与佛有缘。”

“哎哟,您这嘴可真会说话。”李公公对着她比了个大拇指,“回头咱家可得好好去太后面前夸夸您,您可不知道,现在太后娘娘可想见您了呢!”

宋仪只道这佛珠于太后应该有点别的意义,不然哪儿会这样重视?

只是李公公的恭维,宋仪也不拒绝。

她道:“初次进宫面见太后娘娘,民女这心里都还有些慌。怕是需要您多多照拂的。”

李公公听着,越发喜笑颜开:真真是个会说话的!

反正这一位瞧着也不像是池中物,迟早要飞起来的主儿,李公公何愁卖个人情?只要没把自己牵扯进去,回头出了坏事轮不到自己身上,好事的话,这一位庶出的姑娘,怕还要记自己几分人情呢。

由是,李公公便在这一路进宫去见太后的路上,跟宋仪说了两句。

原本宋仪就听说过一些风声,对着李公公所言,倒也了解了个大概。

当朝太后,自然是今上生母,原是先皇后宫的容妃,与卫起生母庄妃并列为当时宫中两大宠妃。后来庄妃得了时疫,卫起被送入寺院之中修行避灾,还没等到回宫,宫中便已经出了大变,庄妃暴毙。

那一年的时疫可去了不少人,连先皇都没能熬住,撒手而去。

于是,皇位就落在了容妃所生的皇子卫恒身上,也就是当今献宗。

卫起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而献宗卫恒则已经早过而立,年将不惑。容妃在先皇后宫之中资历颇深,当年庄妃宠爱虽盛,却也没能压过她去。

这女人是个能熬到最后的聪明人,如今乍要见自己,怕不那么好伺候。

宋仪始终不明白卫起到底是为什么要折腾出这样的一出来,只怕必定与那些个宫闱之中的秘辛有关。

她也不敢随便打听,一面听李公公说着,一面朝前面走。

宫墙高高,抬眼望去,像是一口狭窄的天井;宫门深深,一扇门接着一扇门,次第而开。

李公公走在前头,脊背弯曲下来,像是一只大虾,又像是一头老鳖,嘴上却还说着:“咱们太后娘娘,最是慈和仁善的人,现在皇上懒得打理朝中政事时候,还有不少大臣们要求到老佛爷跟前儿呢。后宫之中种种事情,老佛爷看着不管事,可她若开口,如今协理六宫的珍妃娘娘和淑妃娘娘也不敢造次……”

言语之间,对太后真是吹捧至极。

这种话,真真假假谁也不知道。

李公公姑妄言之,宋仪也就姑妄听之,选了三分真,扔了七分假,自己个儿记在心里头也是就了。

脚下的石板路一路铺开,宋仪也不认得到底是什么石头,只觉得灰白一片,太阳晒着还有些晃眼。

又开了一道宫门,两旁侍卫的目光从宋仪脸上一晃而过,宋仪统统无视,规规矩矩地走了进去。

也不知现在到底是到了哪里,只隐约能看见重重叠叠的红墙黄瓦,飞檐重重。

前面一队宫女太监走了过来,看见李公公身上的服饰,都退到了一边去,沿路遇到不少小太监小宫女都是这般模样。

李公公看宋仪似乎有些好奇,解释道:“咱家都不算是什么厉害的了,要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郑公公才是真厉害,就是当朝首辅见了,也得恭恭敬敬招呼上一声呢。”

如今皇上不大爱管事,司礼监的太监们反而耀武扬威起来,前阵还跟阁臣们发生了争执,所幸没出什么大事。

这些都是宫中闲言闲语,大家说着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李公公只把这些当做小恩惠,都告诉了宋仪。

宋仪点着头,也都记在了心里。

很快,前面便出现了一座桥,人从桥上过,便看见两道红漆大门,鎏金的门环挂在上头,此刻两门打开,边上侍立着不少人。

里头几名小太监埋着头捧着东西出来,正好撞见李公公,齐齐停下来:“李总管。”

李公公看了一眼,道:“你们这端的都是什么瓶瓶罐罐的?”

“回公公话,是昭华郡主又带了许多小玩意儿来,原本都是先给太后娘娘的,不过没料想实在太多,太后娘娘说宫里诸位娘娘主子们怕更喜欢,所以派小的们将这些分发下去,赏到各宫之中。”

“哦。这样啊……”李公公听了,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摆摆手,“去吧去吧,早些做完了别耽搁事儿。”

“是。”

小太监们躬身退下。

宋仪就站在李公公身后更远一些的位置上,在听见昭华郡主几个字的时候,她便着意留心了一下,不由得在小太监们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

那红漆托盘上果然放着许多的精致瓶瓶罐罐,宋仪一看便知道,是些胭脂水粉香油香料。

约莫,是卫锦用来讨好宫中女人的吧?

她寻思着,正待与李公公一道走过去,冷不防一瞥,竟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顺势一望,便看见一眉清目秀、面皮白净的少年,一双幽深的黑眸,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立刻收了回去,像是受惊了一般。

宋仪倒抽一口凉气:“你——”

此刻小太监们早已经走了过去,宋仪忽然这惊呼出来的一句,并没有能够阻挡任何人离开,其中走在最后头的小太监只把脸深深地埋了下去。

那一瞬,宋仪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她脑海之中电光火石一般划过当初在城外,那微雪的天气,冰冷潮湿的草席,还有席面下露出来的手……

不由自主地,宋仪朝着旁侧迈出去一步,想要上去看个分明,再不去,人便走远了。

李公公简直被她吓了个半死,喝道:“五姑娘你待作甚?!这宫闱之中岂容你造次!”

方才这五姑娘看上去好好的,这是发什么疯呢?

眼见着就要见太后了,别关键时刻出岔子啊!

前面他还费了那么多口舌,这姑娘莫不是缺心眼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周围的太监宫女侍卫们听见了,也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木头人一样杵着。

倒是刚刚出来的卫锦,听了个正着。

“李大总管何必这样着急上火,这是怎么了?”话出口,卫锦便看见了脸上有些奇怪的宋仪,这一回,她脸上也僵硬了一下,随即,唇边的笑意加深,“哟,我道是谁,这不是宋五姑娘吗?”

宋仪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卫锦,一时还没从方才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没答话。

李公公行了个礼,上前笑道:“这一位正是宋五姑娘呢,听说郡主昔年还与五姑娘有点交情。方才也不知是怎么了,约莫是没来过宫中,被吓住了吧?现太后娘娘要见见五姑娘,您才从太后娘娘处出来,怎么也不多坐坐,还能叙叙旧呢。”

“这便不必了。”卫锦冷淡地拒绝了,然后抬眼看宋仪,状似亲密道,“我与五姑娘也有许久没有见过了,是该叙叙旧。只是宫中毕竟有宫中的规矩,可不能行差踏错。五姑娘方才竟然在太后宫门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心里打了个突,李公公听着卫锦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怎么老觉得,卫锦话里有话,还带着训斥宋仪的味道呢?

宋仪倒是机灵,她是知道卫锦不待见自己的,只是表面上两个人曾有一段关系还不错的日子。所以此刻,她脸上挂了笑,朝着卫锦躬身一行礼:“多谢郡主指点,民女谨记在心。”

“……”

卫锦没想到她竟然这样知道变通,一句顶撞都没有,反倒让她不好说话。

即便是此刻叫人来教训宋仪,怕也不能够了。

卫锦一拂袖,终究没压住火气,不过转眼她脸上的笑意却加深了。

说到底,她早在太后那边吹过了耳旁风,这一遭进宫,有她宋仪的好果子吃!

于是,卫锦看上去大度极了:“何必这样客气又多礼?你赶紧去拜见太后娘娘吧,本郡主也该出宫了,回头发下请帖来,再请你过府一叙。”

“谢郡主。”

宋仪再次躬身一礼,这才看着卫锦过去。

卫锦穿着华丽,出入宫禁早已经熟门熟路,如今走在道上,自有一种难言的飞扬味道。就是宫中一些公主都没她得宠,更不如她有本事。

身边一名宫女想起在太后宫中的事情,说起来都还洋洋得意:“这一次从芙蓉斋拿的胭脂,太后娘娘也喜欢得紧呢。”

“到时候等东西发到各宫去,更有她们喜欢本郡主的地方。”

芙蓉斋如今可是蒸蒸日上,日进斗金不说,还能凭借这东西获得后宫无数女人的好感。

卫锦想着,眼神之中的得意便更加明显。

笼络住了整个后宫,自己堪称横行无忌,现在连太后都偏向了自己这边,方才一说宋仪仗势欺人,太后便立刻说要替她教训宋仪,这可不就是讨好的作用吗?

“女人嘛,谁不爱美?”

芙蓉斋可是她手中最厉害的武器。

卫锦想着,回头一望,宋仪已经消失在了宫门口。

她勾唇一笑,讽刺无尽。

而已经进了宫门的宋仪,走着的时候,也不由得脚步一顿,想起方才见到的小太监,心里暗念了一声:“赵礼啊……”

而后,她却是又想到那端出来的瓶瓶罐罐,没想到卫锦还能用这样的手段做事。

那些瓶瓶罐罐上,不都是芙蓉斋的印记吗?

现在京中女子,大多都以用芙蓉斋的东西为荣,宫中看来也不例外。

如此算来,芙蓉斋对卫锦来说,怕是异常要紧吧?

一步一步朝前面走着,宋仪菱唇翕动之间,无声地低叹:“女人嘛,谁不爱美……”

李公公没听见,几步带着宋仪上了台阶,便朝里面恭敬一躬身:“启禀太后娘娘,宋家五姑娘已经带来了。”

☆、第八十章 少时意

黑色的金砖铺在地面上,走上去的时候能瞧见自己漆黑的影子,宋仪的脚步声很轻,心里也提着一口气。

皇家气象果真森严,兴许是受了周围那些人的影响,她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宫女们个个垂首侍立在两侧,太监们两手交叠在身前,恭恭敬敬地站着,她前面只有一个引路的李公公,也把头压得低低的。

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男的那声音宋仪听着熟悉,正是她那一位便宜先生陈子棠,另一位能在这种场合与陈子棠先生笑着说话的,想必只有太后了。

她心里念着,便竖着耳朵听了两句。

“昭华也是心里急切罢了,陈先生你也莫在意。”

“昭华郡主才华固然过人,只是草民并不轻易收徒,今日让昭华郡主败兴而归,实在出于无奈。”

“好了,昭华也就是这个性子,是该好好磨磨,不过她本性不坏,哀家连着皇上都宠她。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她与嗣祁王都是苦的……”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

“来了。”

说的是宋仪来了。

李公公带着宋仪,就跪在了下首,宋仪跟着行大礼:“民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仙福永享。”

“果真是个水一样剔透的孩子,原本说谁能得了佛缘,我还不信,没料想……”

这是太后的声音,掐着一把水一样,有一些苍老的痕迹,可是威严。听上去明明很随意,可那种上位者的淡然,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仿佛天生高人一等。

宋仪低垂着头,不敢动一下。

她的目光只能看见自己脚下的地面,也隐约能透过反光,看见上面模糊的人影,太后的影子……

太后是当年先皇的皇后,如今看着跪在下面的人,淡淡一摆手道:“起吧。”

宋仪于是告谢,起身。

“抬起头来,哀家瞧瞧。”

太后又说了一句,目光已经落到了宋仪的脸上。

宋仪缓缓抬头,看见了层层的台阶,看见了绣着金线的裙裾,一圈一圈的金色祥云纹扩散开去。一名华服妇人高坐堂上,身子虽歪斜地倚着,可浑身的贵气不曾因此损去半分。

太后看上去并不很老气,一双丹凤眼里光华流动,眼角有浅浅的几条纹路,不过皮肤透着细白的感觉。

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漂亮的,尽管太后只是昔日先皇的皇后。

她看着宋仪,眼底并没有透出什么异样来,只是笑道:“方才昭华还在哀家面前提起你呢,你进来的时候,可碰见她了?”

卫锦在太后面前提过自己?

那一瞬间,宋仪心里冷了一下,忽然知道在宫门外的时候,卫锦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了。这世道,真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一直没个完了。

只是现在陈先生在自己这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她强迫自己沉下气来,开口道:“回禀太后娘娘,方才在宫门外确实遇见了昭华郡主,不过并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

太后并不在意:“昭华在哀家面前可羡慕你了,能拜陈先生为师,还能跟着陈先生游历大江南北,可算是本朝女子从未做过的事情。不过,太过离经叛道也不好。左右有陈先生束缚着你,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倒是哀家想知道这舍利子佛珠,你到底怎么得来的?”

宋仪听着,悄悄望了望旁边的陈子棠。

陈子棠正抚着自己一把美髯,看上去就是个文士风范,不过虽上了年纪,可也英俊潇洒。他听着太后这话,也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不过他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来,只是微微跟宋仪点了点头。

这一幕,落入太后的眼中,只叫她微微笑了一下。

而后,宋仪便道:“回禀太后娘娘,此事说来有些凑巧。当初并不知道太后娘娘的生辰,只是因缘际会,到了一座古庙之中,那古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当中却有丈六金身的佛像,威严森森,朝着民女怒目而视。”

“哦?”

听到这里,太后微微坐直了身子,显然觉得有些奇异。

类似于乡野怪谈的这种事情,最能吸引人,只是后面若太荒诞,便不足以取信于人。

宋仪清楚地知道,所以下面话锋一转便道:“当时民女乃是误入此庙,一时之间险些被这佛像吓得跌倒,没料想那时候佛像后面忽然传来一声佛号,转出来一个满身破烂的老和尚。”

“这倒有了意思。”

太后手中就放着那一串舍利子佛珠,正轻轻地抚摸着,在听到“老和尚”三个字的时候,她才有些神情变动。

宋仪并不敢怎么打量太后,只是声音平和地继续道:“这一位和尚似乎有些疯疯傻傻,民女见了他,险些以为是山里的强盗,所幸当时乃是与灾民一起到了此地避难,人多势众,立刻就定住了心神。”

“你与灾民一起避难?”太后插了一句。

宋仪解释道:“当时当地有大水,本已经是灾后,民女乃是赈济灾民,谁料水库再次决堤,大家避无可避,才上了山去,看见那一座古庙。”

“原来如此……”太后微微点头,“素日听人说你菩萨心肠,果然不假。”

要的就是这效果。

宋仪心里暗暗定了下来,方才刻意轻描淡写将事情略过,只等着太后问起,这样才不显得自己刻意。

她又道:“老和尚见了我们,只问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便不再搭理。当时大水围困,民女等实在不能出,也没有什么吃食,却是那老和尚不知从哪里搬出来许多谷物,舍与我等果腹。”

“这破庙如此破烂,怕是连那和尚也没什么东西可吃,哪里有东西能给你们?”太后听着,不由得又问了一句。

“太后娘娘此言,正是当时民女所思虑之处。”宋仪一笑,脸上渐渐有了神采,仿佛回忆起了昔日的事情,道,“所以,在第三天,民女也去问了那老和尚,没想到老和尚却只是将手里的佛珠递给了民女,道:‘舍利子,给有佛心之人。’而后便当场坐化了……”

“啊……”

竟然如此?

太后眉头一皱:“这事,委实叫人难以相信……那谷物之事?”

“老和尚当场坐化圆寂,民女也吓了一跳,更是害怕不已,而后却有一群老鼠一拥而上,啮咬和尚袈裟……”宋仪轻轻叹了一声,“方才太后娘娘不是疑惑,那果腹食粮从何而来吗?便是从这一群老鼠处来。”

宫里的宫女们,从没听说过这等奇诡之事,一时也都竖起了耳朵。

太后也是怔忡:“老鼠?”

宋仪想起自己当初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的表情,怕也没比这些人好上多少。

她淡淡一笑,脸容上依稀有些回忆的颜色:“有同去避难的老农告诉民女,这破庙上绝无半点粮食,所有的粮食都是老和尚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老鼠打洞,本是寻常事,只是它们会在容身的鼠洞旁侧,再打一个更大的洞,里面囤积着偷来的五谷。”